自從出了周韶這檔子事,蘇軾對虛與委蛇的歡場沒了興致,再有什麽飲宴唱酬之類的場合,他都不肯與會了。
蘇判官忽然厭倦了歡場,一則因為自己的笨拙傷了別人,心裏愧疚得很;二來周韶雖然走了,她的姐妹胡楚、龍靚等人仍然在座承歡,蘇判官臉丟得太大,不好意思和這些人見麵,隻能裝忙、裝病、裝著家裏有事,總之找出種種借口躲避這些無聊的應酬。
常言道:由簡入奢易,由奢入簡難。以前杭州官府的酒宴上有花魁娘子獻曲鬥茶,有蘇學士吟詩填詞,何等雅致風趣。可現在花魁娘子從良了,蘇學士也不來了,真是“由奢入儉”,令人很不習慣,這酒喝起來也沒味道。知府陳襄不知道蘇軾碰釘子碰破了頭,不好意思再來喝這花酒,也不相信蘇判官這樣豪爽豁達愛熱鬧的人會忽然轉了性,就寫首詩來招他,詩雲:
“雙蓮高臥正淒涼,應檢芸編閱舊香。
桃葉樽前生悵望,**籬下減精光。
雲山入眼屏千疊,翠木分庭幄兩傍。
得酒且歡君強起,雲霄歸去路歧長。”
“桃葉樽前生悵望,**籬下減精光。”可見酒宴上少了蘇學士真是沒有意趣呀!至於“得酒且歡君強起”就說得很明白了: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你蘇判官來也得來,不來也得來!再不出來喝酒,知府就要親自動手把他從家裏揪出來了!
得了這首詩,蘇學士心裏既感且愧,趕緊和了一首:
“我生孤僻本無鄰,老病年來益自珍。
肯對紅裙辭白酒,但愁新進笑陳人。
北山怨鶴休驚夜,南畝帽車欲及春。
多謝清時屢推轂,狶膏那解轉方輪。”
蘇判官這話說得幹脆:本人性格孤僻,歲數不小,身體有病,對女人早沒了興趣。而且能詩善賦的年輕人有得是,熱辣辣的火鍋子裏也不差我這一粒“花椒”。雖然太守屢屢“推動”,可俺這“車輪兒”是方的!再“推”也轉不起來嘍。
——這話說得!
熱鬧愛開玩笑的蘇判官居然性格孤僻?誰信!至於年齡,蘇學士這年三十八歲,老嗎?身體有病?真看不出!至於說蘇學士是個無足輕重的閑人,酒宴上有他不多沒他不少……這真是哄鬼喲。
蘇軾這話是不是“哄鬼”另當別論,但蘇學士對歡場沒了興趣,從此不來赴會,別人拿他也沒辦法。
另外,蘇學士不肯出來吃酒也真有個原因:去年二十七娘又給他生了個大胖小子,取名蘇過。現在蘇軾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父親了。
二十七娘真是天生有福,旺夫益子,自從嫁到蘇家,這幾年蘇學士官也升了俸祿也漲了,雖然在朝堂上被惡人陷害,卻能逢凶化吉,有驚無險照樣過關,做杭州判官也做得很快活,且二十七娘生的兩個孩子都是男孩兒,當時人重男輕女,蘇軾自然不能免俗,樂得合不攏嘴。隨即也感到一個難處:家務越來越重,二十七娘漸漸忙不過來了。
當時規矩,官員的飲食起居朝廷都要管,平時不但領俸祿,還按時發給糧食、布匹、綢緞、柴炭、鹽酒,地方官住的是官府公廨,身邊有仆役,夥房有廚子。但這些人隻能粗使,內宅裏的針線、脂粉、梳洗之事當然不能讓他們經手。以前二十七娘帶著蘇邁、蘇迨兩個孩子,勉強應付得來,如今懷裏抱一個,手裏牽一個,還要看著長子蘇邁讀書,實在忙不過來,要找一個貼身的丫頭伺候了。
早年蘇軾在鳳翔府買了幾塊糊塗門板,拉下一筆饑荒,到熙寧二年做了殿中丞直史館兼掌官告院,這才把舊債還清。如今又過了四年,手頭逐漸寬裕,身邊朋友也多,就與推官陳亮商議,問他有沒有門路幫著買個貼身使女。
杭州繁榮錦繡之地,買個丫頭一點不難。陳亮滿口答應,隻過了兩三天已經把事情辦妥,就趁中午沒事把蘇軾約出來,帶著他去了趟黃鸝院。
黃鸝院是錢塘門外一家著名的娼館,推官陳亮是此地常客,蘇學士倒是頭一回來。
聽說兩位大人到了,鴇兒忙出來迎接,把兩人領到一間安靜雅致的精舍,自己出去,片刻功夫領著一個懷抱琵琶的丫頭進來。對蘇軾笑道:“早聽過蘇大人的才名,可惜無緣見麵。聽說大人要選個‘身邊人’,我就在院子裏挑了個最出色的丫頭送來,大人看看吧。”說著回手把那丫頭的衣袖一扯,這女孩兒隻得大著膽子走上來對蘇軾行了禮,像蚊子叫一樣道了聲:“大人萬福。”
蘇軾抬頭看去,見這丫頭穿一身青衣,梳兩個丫髻,清瘦苗條,一張鴨蛋臉兒,細眉大眼,肌膚如雪,容貌十分秀麗,隻是眉間帶著愁容,眼中噙著怯意,雖然搽了脂粉,仍蓋不住蒼白的臉色,看起來又憂鬱又疲憊,心裏不由得生出幾分憐惜,問鴇兒:“這孩子叫什麽名字?”
鴇兒忙說:“她叫朝雲。”
所謂“朝雲”,乃是巫山神女之名。
宋玉名篇《高唐賦》中有一位美貌無雙、剛烈高潔的巫山神女,自言:“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雲,夕為暮雨,朝朝暮暮,陽台之下。”於是以“朝雲”為神女之名。眼前這個小丫頭卻實在看不出“巫山神女”風範,倒像一隻關在籠中戰戰兢兢的小貓。
蘇軾又問:“她今年多大了?”
鴇兒笑道:“回大人話,這孩子今年才十二歲,剛**出來。”
這年蘇軾的長子蘇邁已經十五歲了,想不到眼前這女孩兒才十二……蘇軾心裏著實一愣,望著眼前的丫頭半天說不出話來。
見蘇軾發呆,鴇兒以為他被這丫頭的秀色迷住了,心裏暗笑。趕緊又說:“這丫頭識文斷字,人也懂事,琵琶彈得好,曲兒唱得更好,大人不妨試試?”
鴇兒強調這丫頭的年紀,其實是在暗示這女孩子絕對是個處女。現在她說什麽“大人不妨試試”,話裏頭也是個卑鄙下流的意思。像陳亮這樣的歡場老手一聽就懂,可蘇學士沒經過這場合,更沒有這路邪心思,竟沒聽明白,也沒接話。
見蘇軾不接鴇兒的話,陳亮就替他問朝雲:“你家媽媽說你唱得好曲兒,都會唱什麽?”
聽人家問她會唱什麽曲,這丫頭又沒主意了,半天才說:“我給大人唱一支《望海潮》吧。”說完卻又不唱,隻是眼巴巴地看著蘇軾,直到蘇學士醒悟過來,說了一聲“好”,朝雲這才走到房中,也學著那些歌女的樣子先對蘇學士道個萬福,這才低眉垂首輕聲唱道: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裏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柳三變在真宗一朝科場失意,到仁宗朝卻以詩詞逞名江南,人稱“白衣卿相”,去世不過二十載,而柳永成名就在杭州,他那些吟詠風物的清詞豔曲在當地流傳最廣,這一首《望海潮》是詠杭州美景的佳作,朝雲平時早已唱熟,一開始膽怯心急,難免氣弱,後來漸漸穩住,聲韻舒展,柔潤婉約,調子雖不甚高,真有動人心處,待唱到 “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 一句時還不忘學大人的樣子踩蓮葉步,豎荷花指,做了個俏頭兒,蘇學士也就把手一拍,喝了聲彩。等一曲唱罷,笑著讚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紀還有這個本事。”
朝雲這孩子平時被人摧折慣了,一點自信都沒剩下,現在忽然被蘇學士讚了一句,又高興又緊張,縮在那兒連頭也不敢抬。蘇軾卻是個開朗的人,笑著問:“你還會別的嗎?”
朝雲雖然膽小,到底是個孩子,愛聽誇獎,喜歡賣弄,見蘇軾這麽和氣,膽也大了些,就說:“我還會彈琵琶,吹尺八。”
琵琶被稱為百樂之首,音色鏗鏘糜麗,曲目繁多,凡歌伎大多會彈這件樂器。尺八卻是吳中古樂,用竹根製成,形似洞簫而短,其音空靈遼闊,其調恬淡幽深,在蕭管中獨樹一幟,頗有清高寡和之名。隋唐之時尺八流傳甚廣,到宋代已漸被洞簫取代,隻在吳中這個發源地還有流傳。但尺八吹奏技巧比洞簫更難,且音色黯晦滯澀,與聲色場中的氣氛不合,所以歌伎們學尺八的極少,想不到一個小姑娘倒會這種樂器,蘇軾有些好奇:“你吹奏尺八也是在院子裏學的嗎?”
一聽這話朝雲臉色黯淡下來,低著頭說:“是我父親教給我的。”
“你父親?他在何處?”
朝雲輕輕搖頭:“我父親是個走江湖的樂師,我記事的時候就跟著他到處賣藝,這些樂器都是他教給我的,好讓我給他賺錢……可我父親平時愛喝酒,愛賭錢,八歲那年他欠了人家的賭債,就把我賣了換錢了。”
“你母親呢?”
朝雲低著頭小聲說:“我不知母親是誰,不記得了。”
蘇軾又問:“你父親還在杭州嗎?”
朝雲輕咬著嘴唇,半天才說:“三年前在酒樓裏伴樂,客人賞了他兩壺酒,喝得爛醉,掉在錢塘江裏淹死了……”
想不到這個小小孩子身世如此可憐,蘇學士暗暗歎息,見朝雲臉色蒼白,泫然欲泣,急忙要找話兒安慰她,偏偏人夯心直,平生不會撫慰人,半天才逼出一句話:“你既然會這樂器,能否吹奏一曲?”
蘇軾這話說得有些沒心沒肺,可朝雲一生沒得過疼愛,在她聽來,這已經算是撫慰了。且老鴇就在身邊,雖然麵對蘇判官有說有笑,朝雲卻知道這惡婆子的凶狠,若不能取悅眼前這位大人,待會兒難免一頓毒打,急忙把哀傷收起,雙手捧過尺八略鼓鼓氣,嗚嗚咽咽吹奏起來。
尺八是一種奇妙的樂器,看其形製與洞簫相似,其實截然不同。此物長約一尺八寸,上有五孔,用竹根剜成,也未上漆,看上去疙疙瘩瘩,粗笨中帶著些執拗意思,被朝雲這個清秀怯弱的人兒捧在手上,兩片銀葉兒一樣的手掌將將合握,幾根蔥莖一樣的手指勉強蓋住聲孔,看著實在不合適。哪知三回五轉,漸漸入了門徑,竟是聲氣相隨,蒼涼幽怨,似歎似詠,若承若合,古意盎然。蘇學士博古通今,卻從未聽過這樣的曲子,不但難知其名,就連音律節奏都是聞所未聞的。
再看朝雲,雙目低垂神色凝重,合著音律時而俯仰頷首,時而輕輕搖頭,蘇軾不知道這頷首俯仰都是吹奏尺八的用氣之法,隻覺得這一俯一仰優雅輕緩,仿佛人與韻合,樂在其中,此等氣質與懷抱琵琶的歌姬豔妓真有天壤之別。
蘇子瞻是個怪人,外隨和而內拘謹,對酒宴歡場上的歌伎,蘇軾喜歡她們的才華,卻厭惡她們的輕浮。如今麵前站著這麽個小丫頭,同樣是歌伎,言行中隻見稚嫩憂鬱,全無半分輕佻之感,蘇學士才知道聰慧敏黠本是女人的天性,輕佻**卻不是她們骨子裏生就的東西。
歡場上的女子不是真人,亦非真心,她們隻是在人前做戲罷了。
想到這兒,蘇學士越發覺得眼前這女孩兒與眾不同,忍不住注目看她。哪知朝雲正好乘個空子抬眼來瞅蘇學士,二目相對,把這丫頭嚇了一跳,氣息一亂,吹出的曲子走了調兒。,一旁的鴇兒聽出來了,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朝雲本就膽小氣弱,尺八又極難吹奏,須得盡力應付,現在這一慌,一下子亂了章法,越吹越不成曲調,一曲未終不得不停了下來。蘇軾也知道朝雲這一曲吹敗了,急忙鼓掌叫好,又問朝雲:“這是什麽曲子,我以前從未聽過。”
此時的朝雲早嚇得魂飛魄散,連頭也不敢抬,細聲細氣地說:“這是《百字明》,我吹得不好……”
《百字明咒》是佛門中的梵文咒語,蘇學士與佛法有緣,知道法咒的內容,但有人以樂器吹奏出來卻是聞所未聞。連連點頭,嘴裏說:“真是不簡單。”
見蘇判官對這丫頭十分滿意,鴇兒大喜,忙說:“既然大人喜歡,就把她留在身邊伺候吧。”
推官陳亮也看出蘇軾的意思,就替他問鴇兒:“你要多少錢?”
鴇兒笑道:“這丫頭在院子裏養到這麽大,吃穿嚼用、學藝花銷不知用了多少錢!若是旁人,非得二百貫不可,在大人麵前我不敢多說,就給一百五十貫吧。”
蘇判官眼下是個六品官,一百五十貫錢正好是他一年的俸祿!
蘇軾想買丫頭隻是幫夫人分擔家務而已,眼前這個朝雲雖然靈秀慧黠才藝出眾,處處都合蘇軾的心意,可正因為這個相貌、這身才藝,她的身價著實不低,蘇軾根本承擔不起。當著鴇兒的麵也不好說,扯一下陳亮的衣袖,走出房來才說:“這事不急,容我再想想吧。”說罷轉身就走了。
推掉了眼前的事,蘇軾又回衙門辦了些公事,傍晚才回到家,剛進門,卻見裏屋走出一個穿青衣梳丫髻的女孩子來,向蘇軾行一個禮,怯生生地道了句:“大人回來啦。”竟是那個黃鸝樓的丫頭朝雲!
這個丫頭蘇軾已經看過,雖然模樣性情都滿意,卻因為鴇兒要價太高推辭掉了。哪知這丫頭忽然跑到自己家裏來,蘇軾著實一愣。不等他想明白,二十七娘從裏屋出來,笑著問:“你看我新買的丫頭好不好?”
一聽這話蘇軾目瞪口呆,忙拉著夫人進了臥房,這才問:“這丫頭怎麽來的?”
“黃鸝院的媽媽帶來的,我看著也不錯……”
“要了多少錢?”
“一百五十貫。”
“你給她了?”
“給了。”到這時二十七娘也看出丈夫臉色不對了,忙解釋,“那媽媽說你已經看過,都滿意,而且家裏正好有這些錢……”
聽到這裏蘇軾全明白了,原來二十七娘讓黃鸝院的老鴇子騙了!
娼館處在社會最底層,隻能陪笑侑酒賺錢,在外被社會道德排斥,不齒於人;在內,專以欺淩迫害弱女子為能事,所以娼館中的鴇兒最是歹毒刁滑。今天她已看出蘇軾對這丫頭滿意,隻是舍不得出這筆錢,就趁蘇軾回衙門辦公的機會帶著丫頭到蘇府來遊說。哪知迎麵碰上了二十七娘這個沒心計的冤大頭,隻看這丫頭清秀伶俐,又聽鴇兒說蘇學士已經“看過”,也“滿意”,想也沒想就應承了。這一下倒遂了鴇兒的意,拿了錢,把丫頭扔下就走了。
人無完人金無足赤,誰都難免有個缺點。當年的王弗夫人持家有道,胸有城府,能勸丈夫,卻多少有些醋意;二十七娘嬌俏溫順,一心撲在丈夫身上,對蘇軾好得沒話說,可她為人柔弱單純,遇事全沒主意,而且不會持家。你看看,鴇兒隨便幾句話就把她哄住了,一百五十貫這樣的大數目,想也沒想就掏給人家了,都不知道跟丈夫商量一下!真是夠糊塗的。
蘇軾是個豁達的人,錢財視為身外物,與夫人又恩愛,成親六年從沒紅過臉,沒說過一句重話。如今也是不忍責備:“隻要你看著好,買就買了吧。”嘴裏說著大方話,心裏悄悄一算,知道自己從熙寧三年做開封府推官到現在,四年的積蓄這一下子全花幹淨了,忍不住歎了口氣,在桌邊坐下,悶著頭發起愁來。
就這麽坐了好一會兒,聽得外頭腳步聲響,抬頭一看,朝雲用托盤捧上一盞茶輕手輕腳放在蘇軾麵前。蘇軾心不在焉,也沒說話,仍然坐著出神。 朝雲在旁小心看著,忽然鼓起勇氣問了一聲:“大人有心事嗎?”
自到蘇家以來,朝雲這還是第一次主動和蘇軾說話,見蘇軾抬眼看她,立時羞得滿臉通紅,那副緊張的樣子好像隨時會轉身逃跑似的,叫人又好笑又憐惜,蘇軾忙柔聲答道:“也沒什麽,是衙門裏的事。”
朝雲膽子比貓兒還小,在主人麵前急得額上冒汗,好半天,壯起膽子結結巴巴地說:“大人若不高興,我唱個曲子給大人聽吧。”
朝雲是個苦命人,好比錢塘江裏的一葉浮萍,淒風冷雨,隨波逐流,自從脫離青樓進了蘇府,她就把這裏當成自己的歸宿,急著要把根紮下來。要想紮下根,首先就要取悅主人。現在這一句話,朝雲是積累了半天的膽量才敢說出來的。
這一句冒冒失失的話倒引起蘇學士的興趣,笑著說:“也好。”
朝雲忙問:“大人想聽什麽曲子?”
這個蘇軾倒沒想過,隻順口說:“都好。”
朝雲很聰明,心眼兒一轉,笑著說:“大人的文章天下聞名的,我既在大人這裏,當然要唱大人親手寫的曲兒。”
朝雲的歌喉甚好,但要唱曲兒必得有詞,偏偏蘇學士平時詩寫得多,文章也不少,卻極少填詞,人家又指明了要他寫的詞牌兒,若說沒有,怕這敏感的丫頭誤會,正在抓耳撓腮,忽然想起一首《水龍吟》來,詞句都在腦子時,就拿過紙筆錄了下來:“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寫完遞給朝雲:“你能唱這個嗎?”
朝雲把這首詞看了一遍,紅著臉對蘇軾笑道:“有幾個字我不認得。”
眼見朝雲識字不多,蘇軾就把詞取過來從頭讀了一遍。朝雲倒也聰明,頓時都記住了,略沉了沉,就立在蘇軾麵前細細唱來。剛唱到“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二十七娘正好推門進來,朝雲忙住了口。
這屋裏有人唱曲兒,夫人在外頭就聽見了,且唱得竟是這闋《水龍吟》!二十七娘心裏已經有氣,還以為丈夫把外麵的歌伎招回家來,進門一看,卻是自己買回來的小丫頭站在這裏妖狐媚眼兒地學人唱曲兒,蘇學士在堂中高坐,滿麵春風好不得意,二十七娘嫁給蘇學士六年,還從未見過丈夫這副輕薄嘴臉!頓時變了臉色,“嘭”地把門一摔轉身就走了。
夫人平時溫順得很,今天忽然無故發這麽大的脾氣,把蘇軾弄得愣在當場不知所措。
這邊二十七娘發了一頓火,回到屋裏坐著,隻等丈夫過來哄她。正生悶氣,卻見朝雲一聲不響走了進來,在她腳邊跪下,二十七娘忙問:“你幹什麽?”
朝雲直挺挺地跪在二十七娘腳邊,低著頭小聲說:“奴婢犯了錯,請夫人責打。”
自從被賣進娼館,這四年來朝雲挨打挨得太多了,對她而言,主子發怒必是一場打罵,早成了慣例。今天剛進主家的門就惹怒了夫人,這頓打當然逃不過,於是自己過來領受。可她這話真把二十七娘給嚇了一跳。
二十七娘一輩子隻知道與人為善,至於打罵下人作威作福,她心裏連這個念頭都沒有。再說,二十七娘也沒有責怪朝雲,剛才她生的是蘇學士的氣。
那一首《水龍吟》雖不是蘇軾專為夫人做的,但得來之後並未給人看過,立刻送給了夫人,在二十七娘眼裏這詞等於是定情之物,極為珍重。哪知丈夫竟是沒心沒肺的傻子!隨便把這首詞錄出來拿給別人去唱,二十七娘再好的脾氣也由不得發起火來。氣人的是蘇學士心眼兒不夠,到現在還不知道夫人為何發怒,也不來向夫人賠禮,倒是這可憐的丫頭夾在蘇軾兩夫妻之間,被嚇掉了魂兒。
今天這事與朝雲不相幹,二十七娘也沒想過去怪這孩子,忙伸手把朝雲拉起來。見她嚇得臉色慘白,渾身直抖,心頓時軟了,忙把朝雲摟在懷裏,在她耳邊說:“別怕,我沒怪你。”
隻這一句話,竟說得朝雲落下淚來。
朝雲一輩子給人打罵欺壓慣了,挨打在她是平常事,當然也不值得一哭。哪想到這位夫人不但沒有打罵,反而把她摟在懷裏哄了一句,真是生平未有之事。在朝雲看來,這一點點關懷愛護簡直是天大的恩德,心裏知道自己這次真的跳出火坑、轉世投胎又做人了,心裏又悲又喜,頓時哭了出來。
二十七娘是個有福的人,哪知道朝雲這個苦人兒的心思,見朝雲忽然痛哭失聲,不知她是喜極而泣,倒以為是給自己嚇得,心裏又急又愧,又不知道怎麽勸人,摟著朝雲,忍不住也哭了起來。
二十七娘這年已經二十六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朝雲才十二歲。可二十七娘的心智比年齡足足小了十歲,朝雲受過大苦,心境倒比年齡老了五六歲,這一算,兩人倒成了姐妹一樣,哭得十分投緣。一開始還各自記得為什麽落淚,後來也就忘了,隻覺得相擁而哭十分暢快,就這麽哭了小半個時辰才止住。
到這時二十七娘才想起剛才自己與丈夫為何事吵鬧,覺得無緣無故吃些閑醋,弄得家裏上下不安,心裏有點兒不好意思,就對朝雲柔聲說:“唱曲兒是下賤人做的事,以後不要唱了,我教你念書識字。”朝雲忙點頭答應。
二十七娘說要教給朝雲讀書識字是真的,可要說從此不讓她唱曲兒,這話就牽強了。
大宋朝人文鼎盛,國家富裕,狎妓飲宴的奢靡之風早已成了時尚,凡是做官的家裏大多豢養歌伎。蘇家把朝雲買回來,也因為她這一身才藝,若不彈琴唱曲兒,這丫頭憑什麽值一百五十貫的身價?現在二十七娘不讓朝雲再唱曲兒,這話其實算不得數。
再說,二十七娘身邊還有個稀裏糊塗的蘇學士,有這人攪和,夫人說的更成空話了。
這天二十七娘無故發了頓脾氣,到晚上已經緩和下來,絲毫不再提起,蘇軾對二十七娘因愛而寵,因寵而懼,竟不敢問她為什麽發火,當然也不知夫人為何又好了,一向粗心也沒多想,仍舊我行我素。
第二天黃昏蘇軾從北廳辦公回來,竟隨身帶回一支琵琶給了朝雲,又從懷裏取出一張紙片兒遞過來:“這是寫給你的,看看字都認得嗎?”
朝雲這裏剛接了琵琶,聽說又有東西送給自己,又喜又羞,一時不敢伸手來接,二十七娘在旁邊也不客氣,接過來展開一看,是填的一闋《減字木蘭花》:
“琵琶絕藝,年紀都來十一二。撥弄麽弦,未解將心指下傳。
主人瞋小,欲向東風先醉倒。已屬君家,且更從容等待她。”
原來蘇判官對夫人發怒的原因並非全不考慮,隻是以他的頭腦竟把這事想歪了,以為這是兩個孩子爭糖果爭惱了,最好的辦法就是再拿些糖來,一人一顆,自然就不鬧了。所以專門寫了這麽一首詞,不論誰一看,都明白這是寫給朝雲的,在蘇學士想來,以後夫人有《水龍吟》,小丫頭有《木蘭花》,自然皆大歡喜。
男人不解風情也還罷了,錯解風情卻是一場大罪!以前隻說蘇學士糊塗,從這事看來,這人分明是個呆子。尤其這首詞的最後一句“且更從容等待她”更是古怪曖昧,不知所雲。
若是王弗夫人在這裏,見了這首詞隻怕早已撕得粉碎摔在蘇學士臉上了。二十七娘卻是個難得的厚道人兒,說到淳樸坦率沒有心機,與蘇學士大概半斤八兩,知道“從容等待”一句無非是說“等待朝雲彈琵琶的技藝增長”,並沒有什麽歪主意。心裏雖有三分醋意,卻有七分好笑,越覺得好笑,這醋意就越淡,轉眼已經化去了,回手把紙頭兒遞給朝雲,故意笑著說:“快收起來吧,你看咱家老爺對你多好。”
朝雲從小在逆境中受人摧殘,養出一副小老鼠般的脾氣,二十七娘能善待她,更被朝雲視為恩典。因為滿心敬愛,在夫人麵前就更加膽怯,生怕有所得罪。剛才蘇軾要送她詩詞,朝雲立刻想到夫人要責怪,竟不敢接。現在夫人把這首詞遞到麵前,朝雲還是畏懼,反複把夫人的臉色看了幾遍,實在看不出有怪罪之意,這才大著膽子接過來看。
蘇軾知道朝雲識字有限,這詞裏一個難認的字都沒有,朝雲當然看懂了。前麵那幾句還罷了,待看到“已屬君家”一句著實嚇了一跳!忙偷眼去看蘇學士,卻見蘇軾兩眼隻望著夫人,這才知道自己多心了,人家兩口子恩愛情深,哪把自己這又醜又笨的丫頭看在眼裏?可饒是這一想仍禁不住心如鹿撞,半天才想起來,對蘇軾說了聲:“謝過大人。”
若說朝雲這孩子有十個心眼兒,二十七娘大約有六個,而蘇學士連一個心眼兒也沒長全,哪想得到這其中諸般微妙。隻以為天下無事了,就拿起新買的琵琶遞給朝雲:“你看這琵琶可好?”
朝雲在黃鸝院裏待了幾年,見了些世麵,捧過琵琶看了一眼,見琵琶的背料用花梨木製成,鳳枕用的是白牛角,頭花雕的是最常見的大朵牡丹,看形製是個中檔貨色,抱在懷中彈指一撥,叮咚玲瓏,音色一般,知道蘇學士不通音律,平時無此雅趣,大概是從鋪子裏隨便買了一把回來。笑著說:“很好。”
天下樂器中沒有像琵琶這樣專門適合女子的,朝雲本是個瘦弱嬌羞不起眼兒的丫頭,如今把這支琵琶抱在懷裏隨便彈撥兩下,頓時巧笑顧盼風韻宛然,蘇軾覺得有趣,就說:“你把剛才那首詞彈唱一回吧。”
蘇學士沒腦子,朝雲卻聰明得很,知道這首詞當著夫人的麵萬萬不能彈唱!可主人開了口又不敢拒絕,情急之下忙笑著說:“大人這詞我還沒記熟,不如先彈一套散曲吧。”也不等蘇軾答應,已經輕攏慢撚彈起一首《陽春白雪》。
朝雲的琵琶彈得實在好,勾挑推拉,指法淋漓畢現,蘇軾聽得心閑意懶,醉意微醺,待聽到“玉版參禪”一節,忽然間,蘇學士腦門兒上開了一竅!想起剛才送給朝雲那首詞末尾一句:“已屬君家,且更從容等待她。”
這是什麽話!難道自己對眼前這個稚嫩如紫筍青芽的丫頭生了不良的心思嗎?若真有此心,也太邪穢了,不是君子所為!若說無此心,何以做這詞?又當著夫人的麵遞到小丫頭手裏?
真是豈有此理!簡直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