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買下朝雲,蘇家的氣氛比往日活潑了許多。

朝雲這丫頭伶俐無比,眼快手勤,端茶遞水,打掃收拾,從不用別人說一句話,兩歲的蘇過、五歲的蘇迨都被她一個人帶著哄著,真給二十七娘省了不少心。蘇學士從判官廳回來,朝雲又能彈唱娛樂,蘇軾不用再赴什麽酒宴,照樣能得這樂趣,從此更不肯出去赴宴,天天守在家裏。二十七娘雖然對這些無聊飲宴並不反對,畢竟丈夫能留在家裏廝守更好,心裏暗暗高興。

到這時朝雲也看出來了,蘇學士夫婦都是溫厚善良的好人,這個家裏人口簡單,人的心更簡單,事事處處都簡單得很,能到這樣的人家,從此不再害怕遭人毒打,也不必提防有人害她。對苦命的丫頭而言,蘇家是一處隻在夢裏出現的歸宿,從這天起,朝雲真的可以把根紮在這裏了。

這天午後蘇軾辦完公務,眼看天色還早,不想呆在衙門裏,打算到寶嚴院找清順和尚聊一個下午。就從北判官廳出來,經過沙河塘街,剛走到石函橋頭就看見二十七娘穿一件繡白鶴紋的紅襦裙款款而來,朝雲夾一把油紙傘、提一個黑漆食盒跟在身邊,看見蘇軾就笑著迎上來,蘇軾問:“你們到哪去?”

“今天好天氣,想到湖上玩玩。”二十七娘問蘇學士,“你這是到哪去?”

“好久沒見清順和尚了,看他一眼。”

蘇學士腦子一向不靈光,嘴又快。聽他這麽說二十七娘把嘴一扁:“既然看和尚要緊,大人請自便,我們就不奉陪了。”

有夫人在眼前,蘇軾哪還記得什麽“和尚”?忙抬頭看看天,笑道:“果然好天氣,與夫人遊湖是大事,和尚明年再看也不遲。”先逗二十七娘一笑,順手接過朝雲手裏的食盒,三人在錢塘門前雇了一條小船。蘇軾問舟子有什麽好風景,舟子說:孤山下的水仙王廟有會,十分熱鬧,值得一看。

“水仙王”三個字真讓二十七娘喜歡,立時要看。於是小船兒漂進湖裏,直往孤山劃來。

這時已是三月天,春寒盡褪,暑氣剛生,水色氤氳,十裏平湖輕舟點點,遠處山巒間雲纏霧繞,忽然一陣風兒吹得雲似走馬,上船時天色晴好,到湖心,已經半陰半晴。

一條小舟劃了過來,輕輕一碰,停在蘇軾的船旁,舟子向船上售賣酒食。二十七娘不飲酒,出來時隻帶了幾樣小菜,就向舟子買了一壺酒給丈夫喝。這條小船才去,又一條船兒靠了過來,一個隻有八九歲的小姑娘捧著白蘭花、茉莉串給二十七娘看。二十七娘見這丫頭俏麗活潑,吳語輕軟,比白蘭花還可愛,心裏一高興就掏出錢來買了一束白蘭,十幾串茉莉花串兒。朝雲乖巧得很,捧過白蘭花,挑了幾朵最好的幫夫人簪在鬢邊發頂,拿兩支最豐滿的茉莉花串替二十七娘係在手腕上,餘下的花兒都細心收拾在提籃裏。二十七娘見朝雲沒有簪花,順手拿了兩朵白蘭花插在她的發髻上,卻沒插穩,隻一回頭,大的一朵已經滾落下來,在湖麵上一漾一漾,看不見了,隻有一株指甲蓋兒大小未開的花苞留在頭發上。

二十七娘一心惦記著“水仙王廟”,不知那廟裏供奉得是怎樣一位娘娘,就問丈夫:“你知道水仙花神是誰嗎?”

水仙花神大名鼎鼎,蘇學士哪能不知道:“相傳伏羲有個女兒名字叫‘宓’,在洛水羽化成仙,後人稱宓妃,尊她為洛水之神。後來到了三國年間又出了一位奇女子,名字就叫甄宓。這位甄宓本是上蔡縣令甄逸之女,以豔麗端莊聞名江北,成年後嫁給了袁紹的第三子袁熙。後來曹操滅了袁氏,曹氏父子三人都想奪取甄宓,曹操的三子曹植先到袁府,卻拘於禮數不敢進府,哪知曹丕頃刻而至,毫不客氣,立刻進府奪了甄宓,從此納為夫人,愛如珍寶。當時就有傳言,說曹丕趕到之前甄宓和曹植已經見了一麵,兩人之間情愫暗生,卻被曹丕打斷了。後來曹操死了,曹丕做了皇帝,知道曹植學識過人,人緣又好,怕曹植威脅到他的皇位,幾次三番設下計謀要害曹植,已封為皇後的甄宓竟出麵替曹植求情,曹丕想起早前的謠言嫉恨不已,甄宓從此失寵,後來竟被曹植逼著服毒而死。當時曹植被貶於外,聽說甄宓的死訊十分傷感,渡洛水西去時,忽見水上有一神女踏浪淩波而來,‘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榮曜秋菊,華茂春鬆,’正是已經逝去的甄宓,才知道這位奇女子已經成了神。”

蘇軾是個講故事的高手,二十七娘聽得聚精會神,這時才說:“曹子建是三國第一才子,偏偏不幸生在魏王家,遭兄長迫害,後半生孤苦伶仃,隻活了四十一歲,真是生也無趣,死也傷感。”

蘇軾反問一句:“若曹植真的做了皇帝,是不是就好了?”

二十七娘搖搖頭:“他要做了皇帝必然迫害兄長,做不成皇帝就被兄長迫害,還不是一回事?”

夫人這話說得有趣,蘇軾笑問:“你說怎麽辦?”

二十七娘是個沒主意的人,一時答不出來。朝雲忽然在旁說道:“其實真正可憐的是宓妃娘娘,隻因為模樣兒生得好就被這幫臭男人爭來搶去的。我看什麽袁熙、曹丕之流宓妃娘娘哪一個都看不上,卻肯在洛水顯聖,大概是心裏愛著曹植。我若是她,落在曹歪這種人手裏,心愛的人卻得不到,我早就死了!還等著那些壞人嫌棄我,拿什麽毒藥來給我吃?”

誰想得到,朝雲這個這貓兒一樣的柔弱丫頭其實正如那位同名的巫山神女,是個剛烈勇敢有主意有擔當的人,隻是從小受盡了苦,性情都被壓抑,到蘇家以後過上了正常的生活,朝雲這才漸漸找回了自己。今天是她第一次說出心聲。

想不到一個不起眼兒的小丫頭忽然說出這麽一句烈性偏激的話來,把蘇軾和二十七娘都嚇了一跳!連梢公都停了槳,一起望著朝雲發愣。朝雲也被自己的話嚇著了,羞得把頭垂在胸前不敢看人,大概此時若能變條魚兒,早從船板縫裏鑽出,躲到錢塘湖裏去了。

見這孩子窘成這樣,二十七娘止不住笑,把朝雲摟在懷裏衝蘇學士說:“想不到這丫頭還有個脾氣!你認識的才子多,快幫她找個‘曹子建’來吧,不然落在臭男人手裏可怎麽好。”一句話說得眾人都笑了,朝雲臊得沒處躲,隻能拚命往夫人懷裏鑽。

雖然都是玩笑,可朝雲這羞急的樣子還是惹人憐愛,蘇軾忙打圓場:“這孩子說得對,白居易就有這樣的詩句:‘人生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又說;‘古稱色衰相棄背,當時美人猶怨悔。何況如今鸞鏡中,妾顏未改君心改。’曹丕正是這麽個負心的貨色,雖然做了多年皇帝,後人提起他來,沒有一句好聽的話。”

“人生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白居易這兩句詩,寫盡了中華上下三千年女子心中的無奈。

二十七娘心地純淨,人也簡單,自己又有個好姻緣,嫁的是心愛之人,生活中千順百遂,沒有一點不順心之處,所以不願聽這些傷感的話,幹脆打斷蘇學士的話頭兒:“曹子建那首《洛神賦》就是給水仙花神寫的嗎?”

蘇軾點點頭:“沒有這首《洛神賦》,後人大概早忘了宓妃了。”嘴裏念著曹子建的名篇:“穠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禦。雲髻峨峨,修眉聯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瓌姿豔逸,儀靜體閑。柔情綽態,媚於語言,奇服曠世,骨像應圖。披羅衣之璀粲兮,珥瑤碧之華琚。戴金翠之首飾,綴明珠以耀軀。踐遠遊之文履,曳霧綃之輕裾。微幽蘭之芳藹兮,步踟躕於山隅。”一邊念叨不停,兩眼賊溜溜地上下打量夫人。二十七娘知道丈夫拿她調笑,臉上一紅,縮到朝雲背後,把這丫頭推到前頭來擋著。

以二十七娘的姿容,正應“明眸善睞,靨輔承權,瓌姿豔逸,儀靜體閑”的佳句。但二十七娘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身材稍稍有些發福,“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的句子更適合放在朝雲這清瘦出挑的小丫頭身上,尤其眼前的朝雲布衣素裙,不用脂粉,隻在發髻上插了一枝細小的白蘭,無心點綴偏是個點綴,“芳澤無加,鉛華弗禦”八個字簡直像是專為朝雲寫就的。

夫人在麵前的時候蘇學士眼裏看不見朝雲,心裏也不會去想,可剛才朝雲那幾句剛烈的孩子話兒頗讓蘇軾讚歎,現在夫人又偏把朝雲推到前頭來,蘇軾心裏不由得一動,對著這麽個素淨清新的小姑娘心中隱隱有了兩句詩。還沒細想,船兒一晃,已經在孤山腳下靠了岸。

孤山本是西湖裏的一個島子,唐朝白居易在此為官時修了一道白沙堤直通孤山,將錢塘湖隔為裏外兩重,因為白居易的姓氏與這堤相同,後人就將此堤簡稱為“白堤”。堤上又有斷橋、錦帶橋若斷若續,遠看山青,近觀水碧,果然是江南第一美景。

現在蘇學士一家人在孤山南側登岸,放眼看去,北邊一裏外就是寬敞敞的白堤,垂柳成陰,桃花似雪,一帶長橋若隱若現,孤山南邊隱約可見彩棟雕梁殿閣一角,大概就是“水仙王廟”了。蘇學士站在岸邊玩賞風景,低聲吟詠道:“山前乳水隔塵凡,山上仙風舞檜杉……”剛有兩句,二十七娘急著去拜花神娘娘,扯著他的胳膊就走。

不大會兒功夫三人已經沿著柳林小路走到廟宇跟前,果見廟門上掛著“水仙王廟”的金字匾額,成群挎著黃布袋的香客們進進出出,還沒進廟,已經聞到一股子嗆人的煙氣,看來這座廟宇香火很盛。

也難怪,秀美淒豔的宓妃子,天下人都敬愛她,香火自然不會差了。

有了剛才那一頓講說,二十七娘對這位“水仙花神”十分仰慕,專門在廟前頭請了兩束上好的檀香,又買了兩籃子供果,進廟之後先在殿外香爐裏焚上香,畢恭畢敬地給“宓妃娘娘”叩了幾個頭,心裏悄悄許了個“合合美美,天長地久”的願,這才提著供品走進大殿,哪知還沒上供先就傻了眼,隻見神壇上供奉的哪是什麽“宓妃娘娘”,竟是一個藍麵紅須擰眉瞪眼的龍王爺!

到這時蘇學士兩口子才明白過來:敢情“水仙王廟”供奉的是水裏的一位“仙王”,也就是這錢塘湖裏的水龍王!

遇上這麽一檔子怪事兒,蘇軾三人難免泄氣。可男人求神的心意淡,在意的也就少些,二十七娘卻是誠心實意來求“宓妃娘娘”保佑的,這一下既失望又敗興。供品都拿到龍王爺麵前來了,總不能收起來吧?隻得委委屈屈地給龍王上了供,想起剛才自己許的願大概也沒了著落,神靈當前,心裏連埋怨的話都不敢想,怕龍王知道了要怪罪,皺著眉撅著嘴兒從蒲團上爬起來,回頭一看,蘇學士站在大殿外頭,擠眉弄眼一臉壞笑,氣得走上前在他肋骨上不輕不重擰了一把:“你這人心眼最壞!明知道是個龍王廟,還講宓妃的故事騙我。”

蘇軾趕忙躲閃,嘴裏說:“洛水花神的故事都是真的,我哪知道杭州地方古怪,‘水仙王’竟是這麽個醜家夥……”二十七娘忙來掩他的口:“別亂說!這是龍王管著的地方……”

夫人不讓說,蘇學士也就不說了。見二十七娘有些悻悻的意思,就說:“孤山上景致很多,咱們可以到處逛逛。聽說湖邊西林有蘇小小墓,離得不遠,也可以去看看。”

二十七娘是個豁達的人,已經把剛才的不快忘在腦後,忙問:“蘇小小是誰?”

“蘇小小是南北朝的一位名妓,家人為避戰亂從姑蘇逃到杭州,就在湖邊西林安了家,後來父母先後故去,隻剩她一人,因為聰慧能詩,豔名播於錢塘,常乘油壁車出巡,遊人觀之如堵。後來蘇小小遇到才子阮鬱,一見鍾情,做詩一首送他:‘妾乘油壁車,郎跨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林鬆柏下。’哪知後來阮鬱一去不返,蘇小小也隻活了十九歲,死後就葬在湖畔西林。唐代詩人李賀曾遊蘇小墓,留下一首絕唱。”清清喉嚨一字一句地念道:

“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

草如茵,鬆如蓋。風為裳,水為珮。

油壁車,夕相待。冷翠竹,勞光彩。

西陵下,風吹雨。”

蘇小小的故事雖美,可惜過於傷感了。

二十七娘溫順甜美,並不是個傷時悲秋的性子。剛才蘇學士在船上講宓妃的故事,雖然愛聽,畢竟唏噓不已。現在聽說蘇小小又是個苦情薄命的人兒,而且身世比宓妃更淒涼,一時猶豫著不願意去。朝雲卻在邊上說:“以前也聽人講過蘇小小的故事,聽說才子若宿於西林,晚上往往夢到一位佳人以詩詞與他酬唱,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蘇軾忙說:“是有這個說法,李賀就因為夢到蘇小小才留下那首詩的。”

蘇軾這話又有些說歪了,二十七娘瞟他一眼,酸酸地說了句:“既然如此,我們兩個就先回去了,讓蘇才子到西林去睡一夜,要真夢到蘇小小,別忘了寫首好詩送給她。”說著賭氣要走,蘇軾忙笑著拉住:“一句玩笑何必當真。”

二十七娘倒也沒當真,一笑作罷。三人就沿著小路往西走。哪知才走了不多遠,天空中忽然淅淅瀝瀝落下雨星兒來,片刻功夫已將頭發打濕,好在朝雲心細,出門時帶了一把油紙傘,急忙撐起來,蘇軾摟著夫人,夫人又護著朝雲,三人擠在一把傘下麵,別說去西林,連路也走不成了。蘇軾半真半假指著龍王廟說:“都是這家夥小心眼!恨咱們把他錯認成了宓妃,故意下雨擋咱們的路!”嚇得夫人和朝雲一齊伸手來掩蘇學士的嘴。

眼看雨中無處可去,三人隻得回身下船,又從孤山往錢塘門劃了回來。

這時湖麵上的雨越發下得緊了,水珠兒千點萬屑在船板上跳動,放眼望去,水天混成一團青黛,不遠處的孤山掩在雨裏,像一個穩坐湖中的老僧,雲彩四麵會聚,如僧帽般在孤山頂上盤卷,蘇堤上的垂柳桃花隻剩模糊的暗影。再一轉眼功夫,已經看不見孤山,也找不到錢塘門,甚而天雲樹岸皆難辯識,隻有風聲瑟瑟雨勢咄咄,氤氳之中,天地竟似合成一個混沌世界,把蘇學士一家人細輕輕、柔糯糯地捧在中間。

這時梢公已經停了船,躲到後邊避雨去了。蘇軾想起二十七娘帶來的食盒,就提過來,裏麵是三樣小菜,一隻子雞,還有剛買的一壺酒,白蘭、茉莉香氣猶存,幹脆把花束掛在船篷頂上,酒菜擺開,就在這雨中船上吃起晚飯來。

二十七娘不善飲酒,也不好此道,朝雲其實能喝幾杯,可在夫人麵前不敢放肆,有酒也不敢喝。蘇學士的酒性和脾性一樣,聞香則喜,見酒就喝,卻沒酒量,三杯酒過已經麵紅耳赤,指著外麵的大雨說:“錢塘湖之美在雨中,就像一位佳人,小雨是蛾眉微蹙,大雨是自傷自泣,既無雷又無風,傷感亦是平靜,淺淡處見沉深。”

蘇學士說這些半瘋的話,二十七娘不太懂,似乎也不很感興趣。朝雲年紀雖小,卻有坎坷身世,聽了這些話竟有感觸:“西湖時常‘落淚’,卻從沒有‘大哭大鬧’的時候,也真有趣,大人說這是為什麽?”

蘇軾笑道:“西湖風月暗合杭州人的脾氣,表麵雅致文弱,內裏豁達豪放,縱有傷春悲秋也能自行消解。”

朝雲問得好,蘇學士答得更好。朝雲忍不住把笑著問:“大人喜歡傷春還是喜歡悲秋?”

“春、夏、秋都愛,隻要不是冬天就好。”

蜀人大多畏寒,蘇軾也是個怕冷的人,但他如此回答,其實是因為朝雲問得是女孩兒家的話題,他一個大男人哪好意思說自己喜歡“悲秋”呢?

朝雲伶俐得很,看出蘇學士在這裏裝糊塗,就回身問:“夫人喜歡春天還是秋天?”

二十七娘靜靜地答道:“我喜歡春天,花紅柳綠,五穀生長,地氣一天比一天暖和,太陽一天比一天燦爛,讓人看了就覺得事事有盼頭,處處有喜氣,多好。”

二十七娘是個天生有福的人,她這些話也隻有那些福氣滿滿的人才說得出來。聽了這些話,朝雲一時低頭不語。

見朝雲不吱聲了,蘇軾就問她:“你喜歡春天還是秋天?”

默然片刻,朝雲緩緩說道:“我喜歡秋天,百木肅殺,秋蟬不鳴,一天比一天安靜,昨天滿樹葉子,今天看時隻有幾根枝條,就像一場無聊的酒宴,熬啊熬的,終於要散了,雖然難免傷感,卻也是個解脫。”

這幾句心裏話說出來,朝雲已經泫然欲泣,蘇軾和二十七娘都被這丫頭說愣了。

若說二十七娘天生有福,朝雲似乎天生就是苦楚淒清的命,一個小丫頭竟說這樣的話,讓大人們都替她覺得酸楚。二十七娘輕歎一聲,伸臂把朝雲摟在懷裏,蘇軾默然片刻,忽然想起來,探頭往船篷外看了一眼,對朝雲說:“世上還是好人多,壞人少,你看,剛才龍王被咱們誤當成‘宓妃’來祭,氣得夠嗆,現在不是已經原諒咱們了嗎?”

朝雲依言探頭出艙看了一眼:“真的,雨小多了。”

杭州臨海,水氣從海上來,說雨便雨,說晴即晴。隻片刻功夫,雨勢比剛才小得多了,隱在霧中的孤山又探出頭來,蘇堤上的桃柳依稀可見。梢公披著蓑衣走出來,又使起蒿子撐船,偏從側麵駛過一條小船,在蘇學士的船舷上“咚”地一撞,各自劃開,耳邊聽得一陣笑聲,夾在吳儂軟語裏,雖未聽真,韻味倒好。

剛才朝雲說了幾句悲切的話,冷了場麵,現在急著想法子補救,端起酒對蘇學士笑道:“今天這場好雨,大人怎能無詩?喝了這杯酒,寫一首詩吧。”

如此景致果然應該有詩,蘇學士接過酒一飲而盡,略想了想,立刻寫了一首:“朝曦迎客豔重岡,晚雨留人入醉鄉。此意自佳君不會,一杯當屬水仙王。”寫罷遞給夫人。哪知二十七娘看了一眼就說:“寫得不好,尤其‘水仙王’三個字討厭!”

確實,至少今天,孤山小廟裏的“水仙王”是遭人厭的……

二十七娘平時對丈夫崇拜得很,像今天這樣當麵說蘇詩不好的時候極少。但她說得也對,蘇學士這首詩寫得實在平常。朝雲湊過來看了一眼,也有這感覺,就給夫人湊趣兒,笑著說:“大人這詩真不怎麽樣。”

靈感這東西實在捉摸不定,蘇軾一整天都玩得高興,偏此時腦中空空如也,隻得說:“我實在想不出了。”

見蘇學士有些頹喪,朝雲拿過一隻盛菜的大碗,滿滿倒了一碗酒捧到蘇軾麵前:“大人把這碗酒喝了,一定有詩。”

見這丫頭眼神殷切,蘇軾不忍拒絕,端過碗仰起脖子一飲而盡,隻覺一股熱氣從腹中升起,目不旁觀,心無旁騖,靠在船篷上望著漸漸遠去的孤山,正在消退的雲雨,漸漸有了四句,提筆一揮而就:

“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寫罷一揮手把毛錐擲入湖中,抬頭望著滿湖煙雨,一句話也不說了。

二十七娘拿過詩和朝雲一起讀了一遍,不知怎麽,也都愣愣地發起癡來。

這時西湖上的雨,已經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