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宰相有些討厭了
就在蘇學士於杭州城裏風花雪月享盡清福的時候,朝廷變法已經取得了很大的成績。到熙寧五年,單是《青苗法》每年就可收取利息三百萬貫,隨後實施的《免役法》更是令國庫每年增收一千三百萬貫的免役錢,在仁宗、英宗年間漸漸入不敷出的戶部、鹽鐵、度支三司如今又有了盈餘。
熙寧五年是神宗繼位的第五個年頭,變法也已持續三年,神宗皇帝和王安石都覺得朝廷已經有了對外用兵的能力,於是神宗任命大將王韶為管幹秦鳳司經略機宜文字,在秦鳳路築起涇、渭二城,準備進入河湟,攻取青唐。
河湟之地既甘肅泯州、洮州一帶,地方數千裏,早在秦漢時就被中原王朝控製,但唐朝衰落以後這塊地方被吐蕃占據,宋朝建立後主要對手是北方的遼國,戰事又不順,對西北這塊偏遠之地就放任不問了。
可西夏崛起以後,早先不被朝廷重視的河湟之地意義又不同了。
河湟之地正處在大宋和西夏兩國中間,一端插入大宋境內,與會州、成州、鞏州相鄰,另一端刺入西夏境內數百裏。若河湟被西夏攻取,則西夏軍馬從西邊和北邊包圍了秦鳳路,可以兵分兩路同時對秦鳳路各州發動攻勢,使大宋西北邊境處於極大的被動。若河湟一帶被宋軍奪取,則大宋從西、南兩側對西夏成合圍之勢,進,可以隨時對西夏發動總攻;退,可以令河湟、秦鳳互為犄角,牽製西夏騎兵對西北的進犯。
河湟之地如此險要,而吐蕃勢力已經分崩離析,當地遊牧部落實力並不強大,以宋朝眼下的財力和宋軍在秦鳳路的兵力,大概有能力搶在西夏之前奪取河湟。
熙寧四年,朝廷專設洮河安撫司,熙寧五年,又把邊防重鎮古渭寨升級為安遠軍,命王韶擔任知安遠軍府事,統領一路強兵開始征伐河湟。王韶果然不負神宗重托,很快就收服了青唐大首領俞龍珂,神宗隨即給俞龍珂賜名為“包順”,意即“歸順朝廷,永不叛亂”,使其帳下部民全部歸附大宋,借機在河湟站穩了腳跟。
這年八月,王韶率軍擊敗當地部落首領蒙羅角、抹耳水巴、瞎征各部,一舉奪取天險抹邦山,大軍直至武勝就地築城,設立鎮洮軍,河湟一戰初步告捷。神宗大喜,立刻升王韶為右正言集賢殿修撰。王韶為報君恩再接再厲,又擊敗當地勢力最強的部落首領木征,進一步鞏固了宋軍在河湟地區的勢力。於是神宗將剛剛設立的鎮洮軍升格為熙州鎮,以此為基礎建立熙河路,加封王韶為熙河路經略安撫使。
得了皇帝的獎勵,宋軍士氣大振,立刻向前進軍,再獲大捷,收服河州羌人首領瞎藥部下兩萬餘人,築起熙州南關堡、北關堡,使熙州城變為一處真正的要塞。
不久,王韶率軍攻入河州,與木征等部反複拉鋸,數月之內雙方各有勝負,宋軍補給充足,士氣強韌,王韶又出奇謀奪取天險摩宗城,大敗木征所部,既而揮軍大進,窮追不舍,轉戰五十八天,行經一千八百裏,終於將木征所部徹底擊潰,當地部族望風歸順。史稱為“熙河開邊”。
在這場戰爭中,大宋共收複宕、疊、洮、岷、河、熙六州,奪取土地三千裏,人口二三十萬,新設置的熙河路麵積差不多跟秦鳳路一般大小,從西、南兩麵對西夏成就了合圍的態勢,西夏軍攻秦鳳路,則熙河路兵馬東進策應;西夏軍攻熙河路,則秦鳳路兵馬北上救援,從此以後西夏對秦鳳路的威脅幾乎不複存在,反而是宋軍取得了隨時攻打西夏的主動權。
可惜,雖然奪取了戰略態勢上的主動權,宋軍卻未能主動對西夏發起進攻,在接下來的三四年間,西夏精兵悍將不斷侵入熙河路,在河州、岷州一帶與宋軍反複爭奪,當地城池時時易手。雖然宋軍在態勢上始終占據主動,可是殲滅西夏的計劃也無從實行。經過幾年的拉鋸戰,剛剛在黨爭中傷了元氣的大宋和正在走下坡路的西夏都被這場沒完沒了的戰爭拖得越來越瘦。
當然,這是後話。
“熙河開邊”大獲全勝,靠的是神宗皇帝英明神武,慧眼識人;大將王韶能戰敢戰,屢立奇功。當然也離不開宰相王安石變法革新、富國強兵的功勞。借宋軍在前線連連告捷的天賜良機,王安石鼓足勇氣推出了所有新法之中爭議最大的一項:《市易法》。
《市易法》的內容是:設置一個叫做“市易務”的衙門,由國家出錢交給“市易務”運作,在市場上物價較低時大量購進貨物,等物價高企之後再轉手售出,以此平抑物價,希望能保證平民百姓的利益,打擊那些囤積居奇、投機倒把的富豪。
在王安石所推行的諸般新法之中,《市易法》是最異想天開、最不切實際的一項。這項新法表麵上似乎是為了平抑物價、打擊豪商,維護小民的利益,其實卻以國家形式變相地進行商品囤積和貿易壟斷。凡《市易法》推行之處,官設的“市易務”以國家資金為靠山、以官府之力為手段,毫不客氣地與地方商人展開競爭,勢力再強的商家也無法與這個半官半商的衙門較量。
大宋王朝是中國曆史上商業最為發達的時代,也是當時全世界商業最發達的地區。商業和由此產生的賦稅支撐著大宋朝廷的半壁江山。商人在貿易中賺取巨額利潤讓朝廷十分眼紅;商人們拿著經商賺回來的銀錢過上與官員一樣錦衣玉食的生活,甚至比官員們還要富足,更讓士大夫覺得難以接受,所以大宋朝廷對商人既依賴又鄙視,對民間的商業活動既支持又厭惡。“三司係”新貴們推出《市易法》就是來解決這個問題的。
若《市易法》真的在大宋全國推行開來,朝廷將成為最大、也是唯一的“豪商”。天下將不再有貿易與競爭,一切商品都被國家壟斷,由此繼續擴展,大而化之,國家勢力將無所不至,無所不包,無所不有,一切商業經營都將被剝奪,從商品到貿易直至子民百姓擁有的一切土地財產,全被朝廷暴力奪取,最後,大宋子民的人身自由和本就微不足道的那一點點做人的權力、尊嚴也將**然無存。
君臣共治、政治開明、商業繁榮的大宋王朝忽然製訂出一個《市易法》來,不管製訂時有怎樣美好的初衷,最終隻能把大宋王朝變成一個毫無自由、毫無人性的農奴社會。
——根本不可能!
曆史不允許如此倒退,大宋朝的商人、百姓也無法容忍這樣的瘋狂!《市易法》剛一推出,所有人都驚呆了,之後就是鋪天蓋地的反對和指責。
麵對朝野上下一片指責的聲浪,神宗皇帝第一次感覺到了壓力。
“宋神宗熙豐變法”不是表麵看起來那麽簡單:立幾條新法,全國推廣,弄個“富國強兵”就算了——不是這樣!這場“熙豐變法”其實包括立新法、逐舊臣、奪台諫、爭權柄、實國庫、強軍力六個方麵,我們平時所關注的“王安石變法”隻是其中一個方麵罷了。而神宗自繼位以來,幾個方麵同時下手,舊臣逐了,台諫奪了,皇權擴張了,國庫裝滿了,好處撈到手軟,早就心滿意足了。
到今天,整個國家都在反對《市易法》,神宗皇帝並不感到驚訝。對這位皇帝而言“變法”已經成功了,皇帝想要的都拿到手了,《市易法》推與不推,都不重要了。
神宗做皇帝五年了,這五年來神宗皇帝費盡心思和朝臣們鬥爭,到今天,韓琦、富弼這幫權臣已經罷了,禦史台、諫院都被皇帝收服了,那些整天跟皇帝吵架的諍臣銷聲匿跡了。神宗皇帝大權獨攬,說一不二!現在神宗覺得一切鬥爭該結束了,到了認真治理這個國家的時候了。可王安石和他的“新法”卻總給皇帝惹麻煩,神宗皇帝有些膩歪了。
神宗的心思已經改變了,可王安石一點也看不出來。這位正直無私的“拗相公”還在沒白沒黑惦記著他的“變法”。
現在王安石又想起一個主意,立刻來和延和殿上弓著腰畢恭畢敬對皇帝奏道:“臣昨天上了個劄子,請陛下允許經筵侍講官在講習經典時與陛下對麵而坐。臣以為我朝文治天下,尊崇儒學,侍講官講論的都是學術,與平時的奏對不同,若講官肅立,陛下高坐,似乎於學術不夠敬重。孔子有言:‘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聖上若能與侍講大臣對坐聽講,百姓知道了必然效仿,大有益於天下德行。”
王安石所奏的是個朝堂上的禮數。
古人說過:“帝者與師處,王者與友處,霸者與臣處,亡國者與役處。”大宋實行“君臣共治”,皇帝和臣子亦臣亦友,相處還算融洽。然而在宋朝以前,臣子向皇帝奏事的時候可以得個座位,宋朝剛建立的時候君臣也是對坐而談。但宋太祖趙匡胤一心想貶宰相之權,與宰相範質交談時故意說看不清奏章上的文字,範質上前指點,內侍趁機搬走了範質的座位,從此大臣在皇帝麵前不配有座位,隻能站著答話了。
從君臣之間對坐議政;到皇帝坐著下詔,大臣肅立恭聽;再到皇帝高坐龍椅,臣子跪著回話;最後發展到臣子穿上“馬蹄袖兒”裝成馬、扮成狗,趴在皇帝腳下自稱“奴才”,而且以此為榮……我們這個文明古國政治上的退化和從政者人格上的蛻變實在令人驚訝。
可不管怎麽說,大宋朝的臣子在皇帝麵前還能站著——也就是說仍然有尊嚴。王安石請求神宗皇帝賜給講官一個座位,倒不是與皇帝爭權的意思,而是希望皇帝作出一副親近臣子、尊崇學術的樣子給天下人看,借機緩解一下因為推行新法、貶逐重臣造成的緊張局麵。同時,這也是王安石內心一個固執而真切的念頭:輔佐聖天子,成堯舜氣象。
早在王安石輔佐神宗皇帝變法的第一天就下定決心,要超越漢唐直追堯舜,建立一個千年未有的太平盛世。在王安石的想象中,“堯舜時代”就算達不到“帝者與師處”的程度,至少也是個“王者與友處”的境界,如今的朝臣在皇帝麵前早不配談師友二字,勉強能夠算得上“霸者與臣處”吧,這和王安石的想法差距太大了。若能從侍講官與皇帝對坐講學做起,將來有一天,宰相在皇帝麵前談話時能得一個座位,“君臣共治”四個字真正做到實處,那麽堯舜之世也就可以期待了。
王安石外表執拗,內心天真,認定神宗皇帝是位千年一遇的聖明天子,在這樣的天子麵前為侍講官討一個座位應該不難。可他就沒想過,一邊幫皇帝打擊台諫,奪取權柄,鞏固獨裁;一邊又建議講官與皇帝對座,想要抬高“學術”在朝廷中的地位,強化“君臣共治”的治國理念,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對王安石這個天真可笑的建議神宗毫無興趣,淡淡地說:“卿所言也有理,但君臣之間尊卑有別,侍講官雖然和天子講論學術,可他的官職前頭有一個‘侍’字,這意思很明白,乃是朕的侍從之臣,既是侍臣,豈能有座位?”
王安石忙說:“臣以為侍講官講論的是學術,陛下聽的也是學術,所以陛下要敬的是‘學術’而不是‘講官’,這座位其實是賜給聖學的……”
不等王安石把話說完,神宗已經連連擺手:“卿覺得國事要緊還是學術要緊?”也不等王安石回答,已經自說自話,“朕看國事比學術要緊!眼下朝廷變法大業比什麽都重要,朕凡事都仰仗宰相,可見宰相之位比侍講更重吧?若侍講官在朕麵前有了座位,是不是宰相議事的時候也該有個座位?”
神宗說出這話,好像王安石為侍講官請求座位是給他自己“謀私”。王安石嚇出一身汗來,再也不敢爭論,急忙奏道:“陛下言之有理,是臣把事情想簡單了。”
王安石說得沒錯,在皇帝麵前為臣子討座位,本就是把事情想簡單了。好在神宗皇帝為人極其厚道,沒有多說什麽。王安石也不敢再多嘴了。
見王安石不吱聲了,神宗皇帝緩緩說道:“朕聽說《市易法》推出以後外頭多有怨言,卿對此怎麽看?”
新法推行至今哪一天不被人反對?王安石哪一天不遭人詬罵?對這些早就習以為常了,淡淡地笑道:“新法已有顯效,天下人從中受益,那些反對的或是因為私利,或是食古不化,陛下不必理他們。”
良久,神宗皇帝抬起眼皮,鼻子裏輕輕“嗯”了一聲。
見皇帝懶洋洋地不置可否,王安石心裏有點虛,趕忙又說:“《青苗法》推行以前,百姓用錢隻能向豪強富紳借貸,受盡盤剝,如今朝廷發下‘青苗錢’,百姓都來向官府借貸,利息不過兩分,民心何等歡悅!《市易法》借鑒了周朝的‘司市製’和漢朝的‘平準製’,推廣開來可以平抑物價打擊豪強,保護小民的切身利益,百姓們怎能不擁護?《免役法》取自《禮記》,乃是周朝舊製,早年農夫們被官府任意差遣,如今隻要交一筆‘助役錢’即可免除徭投專心耕作,國家每年因此增收一千三百多萬貫,正是皆大歡喜的局麵。《保甲法》取自周朝推行的‘作丘甲’,自實施以來累計訓練鄉勇民兵六十九萬一千九百四十五人,為國家節省練兵費用一百六十六萬一千四百八十三貫,若《保甲法》繼續推行下去,今後練成的鄉勇數量將是目前的十倍,那時陛下還用得著擔心鄉下有土匪盜賊嗎?就算遼國、西夏再來進犯,有這些鄉勇民兵在,朝廷也無所畏懼了。”
說了這麽一大堆道理,王安石有點兒口幹舌燥,略緩了口氣才又補上一句:“我大宋立國百年,和胡虜交鋒屢屢不順,然而變法以後國富兵強,河湟一戰盡取青唐、洮河之地,二十多萬羌人歸附朝廷,這也是新法取得的成效。”
王安石在禦座下嘮叨不休,神宗皇帝在上高坐似聽非聽,腦子裏打著自己的算盤。
變法到現在也有四年時間了。這四年間王安石和他的“三司係”先後推出均輸、青苗、免役、保甲、保馬、農田水利、方田均輸、市易諸法,頒布實施以來頗能讓朝廷得利。
朝廷增收還是小事,熙寧二年王安石做了參知政事,同年成立“製置三司條例司”,到熙寧三年王安石接掌宰相之權,在這短短兩年之內,神宗皇帝以王安石為棋子、拿“變法”當幌子,不費吹灰之力把仁宗、英宗兩朝遺留的元老重臣或貶或罷,掃了個幹幹淨淨。又借王安石之手拔除諫院,掃**禦史台,從此壟斷了朝廷言路,再借著大臣們的反對取消“製置三司條例司”,把這個曾經盡力替皇帝賣命的小集團打散。到今天,大宋朝廷的宰相、參知政事、樞密使、三司使、禦史中丞、翰林學士這些要緊職位皆被“三司係”出身的一幫新貴把持,而高踞於這些權臣之上、手提韁繩控製著整個朝廷大局的,就是神宗皇帝自己。
自從大宋立國至今始終奉行一個“君臣共治”,太宗、真宗、仁宗、英宗四位天子從未能像神宗這樣集政、軍、財、諫四權於一身。這是神宗皇帝登基五年來最大的成就,每想到此,神宗趙頊總不免暗暗得意。
自從做皇帝那天起神宗就擺下了一盤很大的棋。在這張棋盤上,王安石是一隻最有力量的“車”,四年來王介甫挾皇帝之命在朝堂上橫衝直撞,立了無數功勞,如今《市易法》已經推行,而且也如早前預料的,《市易法》引起的爭端大到了難以平息的地步,這可以算是推行新法的一個**了吧。
**雖美,不能持久,**過後,時局就該歸於平緩了。
朝廷變法未必全盤成功,這不稀奇,但一些重要法令被天下人抵觸,最終不得不撤銷,卻有損皇帝的體麵,這時候皇帝就得把某個臣子推出去,讓他承擔“變法害民”的罪責,以保證皇帝的尊嚴不至受損,其他新法仍能推行。
——戰國時代有個“商鞅變法”,到後來被推出去殺頭以平民憤的正是商鞅。如今大宋朝的變法被民間以訛傳訛喚做“王安石變法”,這個被推出去平民怨、當祭品的臣子該是誰呢……
當年那個“置製三司條例司”是皇帝親自指派王安石一手組建的,三司條例司所有人員是王安石一手挑選的。三年前,這些人大多是六七品的小官,現在他們一個個飛黃騰達,掌握著朝廷上要害的部門,從名義上說,這些人仍然是王安石的親信,而王安石從熙寧二年以參知政事總攬朝局,到熙寧三年正式拜相,至今已做了三年宰相,被他提拔起來的臣子已經不限於早先那個“三司係”了……
依慣例,宰相在位的時間都不長,任用親信控製朝廷要害部門更是絕不允許的。像王安石這樣主政期間親手提拔幾十個重臣、把持朝廷各個要害職司,大宋立國百年從未有過。
權柄過重,親信太多,這是王安石身上一個惹人討厭的地方。
王安石身上還有另一個惹人討厭之處:此人太正直了。
俗話說“公生明,廉生威”,這話正應在王安石身上。這個人平日不吃、不喝、不貪汙、不好色,沒有權欲,不好虛名,行得正坐得直,品行操守無懈可擊,連政敵都挑不出他的毛病來,頗有幾分傳說中的“聖人品德”。可惡的是,這個品行上無懈可擊的“聖徒”孤拗剛硬,個性極強。因為王安石無私無欲,在這個人麵前,神宗皇帝不得不把自己那些私心私欲小心翼翼地收拾起來。
這樣小心翼翼收拾了好幾年,對神宗來說難免有些累。
變法大業的“立法”階段已基本完成了,引發的民怨該有個人出來收拾了;王安石提拔的人夠多了,在宰相位子上坐得夠久了,也該把他跟那些“三司係”的親信做一個切割,免得尾大不掉;至於王安石在皇帝麵前的種種執拗、種種剛烈、種種頂撞、以自身之“無私”壓製皇帝“私欲”的種種討厭,神宗皇帝也受夠了。
老子說過:“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神宗皇帝的聖明倍於堯舜,當然是一位聖人,而王安石,就是神宗親手“紮”出來的一隻“芻狗”,早在被推上宰相之位時就注定了獻祭的命運。
如今變法已成,利益到手,民怨洶洶等著平息,該是丟車保帥、把王介甫牽上祭壇的時候了。
想到這裏,神宗皇帝臉上浮起了一絲笑容,低頭看去,王安石還在絮絮不止,神宗更是忍不住微笑起來。
王安石是皇帝親手捧起來的,所做的又是朝廷期盼百年的“變法”大事,加之身居宰相之位,提拔了滿朝新貴,是個份量極重的臣子,把他捧起來的時候皇帝頗費了一番功夫,現在把他推下去也不容易。皇帝的威信要顧及;新法的信譽不能失;新貴們都是王安石的人,動了王安石這些人難免會受驚,不能讓他們過於慌亂;王安石是個好人,是個君子,皇帝心裏對王宰相還是有感情的,也不能太虧待他。所以這件事急不得,要慢慢來。
拿定了擺布王安石的主意,神宗皇帝也就不急不躁,任由王安石把要說的話全說完,又仰起臉眯著眼睛沉吟好久,這才緩緩說道:“卿一心為國變法,忠直可嘉,這些年朕對卿倚為股肱,卿也從未令朕失望。早前《青苗法》、《保甲法》推行伊始大臣們紛紛彈劾,時間長了又如何?《青苗法》有惠農利民的實效,《保甲法》練成鄉勇何止百萬,大有益處!如今朝廷推行《市易法》,底下又有人上劄子彈劾,朕都不聽!”說了一句強硬的話,看王安石臉上現出喜色,這才長長地歎了口氣,把話鋒一轉,“可《市易法》推行後,朝廷裏抱怨的官員太多……”
王安石忙說:“朝廷有一幫人迂腐頑固,總想讓天下事一成不變。可凡事一成不變,陛下如何求治?”
王安石言辭犀利,神宗胸有成竹,也不與他爭,半天又說:“朝廷原有‘冗官、冗費’之患,近來又設置‘市易務’,衙門越來越多,費用也多,恐怕不好。”
王安石忙說:“設置‘市易務’是為國家斂財的。相比所得之財,衙門花費能有多少?”
皇帝說一句,王安石回一句,看似答得滴水不漏,其實神宗話裏布了套子,正把王安石一步步引進網裏。現在王安石說出“為國斂財”的話來,神宗皇帝立刻說:“宰相‘為國斂財’的話也說了多年了,可朝廷財用總是不足,要說因為打了幾仗花費太多,朕以為‘熙河開邊’比仁宗與西夏交戰時的花費少得多,為何仁宗朝國庫足用,如今就不足呢?”
王安石一門心思放在變法革新上頭,但凡皇帝對新法略顯猶豫,他總是勸說皇帝下定決心。現在神宗似乎又猶豫了,王安石忙說:“陛下想讓國庫足用就要理財,若想理財有成,就必須拿定主意,萬萬不能被小人蠱惑。隻要陛下持之以恒,新法效果必能顯現!”
到這時,神宗覺得可以把要說的話說出來了:“宰相勸朕拿定主意,不被小人蠱惑,可眼下彈劾《市易法》的卻是新任三司使曾布。這個曾布是你向朕舉薦的,難道竟是個小人?”
聽了“曾布”兩個字,王安石大吃一驚!
曾布是王安石手下重要親信,此人能議政,善理財,是“三司係”裏的一根頂梁柱。早先王安石製訂青苗、免役、保甲、農田水利諸法,曾布都曾參與籌劃,頗有建樹,因此升任翰林學士,成了王安石的左右手。當《市易法》推出之後,三司使薛向表示反對,王安石立刻罷了薛向,命翰林學士曾布兼任三司使。可王安石萬萬沒想到,曾布接任三司使以後竟然也開始反對《市易法》了!
見伶牙俐齒的宰相忽然啞口無言,神宗皇帝又是一聲長歎:“曾布是宰相所薦,可他才任三司使就上劄子彈劾市易務,指責呂嘉問借推行《市易法》的機會壟斷貿易、多取利息、斂財自肥,做了不少醜事,你看看吧。”
王安石急忙接過劄子來看,還沒看完,額頭上已經冒出了冷汗。
原來曾布的劄子不止彈劾了呂嘉問一人,甚而對整個“市易務”的運作都提出疑問,又列舉“市易務”官員利用權力壟斷商品、借官家勢力欺行霸市營利自肥的諸多醜事,證據確實,言之鑿鑿,別說神宗皇帝,連王安石看罷劄子心裏都有五分相信了。
若是別的大臣上這樣的劄子,王安石可以毫不猶豫地指責他們“阻撓新法”,可上這道劄子的卻是“三司係”最得力的幹將,是王安石親自向皇帝舉薦的新任三司使!現在皇帝把曾布的劄子給王安石看,是讓他當場表態的!麵對親信部下的彈劾,王安石還能說什麽:“既然曾布上劄子彈劾呂嘉問,臣不敢辯解,請陛下派得力大臣查問此事。”
王安石這話聽起來很公道,神宗皇帝就勢問道:“朕覺得曾布熟悉財政度支,就命曾布承旨查問‘市易務’,卿以為如何?”
彈劾劄子本就是曾布上的,神宗皇帝卻讓曾布去查問此事!這麽一來不但呂嘉問頓時落馬,就連“市易務”這個新設立的衙門怕也難保全。
在王安石看來,這幾年推行的新法都是一個整體,有一條法令被推翻,不但其餘新法推行都會受阻,就連製訂和推行新法的這些臣子也難以在朝堂立足,稍有不慎,變法大業就會化為烏有!眼下《市易法》剛推出,“市易務”衙門剛設立,出些問題是難免的,要是因為曾布的追查把“市易務”搞垮了,《市易法》也將被動搖,緊接著就是“三司係”這些得力親信之間的內訌,事情真到了這個地步,變法就推行不下去了。
王安石這個人是為“變法”活著的,變法要是停止了,他的生命也就沒有意義了。這種時候王安石再也無法保持理智,急慌慌地說:“臣以為命曾布查問此事有些不妥。”
王安石出言阻止,早在神宗意料之內,冷冷地問:“怎麽不妥?”
是啊,曾布是三司使,又精通財務度支,命他去查“市易務”有什麽不妥當呢?王安石理屈詞窮,半天才說:“臣以為曾布既然上奏彈劾呂嘉問,難免對‘市易務’抱有成見,若由他一人去查隻怕失之公平。臣想請陛下再派一名能臣與曾布共同查問此事。”
剛才神宗不問王安石的意思,直接提出讓曾布去查“市易務”,是要搶占一個先手。現在王安石不敢阻攔皇帝,卻又提出另派一人與曾布共同查案,神宗皇帝知道該送個台階讓王安石下來了,就客客氣氣地問:“宰相覺得派何人共同查辦為好?”
王安石沉吟片刻才說:“翰林學士知製誥呂惠卿頗能任事,臣想舉薦呂惠卿與曾布共同查問此事。”
一聽這話,神宗皇帝嘴角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在禦座上坐直身子,抬起頭來直盯盯地看著王安石。
見皇帝的目光直刺過來,王安石忙低下頭,臉也有些紅了。
都說“有容乃大,無欲則剛”,王安石這個人無私無欲,於是剛烈得很,倔強起來連皇帝都拿他沒辦法。可今天的王安石為了維護《市易法》,維護呂嘉問,居然不顧嫌疑公開舉薦自己的心腹參與對“市易務”的調查,這是王安石生出私心來了。雖然王安石的私心不是為自己牟利,而是一心為了變法,可私心就是私心!有今天這一句話,向來無欲無私的 “拗相公”就在皇帝麵前露出了破綻。隻要神宗抓住這個破綻,把一根撬杠伸進去,就能把這塊打不碎砸不爛的的“安石”一寸寸打破,一點點撬動,最後把他推倒在地上。
好半天,神宗皇帝緩緩地說:“也好,就依你吧。”
神宗皇帝這句話,等於給了王安石和“三司係”所有人一個天大的麵子,王安石感激不已,連忙謝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