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宮裏回來,王安石立刻命人去請呂惠卿,商量對付曾布的事。自己坐在廳裏剛喝了碗茶,兒子王雱走了進來,臉上掛著一絲尷尬的笑容在父親身邊垂手而立。王安石瞟了他一眼,黑著臉坐著,也不吱聲。

王雱字元澤,是王安石膝下獨子,這年二十八歲。這孩子從小是個神童,三歲讀《五經》,七歲能作文,二十三歲考中進士做了官。別看年紀不大,王雱已經是位了不起的學者,不但精通儒學典籍,而且深通佛法,能解道家精義,隨手寫出兩部書,一名《老子訓傳》,一為《佛書義解》,讀者無不驚愕。王安石受神宗重托主持變法以後,時任三司條例司檢詳官的曾布就把王雱寫的兩部書捧給神宗皇帝看,神宗一見驚為奇才,立刻破格提拔王雱為太子中允崇政殿說書,二十來歲就成了皇帝身邊的文學侍從之臣。

王安石膝下就這麽一個獨生子,又這麽爭氣,心底對王雱愛如珍寶。可這位“拗相公”也有意思,心裏越熱臉上越冷,平時在兒子麵前從來不苟言笑,王雱對父親也是又敬又畏,一句多餘的話都不敢說。

今天王雱有事想和父親談,可是滿心惶恐,肚裏有話說不出,隻能等著父親先問他話。王安石一向不會表達感情,在兒子麵前沒有話說,父子二人就這麽一坐一立冷麵相對了好半天,王雱實在忍不住了:“陛下招父親進宮有何事?”

一談政事,王安石就成了宰相,和王雱這個太子中允倒有話說了:“三司使曾布上劄子責備‘市易務’壟斷市場,收取重息,彈劾呂嘉問好大喜功虛報利潤、‘市易務’官員斂財自肥,陛下很不高興,把我責備一頓,已經派人去查‘市易務’了。”

王雱小心翼翼地問:“陛下是派曾布去查‘市易務’嗎?”

神宗皇帝一向全力支持變法,這次卻派曾布這個反對《市易法》的人查問“市易務”,此事大出王安石意料之外,想不到王雱竟能猜中,王安石頓時沉下臉來:“你怎麽知道的?”

“三司”出身的曾布不支持《市易法》,王安石這個高高在上的宰相不知道,王雱每天與這些人混在一起,早知道了。神宗皇帝派曾布去查“市易務”、故意拆《市易法》的台,王雱也不驚訝,以他的聰明,甚至已經猜到了下一個變數:“陛下既命曾布去查呂嘉問的事,父親是順著皇帝的意,還是逆了……”說到這裏偷看父親一眼,沒敢再說下去。

王安石瞟了兒子一眼:“我已在陛下麵前舉薦呂惠卿參與其事。”

——也就是說,在這件事上王安石逆了龍鱗。

神宗皇帝借題發揮阻撓《市易法》王雱不覺得驚訝,老父親倔頭倔腦去逆龍鱗,也在意料之中。父親的脾氣比石頭還硬,從來不聽人勸,可孔夫子說過:“事父母幾諫,諫而不從,又敬不違,勞而無怨。”意思是說父親做了不理智的事,做兒子的必須能勸、敢勸,勸不聽還要再勸,這是做兒子的本分。今天王雱就是來盡這個本分的:“既然陛下已命曾布去查‘市易務’的事,父親何苦又舉薦呂惠卿?”

“這是什麽話!曾布對《市易法》有偏見,任他去查,難免羅織罪名,把事情攪壞了。我在陛下麵前舉薦呂惠卿不過求一個公正,難道你以為我有私心?”

其實王安石讓呂惠卿插手對“市易務”的調查是有私心的。正因為知道自己動了這個私心,才會有這一句反問,這就叫做“自欺欺人”。

王安石的一張黑臉好不嚇人,王雱不敢頂撞,忙笑著說:“我不是說父親有私心,隻是覺得呂惠卿暴躁,萬一查辦‘市易務’的時候和曾布有分歧,鬧到陛下麵前恐怕不好看。”

王雱話裏的意思王安石卻沒體會出來,冷冷地說:“有分歧就對了!若無分歧,我舉薦呂惠卿幹什麽?《市易法》剛推出,就算有不妥當的地方也可以慢慢修改,這時候出來彈劾,是要讓新法夭折的意思嗎?別人反對新法就算了,曾布是變法出身,他來反對《市易法》就是給天下人落了口實!那些昏庸保守的老臣們沒事還要鬧事,現在有這個口實,他們還不把天翻過來?”越說越氣,忍不住歎了口氣,“曾布這個人不能用了。”

以王安石的脾氣肯定容不得曾布,可王雱擔心的正在於此。先順著父親的話責備曾布:“老子說:‘大成若缺,大巧若拙。’曾布連這個道理都不懂,真是糊塗!”說完這句空話,看著王安石臉色稍和,這才又說,“父親為了變法不惜代價、一往無前,這幾年製訂了多項新法,到今天《市易法》推出,能不能算是大局已定了?”

王雱這話若出自別人之口,王安石必然多心,可自己兒子說出這話來,王安石卻沒多想,隻是緩緩點頭:“變法分兩步,一是富國,二是強兵。到今天富國的新法推行得差不多了。下麵要做的就是逐步製訂‘強兵’之法。我已經初步訂出《軍器監法》、《將兵法》,一兩年內都將陸續推出。”

熙豐變法分兩步走,先求“富國”,再促“強兵”。王安石這樣做原因很清楚。因為朝廷財政入不敷出,急需用錢,神宗皇帝求治心切,也要立刻看到變法的成效,所以斂財為先就成了無奈之舉。至於“強兵”,因為太祖、太宗對軍中將領設防再三,定下了不少約束軍旅的法條,導致兵不識將,將不知兵,武將缺乏進取之心,士卒訓練不夠精熟。要強化軍力,必須重新協調皇帝與將領、將領與軍隊之間的關係,可皇帝多疑,對將領不放心,在這上頭變法容易犯忌諱,所以王安石把最容易被皇帝誤會的《將兵法》放在後頭了。

——在這上頭,王安石犯了“幼稚病”。

王安石以為皇帝猜忌武將,卻不知道,神宗皇帝對所有大臣都不信任——其中就包括他這個宰相。所以神宗隻讓王安石負責“斂財”,至於“強兵”,皇帝是準備自己去做的。

《市易法》推出以後,變法的“斂財”部分告一段落,王安石這個宰相已經沒什麽用了。

正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皇帝心裏打什麽算盤王安石猜不透,聰明的王雱卻隱約感覺到了。在王雱看來,父親心中這些深遠的謀略全是鏡花水月,可望不可及。賠著笑臉兒問:“父親主持朝政四年,諸法得以推行,但要徹底施行,恐怕還得五六年吧?”

王雱這話聽著有些幼稚,王安石擺擺手:“製訂法條容易,貫徹到底最難!起碼十年功夫,就算二十年也不奇怪。”

聽父親說出“二十年”三個字來,王雱知道勸人的機會來了,鼓起勇氣在父親耳邊低聲說:“把新法推行到底要二十年,父親是不是也打算做二十年宰相?”

聽了這話王安石大吃一驚,猛地抬起頭來。

“二十年宰相”,這在大宋朝廷是不可能的事!

宋朝皇帝不信臣子,官員全是“水磨盤”,“骨碌碌”地輪換不停,宰相之位更是如此。當年魏公韓琦做了九年宰相,那還是因為他先後服侍了仁宗、英宗、神宗三位皇帝,其中仁宗一朝韓琦僅做了三年宰相,英宗一朝因為“撤簾”之功被皇帝格外賞識,這才又做了五年宰相。到神宗繼位,隻一年就罷了韓琦,從此韓琦別說再登相位,連回朝廷任職的機會都沒有了。

王安石在神宗熙寧二年出山,做了一年副相、三年宰相,加起來一共四年,已經不短了。若說從熙寧五年起再做二十年太平宰相,王安石又沒發瘋,哪敢動這個瘋念頭?

想到這兒王安石隱約明白了王雱話裏的意思:這是勸他急流勇退,給自己安排一條後路。

王安石是個剛毅果斷一往無前的人,脾氣又拗,除了親兒子,世上沒人敢拿這話勸他。肯在父親麵前說出這句話來,也是王雱的一片孝心。王安石看出兒子孝順,心裏一熱,忍不住把王雱多看了兩眼,嘴邊露出一絲笑意:“能想到此節,可見你懂事了。但我的心與旁人不同,別人做官是謀俸祿,我做官是給聖天子賣命,自從答應陛下主持變法,我這條命就賣給陛下了,這些年受了無數挫折,可我問心無愧,也不後悔,以後的事不容我多想,隻要皇上還肯用我,我就死心踏地為天下人賣命。”

王安石是個至誠君子,他說的也都是心裏話。可惜王安石又犯了錯:他以為“聖天子”和“百姓”是一回事,為皇帝賣命就是為百姓賣命,哪知道“皇帝”和“百姓”其實是兩碼事,王安石隻有一條命,不可能同時賣給兩家兒。

——其實後人看得明白,王安石這條命隻賣給“皇帝”一個人了,“天下百姓”從他這兒並沒得到多少好處。

父親把一條命賣給何人?王雱並沒多想。見父親沒完全聽懂自己的話,隻得又說:“父親既然把命賣給了皇帝,就該明白聖上的心思。既然聖上命曾布去查‘市易務’,父親奉旨就是了,何苦再推薦呂惠卿?反正父親也不打算做二十年宰相。”

王雱這話說得有些露骨,王安石這才聽明白了:“你是說陛下命曾布去查‘市易務’是要……”

今天的王雱膽子格外大,話也說得格外直:“這四年來陛下對變法一事從來全力支持,為此不惜逐走幾十位大臣,今天卻因為一個劄子就要查問‘市易務’,我覺得陛下似乎已有了‘停止訂立新法’的打算,下麵就是把前幾年製訂的新法穩步推行下去。既然如此,咱們幹脆依著陛下,就讓曾布去查‘市易務’,要是查出呂嘉問等人有過失,任憑陛下處置。倘若陛下停了《市易法》,父親就可趁機請求外放,把政事交給韓絳、曾布二人。父親這幾年也辛苦了,該歇歇了。”

王雱這些話是一劑良藥,若王安石肯照方子服藥,下場必然不同。

可惜王安石是個“拗相公”,這劑苦口良藥他吞不下去,心裏已經惱火起來。總算念在兒子一片孝心,沒發脾氣,皺著眉頭把手一擺,王雱趕緊縮著頭走開了。

王安石一輩子都在這個“拗”字上頭。若不是這麽拗,變法四年的種種艱難困苦他根本撐不下來。可也因為他是這麽拗,該轉身時不肯轉身,弄到最後,下場慘淡。

趕走了王雱,王安石在府裏專候呂惠卿。片刻功夫,翰林學士呂惠卿已經到了。

呂惠卿字吉甫,宋仁宗嘉祐二年進士,和蘇軾、張璪是同年,但他和蘇軾沒交情,跟張璪倒是熟得很。

呂惠卿頗有才學,辦事幹練,思維敏捷,文筆出眾,是“三司係”拔尖兒的人物。凡新法推出都有呂惠卿從中出主意,就連遞給皇帝的劄子也多由呂惠卿執筆,寫完交給王安石看過後定稿上奏。呂惠卿又有辯才,早年新法推出的時候很多人反對,呂惠卿協助王安石力排眾議,朝堂上辯論起來真有諸葛亮舌戰群儒的風采。於是在“三司係”穩居第三把交椅,名望僅在王安石、韓絳之後。

自從得到王安石青睞,呂惠卿春風得意步步高升,如今已是翰林學士知製誥,和蘇軾這幫運氣不好的“同年”有天壤之別。呂惠卿知道自己的身家皆為王安石所賜,對這位宰相跟得極緊,處處替王安石打先鋒,時人戲稱王安石為“孔子”,稱呂惠卿是“顏回”,以示兩人之間的關係。

此時呂惠卿已經知道三司使曾布彈劾“市易務”、要拆王安石的台,義憤填膺,見了王安石張口就說:“自從新法推出以來,我等同舟共濟,一心要把變法推行到底,哪知竟出了曾子宣這樣的人!大人舉薦他做三司使,此人倒來挑《市易法》的毛病,我看背後恐怕還有主使!大人絕不能容他,務必揪出幕後主謀才罷!”

呂惠卿對曾布如此憤恨,一半是因為曾布反對《市易法》,令出身於“三司係”的呂惠卿起了同仇敵愾之心,另一半則因為曾布在“三司係”中的地位本來不及呂惠卿,隻因此人有理財的本事,就被王安石舉薦為三司使,職位上壓過了呂惠卿這個翰林學士。雖然王安石重用曾布是量才使用,呂惠卿卻不能不嫉妒。

呂惠卿這兩件心思王安石隻能猜到一件:“曾布彈劾‘市易務’或許是有他的想法,若說此人大奸大惡,我倒不信……”

不等王安石把話說完,呂惠卿已經叫了起來:“大人忘了曾布還有個兄長嗎?”

呂惠卿這一問很有意思,原來曾布是原任集賢校理曾鞏的弟弟。

曾鞏是歐陽修的及門弟子,與呂惠卿、蘇軾、蘇轍同為嘉祐二年進士,且與二蘇一起被認為是同科中最有才華的三位。熙寧二年曾鞏因為反對新法被王安石貶到越州做通判去了。但曾鞏、曾布兩兄弟政見截然不同,曾布一心追隨王安石變法,是“三司”的重要骨幹。

王安石人格高尚,公正無私,從不徇私情搞株連,當年為了變法與老朋友韓維鬧翻,韓維的哥哥韓絳照樣在三司條例司主事,既未被牽扯,也不因此怨恨王安石。同樣,曾鞏被貶後曾布照樣兢兢業業推行新法,對王安石毫無怨言。現在呂惠卿提起此事,王安石兩手一攤:“我做事一向論公不論私,曾布也是正人君子,吉甫別把事情想歪了。”

呂惠卿忙說:“不是我把曾子宣想歪了。大人想想,曾布是新法的製訂者之一,就算天下人都跳出來反對新法,他曾子宣也不能反對!可第一個上劄子反對《市易法》的偏就是他,這是巧合嗎?我看曾布背後必有人主使,這個主使者也不一定就是曾鞏,或者還有別人……”

呂惠卿言之鑿鑿,王安石也有點疑惑:“你說是誰?”

呂惠卿湊到王安石耳邊壓低了聲音:“大人還記得當年上奏請求停止《青苗法》的陳襄嗎?另有一個知審官院孫覺,大人也還記得吧?”

熙寧二年王安石剛剛推出《青苗法》,時任禦史知雜事陳襄極為不滿,一連上了五道劄子請求停止推行《青苗法》,因此被貶為陳州知府。至於孫覺,為了反對《青苗法》竟當著神宗皇帝的麵說韓琦要“清君側”!隨即被貶。這些人王安石當然記得:“難道陳襄、孫覺是幕後主使?”

呂惠卿搖搖頭:“看來大人真不知道,陳襄眼下任杭州知府,孫覺任湖州知府,相隔不過一百裏,兩人過從甚密,書信不絕。加上杭州府又有個判官蘇軾,數月之內幾次來往杭州、湖州,串通不止,似有密謀。”抬頭看了一眼,見王安石臉上有了些驚疑之色,這才又說,“這些反對新法的‘老家夥’雖然被皇上貶了,可他們的心沒死,表麵看著水波不興,其實私下底早就勾搭一氣了。大人光明磊落,不防這些小人,將來隻怕要遭算計!”

陳襄、孫覺、蘇軾,這三個人出身不同,資曆不同,對朝政的看法也不同。至於說三人湊在一處,也是蘇軾先被皇帝放到杭州做通判,陳襄後來才到,孫覺到湖州又是另一回事。哪知呂惠卿三言兩語竟然憑空造出一個“三人幫”來!對呂惠卿這種職業政客來說,對政敵的警惕、對黨爭的敏感以及由此引起的近乎神經質的過激反應,大概是他們天生的本事。

可王安石並不是“政客”——他這種人應該叫“實幹家”,所以在這種事上王介甫的反應特別遲鈍,皺著眉頭想了半天,到底說了句:“不會吧,孫覺、陳襄都是君子……”

呂惠卿隻是把一個風兒吹到王安石耳朵裏,就算王安石不信,聽了這些話心裏總有這個印象,呂惠卿的目的也就達到了。當即換個話題:“去年聖上派沈括為兩浙路察訪使到兩浙安撫百姓,現在沈括已經回來,有些消息要報知大人。”

王安石滿腦子都是曾布彈劾“市易務”的事,對沈括到兩浙察訪治水並未留意,隻問:“當地民情已經安撫了?”

呂惠卿正和王安石說杭州、湖州出了“三人幫”的事,提起沈括也與這事有關。哪知王安石心不在焉,隻問當地民情,呂惠卿隻得把“要緊”的話放下,答了一句:“當地已經沒事了。”

王安石又囑咐:“農田水利是大事,要多留心。”話題一轉,“《市易法》剛推出,正是敏感的時候,你與曾布共同查問‘市易務’的事,要盡心。”

呂惠卿站起身來高聲道:“大人放心,有下官在,這次一定扳倒曾子宣!”

王安石忙說:“我倒不是這個意思……”話說了一半,卻說不下去了。

呂惠卿參與調查“市易務”是王安石在皇帝麵前爭取回來的。派呂惠卿出馬不就是為了扳倒曾布嗎?現在呂惠卿直話直說,王安石卻說他“不是這個意思”,那王介甫在這件事上究竟是什麽“意思”?

王安石襟懷磊落,沒有結黨的意思,可持朝政這幾年,他手下這幫人早就結了黨,而王安石推行變法靠的就是這幾個親信,說王安石是這個“三司黨”的黨魁,他也無法否認。

——說不清了,混到今天,王安石早就什麽都說不清了。

朝廷本是一坑糞水,王安石已經在這個坑子裏泡了好幾年,不但泡著,而且翻江倒海攪水興波……到如今想說自己身上沒有臭氣?難。

呂惠卿走後王安石覺得肚子餓了,叫人擺上晚飯和王雱麵對麵吃了起來。

王雱已經知道父親和呂惠卿的一番布置,暗暗覺得如此刻意打擊曾布實有“自斷退路”之嫌。王雱是個機靈人,知道父親的地位早已今非昔比,說得厲害些,已是搖搖欲墜!真想趕緊勸他幾句。食不知味,不時偷看父親的臉色,可每次抬頭都隻看到一張陰沉沉的黑臉,知道父親因為那幾句“急流勇退”的話不高興,到底不敢再勸他。草草吃過晚飯,桌上的碗盤還沒撤去,下人來報:兩浙路察訪使沈括到訪。

沈括之來是和呂惠卿商量好的。

與王安石不同,呂惠卿辦事講個剪草除根,像曾布這樣吃“三司”的飯、砸“三司”的鍋呂惠卿容他不得!正在琢磨如何收拾曾布,碰巧沈括從杭州帶來一件東西。呂惠卿一見大喜,立刻決定興一場大獄,先收拾曾布,順便把那幫不識時務的“老家夥”狠狠整治一頓!

沈括是個一心往上爬的人,好容易逮住個飛黃騰達的門路,樂得坐不住,也顧不得天晚,急著跑到王安石門上“獻寶”來了。

沈括是個大才,王安石對他很器重。叫人撤了殘席獻上香茶,和沈括對麵而坐聊起水利來。沈括的心思卻不在這上頭,勉強應付幾句就換了話題:“下官這次到太湖察訪水利,在杭州碰上個熟人,大人猜猜是誰?”不等王安石去猜,自己說了出來,“此人就是原任直史館判官告院蘇軾。眼下蘇軾擔任杭州通判,我因為公務和他盤桓幾日,見此人平時言語狂悖,時時批評變法、怨謗皇帝,下官收了幾件東西來,請大人看看。”從懷裏掏出一張紙遞過來。

王安石展開來看,原來是一首詩,字跡沉雄恣肆、蒼厚飽滿,單憑這手好字就知道這必是蘇子瞻的親筆:

“今年粳稻熟苦遲,庶見霜風來幾時。霜風來時雨如瀉,杷頭出菌鐮生衣。

眼枯淚盡雨不盡,忍見黃穗臥青泥。茅苫一月隴上宿,天晴獲稻隨車歸。

汗流肩赬載入市,價賤乞與如糠粞。賣牛納稅拆屋炊,慮淺不及明年饑。

官今要錢不要米,西北萬裏招羌兒。龔黃滿朝人更苦,不如卻做河伯婦。”

這正是蘇軾在湖州當著沈括的麵親筆寫下的詩作,其中牢騷味道果然很濃。王安石看後心裏不痛快,隨手把詩稿丟在案上:“蘇子瞻總是不成器,隻知道發牢騷,十幾年沒見他有什麽長進!”

沈括忙說:“大人說得是,蘇軾這個人不但牢騷滿腹,心思更是詭秘,在京城就每每聯絡同僚故意和大人作對,司馬光、範鎮都被他利用,聖上也厭惡他,把蘇軾貶到杭州,此人還不消停,又寫詩詞誹謗朝廷,譏諷聖德,我收集了幾首,請大人看看。”說著取出一個冊子遞了過來。

王安石接過看了看,裏麵都是蘇軾的舊詩,句子後頭還有蠅頭小字注解,標明這首詩是何時何地所寫,送與何人,詩中哪一句批評了朝政,哪一句譏諷了皇上……

像這麽一件東西,在明、清時代多如牛毛,可這種事在大宋朝是少見的。

王安石把幾十張詩箋逐一拿起來細看,好半天才放下。抬頭問沈括:“你收集這些東西給我看,究竟是何意?”

見王安石對這些詩作如此看重,沈括心中暗喜,忙說:“大人主持變法至今,海內一片歡騰,偏有幾個小人從中作梗,其中蘇軾是個頭目!下官也聽說最近有人找種種借口企圖破壞《市易法》,不知其中有沒有蘇軾參與。但蘇軾這些詩詞譏諷聖上、攻擊朝政,罪證確鑿,大人何不就此彈劾蘇軾,先治他一個重罪,讓天下人知道朝廷變法的決心,也能堵住那些小人的嘴。”見王安石陰沉著臉不吭聲,以為宰相把自己的主意聽進去了,忙又說道,“眼下鄧綰、李定、張璪等人掌著諫院和禦史台,不需大人出麵,隻要遞一個眼色,自然有人出來彈劾蘇軾。”

沈括的主意很清楚,借著“三司係”在朝中的勢力興起大獄,先咬住杭州通判蘇軾,順便把陳襄、孫覺以及和蘇軾交往密切的官員逐個查一遍,鬥一遍!順便把天下人都嚇唬一頓,鞏固王安石和“三司係”的威望;也給調查“市易務”的曾布一個警告,讓這“吃裏扒外”的家夥識時務,別在宰相麵前找死。一舉三得,十分厲害。

好半天,王安石沉聲問道:“存中是讓我興一個‘文字獄’?”

王安石這話問得太直,語氣也不善,沈括暗吃一驚,一時不敢回答。

王安石站起身在屋裏走了幾步,停在沈括麵前:“ ‘文字獄’始於暴秦的焚書坑儒,後有武則天‘銅匭奏事’,任用酷吏殺盡百官!存中是讓我學那‘焚書坑儒’的本事,還是讓我做個手烹同僚的周興、來俊臣?”

聽王安石這麽說,沈括才知道自己捅了馬蜂窩,嚇得臉色灰黃,忙說:“大人不要誤會……”

沈括話未說完,王安石已經厲聲喝道:“我誤會什麽!是你沈存中誤會了我王介甫!變法,不是我一個人的事,也不是朝廷一家的事,這是天下人的事!變得好,皆大歡喜,若有不認同的,大可以指著鼻子罵我!難道我是個宰相就罵不得?胡扯!天下人都可以罵我,我急了也可以反罵他們,這有什麽!但是讓我興‘文字獄’去害一個蘇子瞻,你打得什麽算盤?你把我王介甫當成禽獸了嗎?當年因為變法與我反目、指著鼻子罵我的人多得很!我都一一去害?那真是連畜生也不如!”強壓住胸中的火氣,冷冷地說:“你帶來的東西汙了我的桌案,你的兩隻腳踩髒了我的院子!滾出去!從此不準再登我的門!”隨即吆喝一聲,“來人!把這張桌子抬出去燒了,打淨水來洗地!”看也不看沈括一眼,背著手進內室去了。

一頓臭罵趕走了沈括,王安石怒氣不息,黑著臉坐在那兒嘴裏嘟嘟囔囔還在罵人,卻聽下人來報:崇文殿校書郎唐埛求見。

聽說唐埛來了,王安石的一張臉更黑了。

唐埛是當朝一位著名的才子,詩詞文章、書法、繪畫樣樣出色,年紀輕輕已經聞名京城。可惜唐埛這位才子也真有個才子脾氣,心高誌大,性情激烈,不會跟人打交道,官做得不順。後來王安石主持變法被人詬病,唐埛聽說此事立刻上了一道劄子,請求皇帝誅殺韓琦、富弼這些反對新法的老臣,以表明變法的決心。

大宋自立國以來就定下“不殺士”的規矩,何況韓琦、富弼都是三朝老臣,對社稷立有奇功,皇帝怎能殺害這些人?所以神宗皇帝對唐埛的劄子置之不理。但王安石剛剛組建三司條例司,正需要人才,見唐埛這麽有膽量覺得可用,就在皇帝麵前說了句話,把唐埛任命為崇文殿校書郎,打算將來有機會再重用他。

自從王安石主持朝政以來,被他提拔起來的年輕人實在不少,其中一多半都磨練出來了,偏偏這個唐埛,王安石因為“有膽量”而提拔了他,過後才發現此人狂傲無比、好高騖遠、大話欺人,說話辦事全不靠譜,別說讓他擔任要職,就連平常和他閑談幾句都惹人厭!王安石手下能人極多,就不搭理這個小小的校書郎了。

才子中專有一類人,隻在某一方麵表現出驚人的天賦,其他一無是處,甚至性格、人品方麵存在極大的缺陷,和社會格格不入。像這樣的人,如果他全身心投入自己擅長的事業,我們完全可以隻看他的成就,忽略他人格方麵的缺陷。可惜,唐埛的天才並不在“做官”上頭,而他偏偏一心想做大官……

這就糟糕了。

唐埛寫詩畫畫兒是一絕,政事上狗屁不通!王安石早就對他徹底失望,唐埛卻毫無自知之明,自認才高八鬥,對身邊的同僚很看不起,見呂惠卿、曾布、章惇、李定這些人已經爬到三司使、翰林學士、知諫院這樣的高位,偏偏他這個“天下第一大才子”三年下來還是個校書郎,覺得很不公平,屢次來找王安石,毫不客氣地伸手要官。王安石對唐埛本來就沒好感,看了他這個張狂樣兒更是嫌惡,態度越來越冷,話也越說越硬。

唐埛這個人完全以自我為中心,永遠不知道反省,反而認定王安石嫉妒他的才華,故意壓製他這個人才,對王安石也漸漸忍無可忍。

今天唐埛來見王安石,就是要讓宰相說個痛快話兒,肯不肯給他安排一個合適的職位:“下官立誌為國變法,也得到陛下的嘉獎。大人有心磨礪下官,讓我做了校書郎,到現在已經四年,因為性情耿直不肯巴結上司,始終未得升遷。眼看變法被舊臣極力阻撓,下官心急如焚,想追隨大人為國家多盡一些力。”

唐埛說得都是些狂妄的廢話。王安石早就看透了這個人,好歹看在他的才氣,強打精神安撫他說:“陛下已經賞你進士出身,又讓你做校書郎,至於後頭的升遷,是吏部的事,我不便插手。”

唐埛忙說:“大人如今得陛下器重,一言九鼎,天下誰不知道?早年與我同輩的李定、蔡確如今都做了禦史裏行,與他們比下官自忖能力也不差,大人何以厚此薄彼?”

王安石做宰相這些年,上門來求官的人實在多如牛毛,可像唐埛這麽妄自尊大毫不客氣倒沒見過!王安石是個正派人,聽不得這種話,剛才又生了一頓氣,才壓下去的火氣一下子被唐埛挑了起來,冷冷地說:“你的意思是想做個禦史?”

王安石明明是諷刺,唐埛卻聽不出來,大喜過望,忙說:“若能如願,下官必盡力為大人辦事!”

若唐埛一直說那些硬話,王安石對他還有一絲好感,哪知此人聽說“將被提拔”立刻像狗一樣伸著舌頭舔宰相的腳,這副嘴臉實在醜惡!王安石忍不住嘴裏“嘁”了一聲:“戰國年間有個蔡澤,跑到秦國丞相範睢家裏去討官,這故事你知道吧?”

蔡澤、範睢的故事唐埛當然知道,卻不明白王安石為什麽有此一問,忙說:“下官知道此事。”

王安石冷笑道:“當年範睢不能取悅秦昭王,蔡澤就跑去勸說範睢棄位出逃,於是範睢把相位交給蔡澤,自己逃走了。我看你的口才與蔡澤不相上下,做禦史屈才了,不如明天我舉薦你做宰相,然後逃走,騰出府第給你住,如何?”

到這時唐埛才聽出王安石在斥責他。這個眼高於頂的才子哪受得了這樣的氣,忽地站起身來:“都說宰相有知人之明,哪知竟是嫉賢妒能之輩!下官看錯人了。”

這時候王安石已經懶得搭理唐埛,淡淡地說:“你看錯了我,我也看錯了你,如今兩下都看明白了,也是好事。”

唐埛惡狠狠地說:“既然如此,唐某自有去處,隻是大人不要後悔!”見王安石連眼皮都不抬,顯然是不屑於理他,隻得氣呼呼地走出去了。

看著唐埛的背影,王安石好像吞了個屎殼郎,一陣陣犯惡心,忍不住嘀咕一句:“什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