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命曾布和呂惠卿共同查辦“市易務”,這件事很快就在朝廷中傳開,不到一個月,連地方上的重要人物都聽到了消息,所有人都明白一點:“三司係”起內訌了。
經過神宗皇帝五年的巧妙運作,“三司係”和舊臣們鬧得勢如水火,朝廷裏的黨爭已到了失控的邊緣。可“三司係”有皇帝支持,舊臣們動它不得,如今曾布和王安石、呂惠卿、呂嘉問自夥裏鬧了起來,在被打壓的舊臣們看來這是個好笑話兒!於是眾人屏息以待,等著看這場鬧劇如何收場。
可大臣們萬萬沒想到,查辦“市易務”尚無結果,又一場更大的鬧劇忽然上演。
這天大臣們在王安石、韓絳兩位宰相率領下到文德殿來上早朝,天下太平,沒有什麽大事可奏,眼看朝會已畢,押班內侍李憲依例走到丹墀之下,高聲喚道:“眾臣有事早奏,無事散朝!”聲音未歇,忽聽朝班末尾有人一聲斷喝:“臣有本啟奏陛下!”
文德殿上龍盤鶴舞,高簷垂柱,氣象森然,群臣又極肅穆,忽然傳來一聲斷喝,竟似半空中打了個劈雷,震得殿堂之中嗡嗡作響,隻聽“啪嗒”一聲,七十三歲的老太傅曾公亮受不了驚嚇,手中的牙笏掉在地上,忙俯身撿拾。眾臣回頭看去,一個年輕人搶步出班,正是崇文殿校書郎唐埛。
眼看朝會已畢,忽然有這麽個小官兒跳出來奏本,神宗皇帝也給弄糊塗了,下意識地問道:“卿有何本奏?”
唐埛在大殿中央站直身子,仰起臉來高聲答道:“臣要彈劾一個大奸臣!”說到這裏也不等別人來問,已經伸手指向排在眾臣之前的宰相王安石,“臣所說的大奸臣就是當朝宰相王安石!其人之惡甚於共工、驩兜,其人之奸甚於商鞅、李斯。慣會強詞奪理混淆是非,有少正卯之能;陰險狡詐、嫉賢妒能,精通盧杞之術。非惟我大宋百年未有之禍,亦是中華上下數千年難見之賊!”
想不到小小一個校書郎竟當著皇帝的麵痛斥當朝宰相,一殿大臣全被唐埛唬住,竟沒一人出來嗬斥唐埛,連王安石一時也沒反應過來,瞠目結舌愣在當場。
唐埛既已站出來,就把這條命豁出去了,見沒人出來攔他,知道這是機會,趕緊向上奏道:“陛下也記得,仁宗嘉祐年間王安石在京城擔任糾察刑獄,因為一件小案與審官爭論,上報禦史台,禦史秉公斷案,認為王安石錯了,下令維持原判,王安石不但不謝罪,反而屢屢上劄子和禦史相爭,禦史台遞進劄子彈劾王安石,仁宗皇帝厚道,不予理睬,王安石卻不知恩典,借口母喪回鄉守製,從此不肯奉詔入朝為官,實在有負聖恩!到陛下繼位,王安石仍然屢招不至,直到陛下任命他為江寧知府,此人眼見有利,這才進京受職,欺君罔上之心,卑鄙求官之意,實在令人齒冷!”說到這裏,又指著王安石的鼻子吼了一聲,“你自己說,有沒有這事!”
大宋朝比古今任何一個朝廷都講究“君臣共治”,鼓勵直言極諫,臣子們在崇政殿上與皇帝、宰相爭論的事屢有發生,但像唐埛這樣理直氣壯,吼聲如雷,拿一件十多年前的舊事責備當朝宰相的,百年也沒見過。王安石給氣得臉色焦黃,手指著唐埛,嘴裏卻吐不出一個字來!
見王安石無言以對,唐埛更不客氣,立刻又轉向神宗皇帝:“王安石之卑鄙天下有目共睹。早年仁宗、英宗有心用他,可王安石故作清高,躲在家中托病不出,天下人都以為他無心做官了吧?哪知陛下封了他一個江寧知府,此人立刻奉旨;陛下又任命他一個翰林學士,王安石飛馬進京!這時候怎麽不見他出來辭官了?等陛下封王安石為參知政事,又拜為中書門下平章事,交付宰相之職,再也不見此人辭官!如今列在班前的宰相大人就是英宗朝不肯進京的那個‘隱士’,實在可笑,亦複可恥!”
眼看唐埛死死咬住王安石“前朝辭官,今朝拜相”的事不放,硬說此人有欺君之嫌,雖然說的話沒有道理,可想駁他又狗咬刺蝟——沒處下嘴。王安石又急又氣,方寸大亂,隻能指著唐埛連說:“胡說八道!豈有此理!”神宗皇帝坐在禦座上臉色陰沉,眉頭緊皺,偏偏不肯出言駁斥唐埛,也不命他住嘴。
見皇帝不發話,唐埛更加得勢,又指著王安石叫道:“我大宋尊崇聖學,設下侍講、侍讀、說書等職司,專命博士鴻儒為天子講論經學。這些講讀臣子在皇帝麵前講的是聖學,不是他們自己的思想言論,所以從太祖、太宗以來都是臣子站在天子麵前講書。哪知王安石仗著被陛下器重,竟敢上奏請求侍講官員與皇帝對坐講書!試問,侍講官隻是講誦經史,難道這些人敢自命為‘皇帝師’嗎?他們怎麽配與皇帝對坐?王安石如此上奏無非是為自己博一個名聲!這便是欺君之罪!”說完又衝王安石吼了一聲,“你知罪嗎!”
唐埛吵鬧到這個時候,王安石已經冷靜下來,知道當著皇帝和滿朝文武的麵與這種小人爭吵隻會讓自己更丟臉。幹脆雙手捧著笏板麵向皇帝,盡量做出一副坦然的神色,根本不理唐埛,任他說去。
唐埛今天這場大鬧本想惹王安石發怒,最好當著皇帝的麵爭鬧一場,給自己博一個“忠直敢諫”的名聲。隻要把名聲博到手,丟官罷職也值得。哪知王安石居然一聲不吭,唐埛大為失望。轉念一想,如今已經沒有退路,所謂“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既然皇帝不發話,王安石不申辯,自己就把話都說盡,非把這個屎盆子扣在王安石腦袋上不可。就算打不垮,氣也要把他氣死!
於是唐埛把嗓門兒又抬高了些,在殿前指手劃腳,脆生生地叫道:“王安石擔任翰林學士以後,未在陛下麵前保舉一個賢臣,卻先舉薦了他的親弟弟王安國!繼而任用親戚謝景溫為禦史知雜事,調弟子李定入禦史台,臣子稍有異議,王安石就打擊陷害,手段無所不用其極!到今天,此人安插在朝堂上的死黨多至百餘位,凡是與他意見相左的官員全被放逐,而且每當放逐臣子都假皇帝之命,他這是要把汙水潑到陛下身上,其心歹毒至此,其罪萬死難贖!如今不但禦史、諫院,就連翰林、中書、樞密、三司各衙門都被王安石的黨羽控製。更有甚者,王安石貶逐官員之時還以宰相之名親發手敕,狼子之心路人皆知!”說到此處又喝問王安石,“你說是不是!”
到這時王安石已經沒話說了,隻能麵露微笑,裝出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仰著頭不看唐埛。
既然王安石不願意辯論,唐埛幹脆想起什麽就說什麽:“陛下登基時詔告天下,欲效仿堯舜做一代賢君,哪知朝臣中竟有人不肯體諒聖心,反而向陛下獻計,要將昌王和嘉王趕出京師。昌王和嘉王都是陛下的手足,陛下親賜兩王在鹹宜坊對邸而居,兄弟之間何等親愛!臣子從中挑撥,陛下立刻將此人下獄,哪知王安石竟出麵為挑撥之人說情,真是無父無君,狼心狗肺!”說到這裏又衝王安石大吼一聲,“你說,是不是這樣!”
唐埛扯的都是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可是任他這麽咬下去,早晚會咬住王安石的要害,神宗皇帝也就做出一副能聽諫的樣子,什麽也不說,任這瘋子衝著宰相亂咬。
果然,唐埛又指著王安石叫道:“我大宋承平日久,難免積弊,陛下勵精圖治銳意變法,專門設置三司條例司,起用王安石主持事務,如此恩寵,就算稍有人性的官員也知道感恩戴德。哪知王安石不念皇恩,竟將變法視做自家的營生買賣,借著陛下的寵信肆意迫害朝臣,竟將政、軍、財、諫四權集於一人之手!所推行的新法更是奸邪無比!變法的本意不在於守舊,而在於‘立新’!可王安石變法卻反其道而行,不求革新,專一守舊,托言堯舜,與人辯論時動不動就說什麽‘周禮’,說什麽‘泉府’,其實他所施行的都是商鞅、桑弘羊之輩的邪術!為了推行邪術,王安石欺君罔上,招引一班奸詐之徒關起門來製訂法條,專以害民斂財為能事。變法四年弄得天怒人怨,各地盜賊蜂起,眼看國將不國,試問這場變法是要富國強兵,還是要傾覆大宋社稷!”
唐埛說了一堆話,真正切中要害的隻是這一句。
早年孔夫子創立儒家學說,提出一個至關重要的口號,叫做“克已複禮,天下歸仁。”其中“複禮”二字說得是恢複“周禮”。可在恢複周禮之前,孔夫子還說過一句非常要緊的話:“周監於二代,鬱鬱而文乎,吾從周。”意思是說:周朝的律法集中了夏、商兩朝律法的優點,相比夏、商律法顯得更豐富而且更高明,所以孔子才會推崇周禮。
“周監於二代,鬱鬱而文乎,吾從周。”這句話是“複禮”這一命題的總綱領!由此可知,孔夫子並不是簡單盲目地推崇“周禮”,他的主張分明是:選擇天下最好的法律秩序來遵從。
——在春秋時代孔子一心維護“周禮”,因為“周禮”是當時最好的法律體係!如果孔子生在今天,他會第一個堅決打倒“周禮”,因為今天的中國早就有了更先進、更完善、更豐富、更理性的法律體係,“周禮”之流豈能再用?
然而王安石卻用他的一番說法推翻了孔子“優於前輩,吾即從之”的定義。在王安石看來,孔子既然推崇了“周禮”,後人就必須像傻子一樣死死認定“周禮”是天下第一禮法,後世製訂的漢律、唐律、大宋律皆不能與“周禮”相比。誰不承認“周禮”的至高無上,誰就是儒家的叛徒!
歪解,真是歪解。
王安石絕不是傻子,一個根本不傻的人卻故意裝傻,一定有他的道理。王安石不惜裝傻來維護“周禮”這個根本不靠譜的概念,目的何在呢?
有意思的是,王安石極力維護“周禮”,恰恰因為“周禮”根本不存在。
孔夫子的時代,想必《周禮》是有文字傳世的。可惜隨著後來的一次次焚書坑儒銷毀史料,到宋代,《周禮》的相關內容早就遺失殆盡,隻有幾個支離破碎的“名目”還留在世上,而王安石主持變法所利用的就是這幾個模糊的“名目”,所實施的具體細節卻是借鑒商鞅、桑弘羊之術。
假《周禮》之名、行秦、漢斂財之術。這就是傳說中的“掛羊頭,賣狗肉”。可惜唐埛不知道:王安石隻是負責“掛羊頭”的小夥計,真正在後頭“賣狗肉”的掌櫃,其實是神宗皇帝。
剛才唐埛當殿大罵王安石,口若懸河沒完沒了,神宗皇帝一言不發任他說去。如今唐埛這個糊塗人誤打誤撞,忽然說出一句明白話來,神宗皇帝微閉的雙眼立刻睜開,沉聲斥道:“住口!朝廷大臣豈容你任意詆毀!禁軍何在!先將此人看押起來,待朕與眾臣議定再治他的罪!”
神宗皇帝隻說了一句話,囂張了半個時辰的唐埛立刻被人揪出文德殿,剩下的隻是一片令人難堪的寂靜。
好半天,神宗皇帝似乎回過神來,沉著臉自言自語道:“一個小小的校書郎竟敢如此猖狂,朝廷王法都壞人這些人手裏!”說了一句狠話,卻又問王安石,“此人和宰相有仇嗎?”
神宗這話問得真好!
天下人都知道唐埛本來連個正經功名都沒有,隻因為熙寧二年王安石主持變法遭到重臣反對,唐埛跳出來叫囂要把韓琦、富弼斬首以正視聽!於是王安石立刻親自上奏為唐埛求來一個崇文殿校書郎的職位。也就是說,今天在文德殿上大罵王安石的唐埛,其實是王安石親手提拔的心腹人。
在大宋朝廷裏想看王安石笑話的人太多了。不用別人說話,剛才讓唐埛嚇掉了牙笏的太傅曾公亮顫微微走前一步,問王安石:“這個胡言亂語的小子是何人?老夫看他眼熟,怎麽想不起來了?”
曾公亮這話其實是個引子,不用王安石回答,立在朝班中的司徒侍中文彥博重重地歎了口氣:“唉!老大人怎麽忘了?熙寧二年就是這個人口出狂言,認為凡阻撓變法的大臣個個該殺,請求當殿誅殺韓琦、富弼二位,後來不就升了校書郎了嗎?”
曾公亮、文彥博兩個老頭子一搭一唱,把王安石舉薦唐埛的事全抖了出來。王安石氣急敗壞,不理這兩個老家夥,恨恨地對神宗奏道:“唐埛一定是瘋了,我看背後未必無人指使!”
王安石說唐埛受人指使,意思很明白:誰在這時候跳出來找王安石的麻煩,誰就是“幕後主使”之人!這一口咬得很凶,曾公亮膽子小,忙住了口,文彥博卻不依不饒,追問一句:“宰相以為是何人指使?”
文彥博的質問王安石無法回答,神宗趕緊替他解圍:“唐埛當殿咆哮,全無規矩!所奏更是捕風捉影不足為憑,此人不治罪便無天理!”
唐埛這樣胡鬧當然要治罪。
不等別人說話,曾公亮又走上前來:“陛下英明!唐埛朝秦暮楚反複無常,實在是個卑鄙小人。他私下裏還向臣借了三十貫錢呢!一會我就叫管家追討回來!”
曾公亮這話說得眾臣一陣哄笑,連神宗皇帝也忍不住笑了一聲。
曾公亮在這裏打岔,其實是在替唐埛遮掩。這倒不是曾公亮想護著唐埛,實在是唐埛為這幫老臣做了一件他們一直想做又不敢做的事,曾公亮替唐埛打埋伏,意在進一步讓王安石難堪。
於神宗而言,唐埛這場瘋鬧著實打擊了王安石的氣焰,正合皇帝心意,在這上頭神宗的心思與這幫老臣們差不多,也就不提處置唐埛的事了。正要散朝,文彥博忽然出班奏道:“唐埛那些話簡直胡說八道,可他責備新法,倒讓臣想起一件事來:最近新出一項新法名為《市易法》,在京城建立‘市易務’專門買賣商品。臣聽說‘市易務’乃是官辦,卻一心壟斷市場,連水果都賣!身為官府衙門和百姓爭這蠅頭之利,成何體統?”
文彥博突然向王安石發難,大出神宗意料之外。
王安石剛被唐埛氣得兩肋生疼,滿肚是火,可他也知道文彥博不比唐埛,對這個老家夥要加意提防,忙把火氣收斂起來,衝文彥博笑道:“老大人說‘市易務’經營水果是蠅頭小利,我卻不這麽看。比如朝廷設置酒監,有人來買一壺酒你賣不賣?朝廷又有稅監,一文錢的稅你收不收?一壺酒、一文錢也是蠅頭小利,怎能說‘蠅頭小利’就不要了?《市易法》取自周朝‘泉府’之製,市場貨物滯銷就以官錢買入,市場貨物脫銷,再把早前囤積的貨物賣出去,對百姓有利,對國家也有利,這有什麽不好?”
王安石用的還是這套老辦法,把他製訂的新法一律掛上“周禮”的幌子,用“孔子尊崇周禮,周禮就是正統”這套把戲騙人。偏偏“孔子隻尊周禮”這個騙人把戲是曆代皇帝欽定的,做臣子的就算看出其中有鬼也不敢出言推翻。文彥博拿王安石毫無辦法,隻好換個說法兒:“朝廷設‘市易務’與民爭利,百姓皆有怨言,如何是好?”
王安石笑道:“誠如大人所言,販賣水果隻是小利,區區之數何足道哉?去年陛下為了賑災,一次就放賑糧兩百萬石,河湟一戰大獲全勝,給軍士放賞的花費也在數十萬。皇帝如此仁義慷慨,百姓們都是知恩識禮的,怎麽會相信朝廷要與他們爭這‘蠅頭小利’?老大人說百姓有怨言,我看言過其實了吧。”
王安石先說賑濟,那是皇帝的麵子;再提軍功,那是國家的榮耀,這兩件事誰敢辯駁?三言兩語就把文彥博堵得無話可說。神宗皇帝對王安石這套辯論的本事很是滿意,微微一笑,退朝而去。
第二天政事堂發下敕命:唐埛貶為潮州別駕,發往韶州安置。把個才華橫溢的才子、反複無常的小人發配廣東受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