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唐埛當殿大罵宰相的醜事發生後的第三天,宦官首領內侍押班李憲奉太皇太後之命把神宗皇帝請到慈寧殿上。

神宗進殿的時候曹太皇太後正斜倚在榻上,高太後坐在一隻繡墩上,手捧銀碗服侍太皇太後用藥。神宗上前對太皇太後、皇太後行了禮,太皇太後並不起身,隻有高太後站起來笑道:“皇帝來啦,請坐。”

曹太皇太後是仁宗皇帝的遺孀,她的祖父是開國名將魯國公曹彬,父親是吳王曹玘。這位老太太沉穩明決,能斷政事,在朝中宮裏都有影響。英宗治平元年,垂簾聽政一年的曹太後被宰相韓琦算計,強迫撤簾退回後宮,從此隻在慈寧殿閑居,種菜養花自娛,多年不問政事了。但威望仍在,神宗皇帝對這位祖母也極為尊敬。

高太後是英宗皇帝遺孀,神宗皇帝的母親。與太皇太後一樣,高太後也出身勳戚之家,她的先輩是開國名將武烈王高瓊,祖父是號稱“神將”的康王高繼勳。因為高、曹兩家都是名將勳戚,互相聯姻,曹太皇太後的姐姐嫁給高繼勳的三兒子高遵甫,高太後就是高遵甫與曹夫人的女兒。論起來高太後要叫太皇太後一聲“姨媽”。但高太後的父親高遵甫沒什麽本事,曹夫人對他有些失望,怕女兒長大沒有好前程,就和曹太後商量,給女兒取了個乳名叫“滔滔”,抱進宮裏交給曹太後養大,後來指配給英宗做妃子,英宗登基,“滔滔”就做了皇後,這一切都是太皇太後一手安排的。因為有了這層關係,太皇太後和高太後一直親如母女。

高太後美麗溫婉,賢德聰慧,身後又有姨母支持,在內宮沒有任何妃子敢與她爭寵,所以英宗的四位皇子以及蜀國公主、越國公主皆是高太後所生。

高太後是位女中豪傑,辦事的手段比姨母還要利落,朝廷中的變法用人各項算計都逃不出高太後的眼睛。可高太後知道神宗皇帝誌向遠大,就放手讓神宗去做大事。自己深居後宮,從不過問政事。像今天這樣專門把皇帝叫到後宮來說話,以前從沒有過。倒讓神宗有些驚訝,坐定之後立刻問:“太皇太後和母後叫朕來有何事?”

聽皇帝動問,高太後放下手中銀碗微笑著說:“也沒什麽事,太皇太後身子不爽,想你了,特請皇帝來見一麵。”說了一句虛話兒才轉入正題,“今天偶然聽內侍們說起一件事來:一向為宮裏承辦胭脂、絹花的幾個大商家忽然不再奉承宮裏用度,內侍們一時不知該到何處采買,這些人也糊塗,竟來問我,我又怎麽知道?”

高太後這是做題目給皇帝猜。神宗是個明白人,立刻猜中了話頭兒,忙笑著說:“原來是這件事。以前宮裏各項供奉都有專門的商人來辦,最近朝廷推行《市易法》,其中有個‘免行錢’條例,依此條例,商家隻要向官府繳納一筆‘免行錢’就不再承擔官府的各項攤派。大概那些承辦絹花胭脂的商家交了‘免行錢’,按例不再應付宮中所需,下麵的人沒考慮到這些,以至耽誤後宮使用。”

高太後點點頭:“聽說《市易法》是拿官府的錢承辦民間貨物,低價滯銷時買入,市場缺貨時賣出,除了囤貨販賣,還拿官府的錢向商人放貸,是這樣嗎?”

神宗笑道:“確是如此。”

高太後眉頭微皺緩緩問道:“天下自古分為士、農、工、商四家,讀書人做官,農夫耕田,工匠製造器物,商人組織販運,都是有定數的,現在忽然有了‘市易務’,以官府之錢收買貨物,囤積販賣,會不會就此斷了工、商兩家的財路,招致民怨?”

神宗忙說:“《市易法》取自‘泉府’之製,乃是周朝的成法,目的不過是平抑物價,使那些大商人不能囤積居奇,物價不會暴漲暴落,百姓不致深受其害。此法一心為百姓著想,初行使的時候或許有些爭議,久之百姓必然歡悅。”

神宗皇帝這套“新法出自周禮”的話兒是王安石教給他說的。

可“周禮”兩個字能哄大臣、哄百姓,也許連鬼神都能哄住,偏偏哄不了高太後,淡淡地說:“《市易法》說是平抑物價,其實處處插手,見貨就囤,見利就賺,剛剛施行就有與民爭利之嫌,日後真的推廣開來,隻怕是借官府之手摧殘百姓,奪商人的財貨擾亂市場,再往後,連農夫們種出的穀物、家裏的房產田地都在‘市易務’購買囤積之列了吧?到那時豈止與民爭利?簡直是剝民膏脂、亂國家根本了。我大宋幾朝聖君苦心經營,雖不敢誇富強,好歹還能讓人吃口飽飯,若因為一個《市易法》弄得商業凋蔽市井蕭條,恐怕得不償失。”

高太後雙目如炬,她今天說的其實是神宗“熙豐變法”的遠景。可惜神宗皇帝正沉醉在自以為是的“變法圖強”中,隻看到新法推行以後國庫一年多增上千萬貫的收入,根本沒想這麽遠。笑著說:“太後過慮了。”

兒子孝順母親,與母親疼愛兒子的心是一樣的,所以皇帝不忍頂撞太後,太後也不願意責備皇帝,就把話頭兒放緩了些:“新法推行已有四年了吧?國庫漸漸充盈,河湟之戰也打勝了,這都是好事。可變法終究是大事,走得太快也不妥。聽說三司使曾布上劄子彈劾‘市易務’,我覺得皇上正好借這機會仔細查一查,若‘市易務’果然有問題,就把《市易法》的進度放慢些——或者幹脆停下來,等上三五年,待前麵的新法見了成效,再推行《市易法》也不遲。”

高太後這些話其實與皇帝的安排不謀而合。但神宗城府很深,不肯讓人猜透心思,低頭不語。

到這時,倚在榻上的太皇太後第一次開了口:“孔聖人說:‘無欲速,無見小利。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孟夫子說:‘其進銳者其退速。’《道德經》又說:‘不敢進寸而退尺。’還說什麽‘聖人常無心,以百姓心為心。’聖人的話總是有道理的。王安石這個人名聲還不錯,可他行事乖戾,脾氣執拗,未必靠得住!”

薑還是老得辣,太皇太後倚老賣老,一開口就直擊要害。

神宗皇帝雖然已經有了拋棄王安石以鞏固變法成就的想法,但他對王安石仍有舊情,讓皇帝親手收拾王安石還可以,別人說三道四皇帝就不愛聽了。賠著笑臉頂了一句:“王安石本事也許不大,好在是個正人君子,敢做敢為,朝堂上一時找不出第二個來,朕也隻能勉強用他。”

被皇上頂了一句,太皇太後並不著急,淡淡地說:“王安石私下裏有一個‘三不足’的說法兒,皇上知道嗎?”

這話神宗頭次聽到,“三不足”的話頭兒又古怪,完全摸不著頭腦,隻得回答:“沒聽說。”

太皇太後點點頭,卻沒有說下去。

一旁的高太後知道姨媽的心思,畢竟她是皇上的祖母,隔著一輩,沒有太後和皇上這麽親切,太重的話不肯說,就替太皇太後告訴皇帝:“外頭都在傳,這個王安石曾對人講:‘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湊起來就是個‘三不足’。我們在宮裏聽了這樣的話心裏很不是滋味。古話說‘天人感應’,人做的事天知道,天上的祥瑞災變都對應地上的事,怎麽說‘天變不足畏’呢?祖宗打下江山給後輩坐,定下成法給後人用,連‘祖宗’都不要了,還有社稷朝廷嗎?自古人無完人,金無足赤,誰都有個出錯的時候,錯了就要聽人勸!連販夫走卒也知道‘聽人勸吃飽飯’,王安石居然說‘人言不足恤’,這是他王安石打算一意孤行?還是宰相要引著皇上做個剛愎自用的人?”

古來就有一個說法兒,說王安石勇於改革,居然提出了“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豪言壯語,簡稱為“三不足”,其實這是個流傳甚廣的謠言。

事實上“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三句話不管從政治意義上還是從人情道理上都站不住腳。尤其“人言不足恤”一句簡直毫無道理。一個皇帝、一個朝廷完全不聽勸諫,必釀大禍!大宋王朝太宗、真宗、仁宗都以納諫著稱,朝廷中能言敢諫的大臣多得很,正是這股正義力量守護著本來並不強勢的大宋王朝走進了一個延續百年的盛世。真要把“人言”給否定掉了,皇帝獨斷專行、任用群小、亂施政令,這個本來就不夠強大的國家在強敵環伺中還能站穩腳跟嗎?

至於“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兩句則從根本上挑戰了皇權。因為皇帝自稱“天子”,認為他的皇位是上天所賜,連“天”都“不足畏”了,“天子”又算什麽?祖宗二字更不用說,沒有“祖宗”,當今皇帝就失去了正統地位!“祖宗”都“不足法”了,這是要把神宗廢了另立皇帝?還是王安石起了野心,要弑君篡權改朝換代?

這還了得!

若王安石真說了這樣的話,他的政治生命早就一筆勾銷了!所以這些話絕對不是王安石說的,稍有理智的人也不信王安石敢說這蠢話。

今天高太後把這三句她自己都不信的“謠言”說給皇帝聽,神宗是個明白人,轉眼就想透了,笑著說:“王安石是個大儒,平生以‘經學’為本,他若不畏天,不敬祖,不恤人言,豈不是瘋了?這些大概是謠言吧?”

神宗皇帝是個聰明人,可要說到聰明睿智,高太後還要強過皇帝。見皇帝替宰相開脫,也就點點頭,嘴裏淡淡地應了句:“是謠言就好。”再不說別的了。

這些話當然是謠言。但謠言都有個出處,王安石若不犯這三項忌諱,也傳不出這三句謠言。高太後說這些話隻是點撥皇帝一下子。又說幾句閑話也就散了。

從慈寧殿出來,神宗皇帝又回延和殿看那永遠看不完的劄子。順手拿起放在最上麵的劄子一看,卻是呂惠卿遞上的奉旨查問“市易務”的劄子。

早前神宗命三司使曾布去查“市易務”,王安石硬把呂惠卿塞了進來,神宗順水推舟答應了。想不到呂惠卿辦事倒快,幾天就遞上劄子,神宗知道三司使曾布也是個能辦事的人,估計他的劄子也該上來了,翻找幾下,果然在堆積如山的奏本中間找出了曾布遞上的奏章。

有這兩個東西在眼前,其他事就顯得次要了。神宗先把曾布的劄子展開看了,上頭詳細寫明呂嘉問經營“市易務”的時候為求政績編造假賬,多報營利欺騙皇帝,又有“市易務”官員借官府之力壟斷商品、強買強賣、欺行霸市、暗中分肥的種種醜事,連人名、錢數都一一列舉出來了。再看呂惠卿上的劄子,卻見呂惠卿把“市易務”存在的種種問題都瞞過不提,隻說“市易務”經營數月已經賺到幾十萬貫利息錢,估計滿一年後可得利潤百萬貫。且《市易法》隨帶推行的“免行錢”一項極好,買賣人隻要交了“免行錢”就可避過宮裏的攤派訛詐,這些人都心甘情願掏出錢來,又是一筆很大的利潤。正是公私兩便,皆大歡喜。

在劄子末尾呂惠卿還特別指出:《市易法》已經在剛剛開辟的熙河路推行,由官府收集商品向剛剛歸附的羌人出售,又由“市易務”出麵向當地商人放貸,促進貿易,當地人十分擁戴,人心大定。可見《市易法》是可以推廣的,隻要天下人習慣了《市易法》,朝廷和百姓就能從中受益。

曾布和呂惠卿遞上的兩道劄子,內容早在皇帝意料之中。

在新法中真正賺大錢的是《青苗法》、《免役法》,《市易法》所帶來的收益比不得前兩項。可引發的抵觸比前兩項新法更大,強推《市易法》對朝廷有些得不償失。

但變法不能說停就停,皇帝的權威、“三司係”的麵子都在顧及,所以《市易法》隻能分步停止,不能立刻取消。王安石是皇帝親手提上來的宰相,也不能一下推翻,必須給他留麵子。這麽說來,出身“三司係”的曾布出麵彈劾“市易務”不管是對是錯,在皇帝看來都是錯的,此人該貶!

貶了曾布,就等於又一次支持了王安石。

但王安石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已經和早前不同,這是一顆早晚要拋棄的“棋子兒”。現在時機不到,皇帝還得支持王安石,可也不能白給他這麽大的麵子。正好這件事做“槌”把執拗無比的“安石”好好敲打幾下兒。

拿定這個主意,神宗心裏暗笑,也不管天色已晚,立刻命人到政事堂叫王安石覲見。自己吃了兩塊點心,喝了杯熱茶,等著開導這塊戴著宰相帽子的“硬石頭”。

隻片刻功夫,王安石和參知政事馮京一起飛奔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