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糊塗判官和明白和尚
京城裏發生的種種怪異事件,遠在杭州府做判官的蘇軾都不知情。眼下蘇軾正在處置一件無聊的人命案子。
杭州一所小廟裏有個知客僧不守清規,拿著平時偷攢的香火錢暗中和妓女來往,手裏幾個錢很快被人家騙得精光,沒錢花了,妓女就不理他了,這和尚倒“癡情”,糾纏不休,一場爭鬧錯手把妓女殺了。被抓獲後不用審,自己把什麽都交待出來,隻求速死,於是案子審結。
就因為辦這件荒唐案子,蘇軾認識了一位高僧:杭州都僧正海月大和尚。
僧正是和尚們推舉出來和官府打交道的。能當這個職位都是高僧大德。
海月和尚是杭州名刹上天竺法善寺的首座,年過七旬,中等身材,麵相沉靜,神情莊重。認真聽蘇軾講了案情,所有疑點都仔細問明白,眼看案子清楚,就說:“僧人不守戒律,竟做出如此事來,官府應當依律判罰。”
海月這麽說是他做僧正的職責。蘇判官卻沒把這樁案子看得太重,笑著說:“和尚也是人,難免動凡心。隻是不該因愛成恨鬧出人命。”
聽蘇軾這麽說,海月和尚一愣:“大人這話貧僧不懂。既是和尚,怎麽能動凡心?”
海月這一問有些不客氣,蘇判官卻有自己的想法:“我在京師的時候聽說開寶寺裏有一位怪和尚,沒人知道他的名字,整天瘋瘋癲癲到處亂跑,吃肉喝酒無所不為,佛法卻都精通,尤其擅講《法華經》,高僧大德也辯不過他。引得無數信眾到開寶寺聽經,都稱他為‘瘋羅漢’,大師覺得這怪和尚是否真有神通?”
海月把手一擺:“什麽神通!這樣的人多得很,蘇州也有這麽一個和尚,不守清規,吃肉喝酒,又愛吃活魚,有時候到市場上向人討些活魚回來丟在火裏燒,不待其熟,抓起就吃,也有信眾追隨他,以為這是得道高僧。說穿了都是沽名釣譽的騙子!以這些怪異之舉引別人信他,借此傳經布法。可他的行為是這樣,你想想,這些人講的‘道理’會是什麽?傳的‘法’又是什麽?信眾們追隨他,豈不是在追隨虎狼毒蛇?”
海月和尚說得很對。
傳說中總有些奇怪的和尚,不守戒律,吃肉喝酒,嬉笑怒罵,都以為這種“怪和尚”必有過人之處。甚至蘇軾的朋友金山寺首座佛印大和尚,民間傳說也以為他是個吃肉喝酒不守戒律的“怪僧”,其實不然。
和尚,是佛教中的講師,作為專門的神職人員,他們有特定的道德操守,這些戒律是應該遵守的。在現實中,不守清規戒律的僧人是極其令人厭惡的。當佛門中傳出醜聞的時候,我們是笑著說:“這和尚與眾不同,居然很會騙錢,很會搞女人,必是了不起的高僧”; 還是同聲譴責呢?
顯然,隻有譴責,不會有人真心讚同。
像這些瘋僧之類平時最吸引人,蘇軾又愛熱鬧,愛談奇文逸事,想不到海月大和尚持戒嚴謹,為人剛正,把這些瘋僧駁得一無可取。蘇軾不能與他爭論,隨即想起一事:“大師認為戒律究竟是何物?”
海月微笑道:“要問戒律是何物,先問和尚是何物。我們這些人剃度入佛門,並不是要給自身修什麽福報正果,而是發願要盡綿薄之力以救世人。所以和尚是凡人師,不但要給善信們講佛法、講道理,自己也該以身作責。比如酒亂性,世人都該少飲,和尚就不飲;肉殺生,世人都該少吃,和尚就不吃;貪瞋癡妄,世人不能出離,和尚自己先要出離。於是出家人先修心,再度人。像你剛才說的那個和尚,自己都不守戒律,卻在人前講《法華經》,別人是聽他講經,還是看他裝蒜?”
海月形貌冷峻,言語犀利,話說得極有道理,蘇軾笑著點頭:“大師說得對。”說到這裏又想起一事,“我看僧人們總是化緣,請問大師:化緣的意義何在?”
蘇學士這話問得有意思,海月不急著回答,卻反問道:“施主以為和尚‘化緣’是做什麽?”
“我以為凡能布施僧人的就是與佛法有緣,於是僧人行於市井,廣結善緣。”
蘇軾所說果然似是而非,海月微微一笑:“我給施主講個故事吧:有一人問和尚:佛在我心中,這話對嗎?和尚說:這話不對。你的心本就是個佛,怎麽又有個‘佛’在心中呢?就像你用刀剖開一塊金子,要在裏頭找出‘金子’來,如何去找?”看了蘇軾一眼,又說,“既然人人本來都是佛,就不怕失去佛性,怕的是佛性被世俗貪欲遮蓋汙染,所以‘心鏡’要常常擦拭。和尚化緣,就是幫世人擦拭心鏡。你想想,有個素不相識的和尚走到門前請求布施,你有米,給他一碗米,有錢,給他幾個錢,若都沒有,淨水一碗給他解渴也好,就算連水也沒有,請他在你門前坐著歇歇腳總可以吧?舉手之勞就做了一件善事。待和尚走了,那人回頭一想:素不相識的和尚我能給他一碗米,朋友需要幫助,我能不能給他一袋米?父母需要贍養,我能不能盡孝?兒女要不要疼愛?鄰裏之間要不要守望互助?國家有事,我要不要出一份力?如此一動百動,從一碗米上化出來的善心說多大就有多大,你說這件事是不是很值得做?”
聽了這話蘇軾一愣:“孟子有言:‘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凡有四端於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原來和尚‘化緣’和孟子的意思一樣。”
海月點點頭:“蘇學士極有慧根,一點就透。佛、道、儒其實是一體,內裏全是一樣的。比如孟子認為‘孝’是天下最簡易的親情,一個人能對父母進孝,自然能親愛子女,敬重兄弟,善待朋友,擴而充之,則仁義禮智無所不得,這是從一個‘親情’打進去。佛家講化緣,是從一碗米、幾個錢、一碗水打進去,希望施主們從這一碗米、幾個錢的小小善心擴充開來,最終佛性爍然,自然成了境界。”
海月說到這裏,蘇軾心悅誠服,再細想想,又微微搖頭:“單憑一碗米、幾個錢的布施就想讓俗人成境界,也不容易。”
海月微笑著點頭:“不容易。但和尚之誌不可奪,隻要能為,盡力為之。”
海月這話說得極有氣勢,蘇軾笑道:“大師說得好!孔孟也是這樣想的。”
海月又點點頭:“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克已複禮,天下歸仁’,話說了一千多年了,至今把皇帝克住了嗎?把天下秩序恢複了嗎?還不是全無頭緒!但孔子說得好:‘知不可為而為之。’這就是個境界。‘仁以為已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說得是修行!若孔聖人不是做儒生,來做和尚也一樣。”
蘇軾笑道:“大和尚做儒生也是一樣的。”
蘇學士這話有意思,海月和尚不由得一笑:“我若做儒生,也和蘇學士一樣,必是個與皇帝爭執不休的擰種,不知被貶到哪裏去呢。”一句話逗得蘇學士哈哈大笑。
從此,蘇學士在杭州城裏又多了一個好去處:上天竺法善寺。
審罷和尚殺妓女的案子,蘇判官剛鬆一口氣,官府收回“青苗錢”的日子又到了。
“青苗錢”剛定的時候仿佛是一種專門利農的“貸款”。然而農夫並非人人要借貸款,官府放貸也不是為了“利農”,他們的眼睛其實盯著那兩分利息。結果“青苗錢”推行一段時間就變成這樣:官府把村裏的農戶分為五等,按財產多少向每戶農民攤派“青苗錢”,上等戶每家攤派十五貫,到期收息三貫,由此按等遞減,最窮的五等戶每家攤派一貫,到期收息兩百文。
至此,剛一推出就被朝野人士廣泛質疑的《青苗法》露出了它的真麵目:在朝廷斂財政策和地方官的強攤惡收之下,“青苗貸款”實際上變成了一種“國家稅收”,而且收得很重,老百姓哭都沒地方哭去!而向百姓收“青苗錢”的事由誰去辦呢?當然是杭州府南北兩廳判官。
轉眼功夫,判官廳裏跪滿了從鄉下捉回來的窮人,一個個哭泣哀求,隻說還不出錢來。這樣的案子也不用審,該怎麽打、怎麽罰早有一套規矩。於是蘇子瞻每天紗帽官袍高坐廳上,厲聲嗬斥農夫,看著皂隸打人,雖然威風凜凜,心裏卻覺得自己像個畜生,實在苦不堪言。手下推官俞希旦看蘇軾整天愁眉苦臉,就勸他說:“‘青苗錢’不同別的,官府先放本錢,到期收息,農夫們隻要勤快些,從本錢裏掙出兩分利息並不難。這些一文錢都還不起的全是鄉下無賴,專門騙取‘青苗錢’,拿了錢就吃喝嫖賭揮霍一空,根本沒有還債的心思!對這幫刁民不打怎麽辦?”
蘇軾是個有良心的好官,偏就他這種人在官場上混得最憋屈。現在俞希旦指著農夫的鼻子罵 “刁民”,蘇判官聽了受不了,悶頭悶腦地問:“俞推官怎麽知道還不起錢的就是無賴?”
“辦案多年,早看清了。”
麵對沒良心的人吵架也沒用,所以蘇軾也不跟俞推官爭,半天又說:“官府把錢硬性攤派給百姓,百姓們拿了官府的錢就得拚命去賺利息,然後連本帶息還給官府,這和‘衙前’差事有什麽區別?”
蘇軾這一問俞希旦無法回答,笑而不語。
蘇軾知道這些人當官當得連良心都不要了,跟他們沒什麽好說,隻能自己出來轉悠解悶兒。走到一處塘埂上,見一幫閑漢每人手裏拿根棍子在水邊忙活,不知幹什麽,走過來看熱鬧。到近前才看出,原來這些人手裏的木棍上都釘著一拃多長的船釘,尖端磨得鋒利異常,舉著棍子一下下往水中亂劃,正莫名其妙,忽然一個人叫了一聲,抬起手來,隻見長釘上串了一條足有斤把重的鯉魚,拚命掙紮,水珠四濺。這人一手抓過魚扔在地上,回手又用棍子劃水不止。
到這時蘇判官才明白,天冷水涼,魚兒聚在淺水向陽處取暖,遊動也慢,這些人用釘了長釘的棍子攪水是在捉魚。仔細一看,地上已經扔著幾十條魚,大的有幾斤重,小的二三兩,都被釘子紮穿,血糊糊的,有些已死,有的還在扭動,也離死不遠了。
一開始蘇軾還覺得這捉魚的法子有趣,看了一會兒,眼見一條條活魚被從水裏鉤上來又覺得殘忍,歎一口氣,轉身往天竺寺走來。
此時已到初冬,天竺寺的美景不如從前了。隨便走走,正遇住持僧辯才大和尚——海月禪師的師弟,把他請進方丈室吃茶閑聊。蘇軾沒情沒緒的也不知說些什麽。忽然心有所感,隨手寫了首詩:
“天寒水落魚在泥,短鉤畫水如耕犁。渚蒲披折藻荇亂,此意豈複遺鰍鯢。
偶然信手皆虛擊,本不辭勞幾萬一。一魚中刃百魚驚,蝦蟹奔忙誤跳擲。
漁人養魚如養雛,插竿冠笠驚鵜鶘。豈知白梃鬧如雨,攪水覓魚嗟已疏。”
蘇學士這首詩諷刺的是苛政,看了這詩,辯才和尚一時無語。恰好海月和尚走進來,辯才把詩給他看了。海月脾氣直爽,立刻說:“蘇大人這是被‘青苗錢’困住了?”
海月和尚靈台清明,一猜就中。蘇軾歎道:“還是當和尚好,不用攤‘青苗錢’。”
蘇軾這話是個玩笑,海月也笑道:“做判官不如做和尚。蘇大人若有此心,貧僧可以為你剃度。”
蘇軾忙說:“如此甚好!”開了一句玩笑,想起官府裏的事,情緒又低落下去,“你們不知道,官府中人毫無心肝,一邊攤派錢款迫害百姓,一邊責罵還不起錢的鄉民是無賴,說他們故意借錢不還!大和尚說說,哪有這樣的事?”
蘇軾性情偏激,想事一廂情願。辯才和海月對視一眼,笑著說:“蘇學士隻看到‘青苗錢’的害處,卻想不到這裏頭諸多細節。鄉下民心淳樸是真的,可人的品性良莠不齊,一村之中難免有幾個吃喝嫖賭的無賴,這些人沒有家業——就算老輩傳下家業也被他們敗個精光。種地,他們不肯出力,做手藝,沒有手藝,隻能偷一點摸一點勉強過日子。現在可好,官府忽然推出一個‘青苗錢’來,而且不問能否還貸,隻管往下攤派,正經人見‘青苗錢’本大息重,心裏害怕,不願意貸,可這些無賴們見了‘青苗錢’高興得合不攏嘴,立刻搶貸過來,手裏有錢就到城裏吃喝嫖賭,一兩個月花得分文不剩!等秋收以後官府來收‘青苗錢’了,他們自然一個錢也還不出。好吧,官府要抓就抓,要打便打,刺字勞役全由你,總之:‘老子享受了兩個月快活,一切都值!’”
辯才這話讓蘇軾一驚:“真有這種無賴?”
“有。”辯才把蘇軾看了兩眼,又說,“聽說官府也想出應對辦法,快要實行了。”
蘇軾忙問:“官府有什麽辦法?”
“官府裏都是精明人——不精明他也做不了官!這些精明人不顧一切胡攤亂派,硬把‘青苗錢’塞給鄉民,也不問人家貸了款能不能還?這不是當官的傻,而是因為上司給他派定了數目,錢貸不出去,他的烏紗帽就帶不穩。可把錢撒出去容易,收回來難,怎麽辦?當官的又有一個好辦法:把‘青苗貸’打包給富戶,讓富戶給窮人做擔保,以後收不回本錢就讓富戶賠償,反正富戶有田產宅院,跑不掉!可當官的就不想想,富戶手裏的錢財土地也不是天下掉下的,不是大風吹來的,那是他們幾輩子苦巴苦掙一點點積攢出來的,現在官府忽然把‘青苗錢’強攤給他們,且一次派下來就是十幾份、幾十份!這些人拿了錢若不攤派給同村的鄉親,將來兩分利息算在他們頭上就賠死了!若攤給鄉親,不願意要這錢的人就罵他們,那些無賴漢倒是願意得這筆錢,可拿去容易,讓他們還錢?怎麽還!村裏那些窮人雙睛如豆,不知道罪在官府,隻罵富戶沒有人性,富戶卻因為‘青苗錢’放不出、收不回,弄得紛紛破產,賠死不說,還要挨罵,家家苦不堪言。”
官府強行讓富戶替“青苗錢”擔保的事蘇軾早聽說過:“朝廷對此也是嚴令禁止的。”
辯才擺擺手:“‘青苗錢’是大事,鄉下人的死活是小事,所以禁而不止。”
辯才大和尚這些話真讓蘇軾這個當官的汗顏。哪知海月和尚又在旁歎息一聲:“師弟說的還是小事,真正的大問題恐怕幾年後才會露出頭來。”
《青苗法》諸多害處已經如此嚴重,哪知海月和尚竟說這些都是“小事”,蘇軾頓覺魂不附體,怯生生地問:“窮人已經逼死,富戶已經破產,無賴漢們也都給逼急了眼,難道這還不夠?”
海月搖搖頭:“遠遠不夠!《青苗法》之害若和《保甲法》串起來,必有亡國之禍。”
聽了這話,蘇子瞻心慌氣短,竟連反問的勇氣都沒有了。
半晌,海月緩緩說道:“蘇學士也知道,《保甲法》本是練民兵的辦法,可《保甲法》都在本村本鄉實行,一保有個‘保長’,一甲有個‘甲頭’,誰來做?當然由地方上的富戶充任。現在官府要放‘青苗錢’,又怕錢放出去收不回來,怎麽辦?幹脆把該派給這一鄉一村的‘青苗錢’打一個包全都推給保長,讓這些人經手分發下去,將來收回‘青苗錢’的差事也由保長負責,必須交足本息,少一個錢,就由保長們還!這些保長頂了天大的責任,隻能回過頭來和官府商量:‘讓我們攤發青苗錢也行,但如何向下攤派都由我等說了算,若百姓為此事上告,官府也必須向著我們才好。’官府隻求順順當當把錢派發下去,當然答應。保長們就利用手裏的鄉勇民兵私設公堂,擅動王法,提著棍子鞭子把‘青苗錢’在本鄉本村硬派硬收,收回來的利息也不是兩分,是三分!多出的錢保長們自己裝進腰包裏……”
海月和尚幾句話說得蘇子瞻出了一身冷汗,嘴裏喃喃道:“這還不把人逼得造反了?”
海月冷笑一聲:“造反?鄉下人膽子最小,沒人領頭兒,他們寧可死也不敢造反。可《保甲法》推行之後卻給他們找了領頭的人,就是保長。你想想,保長們幫著官府攤派‘青苗錢’,借此掌握了鄉勇民兵,官府也暗中支持他們,這些人自然成了地方上的豪強惡霸。可官府推出的苛捐雜稅多至幾十種,‘青苗錢’交給保長去辦,好使!那麽其他的捐稅早晚也都會交給保長去辦,到最後這一村一鄉徹底榨幹了,百姓們實在拿不出錢來了,官府就得找保長要錢,保長在鄉下強橫慣了,手裏又有鄉兵,能像百姓那樣一聲不吭任由官府欺詐?”
辯才接過海月的話頭兒:“總有一天,保長們忍無可忍,領著鄉民造起反來,那時候隻怕一傳十、十傳百,天下大亂無法收拾!最終受苦的是百姓。”
海月、辯才兩位大和尚都有通天法眼,把未來的災難講了個清清楚楚。
鄉村裏的豪強惡霸自古就有,雖經曆朝曆代嚴厲打擊,仍是“野火吹不盡,春風吹又生”。但官府對地方豪強總還是打擊的,這些人也就沒有機會坐大。偏偏大宋王朝推出了一個《保甲法》,又與《青苗法》一同推行,官府把“青苗錢”打包讓保長們向百姓強派強收,由此在鄉村中養出了數不勝數的惡霸豪強,這些人一開始給官府當爪牙,到後來,連保長也被逼得走投無路,隻得領著鄉兵義勇造起反來,這一下真如星火燎原,頓時撼動了大宋王朝的根基,加速了整個國家的瓦解。
《水滸傳》裏那個 “托塔天王晁蓋”不就是一個勾結官府、豢養打手、橫行鄉裏的“保正”嗎?而《水滸》講的是徽宗年間——也就是三十年後的事……
和尚說的太對、也太嚇人了,蘇子瞻是個心直口快的人,聽了這些話忍不住拍案大罵:“王介甫真是禍國殃民之徒,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蘇學士這個一點就炸的炮仗脾氣在大和尚看來真是好笑。海月和尚微笑著攔住他:“王安石其實是個好人,他推行變法本意也是好的,這位百年難得一遇的君子似乎也沒到‘人人得而誅之’的地步。”
王安石的人品原本無可挑剔,可變法幾年來王安石的名聲已經徹底敗壞了。蘇軾心裏本就對王安石和他手中那個霸道凶狠的“三司係”有成見,聽海月說王安石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君子”更加難以接受:“王安石推行新法把國家都毀了,難道大宋朝等了一百年,就等來這麽個貨色?”
見蘇學士有些急了,海月淡淡一笑:“大宋朝積弊百年,時時都想變法。可變法本是天下第一艱難之事,有膽量的人沒能力,有能力的人沒膽量,等了一百年才等來一個王安石,既能膽量又有能力,敢辦事,也能辦事,變法不讓他去辦,讓誰去辦?”
王安石推行新法初衷如何,蘇子瞻不得而知。但王安石是個無欲無私的君子,這一點蘇軾倒能認同。半天才說:“王介甫是好人,所推行的是好法,為什麽真做起來卻是這樣?”
海月指著師兄笑道:“貧僧不知,你問這位大和尚。”
辯才忙說:“你這和尚真刁,犯忌的話你不說,讓我說?”
海月笑道:“我這個僧正常和官府打交道,說了犯忌的話以後如何做人?你每天躲在廟裏念經,怕什麽。”
海月和師弟打趣,說的也是真話。身為都僧正,有些話海月不方便說。
辯才也不跟他廢話,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慢慢放下:“若往深處說,隻怕要說到當今皇上了——施主以為什麽是‘變法’?”
這一問看起來簡單,其實不易回答,蘇軾想了半天才說:“改革時弊就是變法。”
辯才點點頭:“我說個故事給你聽吧:某家有十個兄弟,九個都是好人,隻有一個不肖子。這天晚上他與諸兄弟爭鬥,一時發起瘋來,竟放火點著了房子!那九家兄弟忙領著全家人拚命救火,可到天亮一看,整條街都給燒成了白地,九家兄弟一起總共隻救下一間房而已。”看了蘇軾一眼又問,“學士有何想法?”
蘇軾皺眉想了片刻:“一個人放火可以燒一條街,十個人救火隻救得一間房,可知作惡容易,做好人難。”
蘇學士沒說到點子上。辯才笑道:“燒一條街容易,救一間房卻難,天下事都是這個道理。變法是關乎國本的大事,千難萬難,一旦施行,必有人受益,有人受損,受益的人得了好處以為是應該的,都不出聲,受損的人卻已叫喊起來,幾千個不出聲的人也比不得一個喊叫的人嗓門兒響,就像火燒房一樣,‘呼啦’一下子點著了,千人萬人救不得!於是變法一起,詬罵隨之,古來如此。你說王介甫是好人還是壞人?他不變法時就是‘好人’,隻要主持變法,準變成一個‘壞人’,這其實怨不得他,也由不得他。”
出家人置身事外,見事倒比別人明白。聽了這些話蘇軾的頭腦更亂了:“這麽說‘法’是變不得的?”
辯才搖搖頭:“法是要變的,隻不過這上頭有個講究:變法之時最好不提‘變法’,先暗暗下一個決心,官府不要搶奪,把好處讓百姓先得,便宜交給百姓去占,然後定一個章程在地方上試行,讓百姓們評說,百姓說‘好’則用,百姓不喜歡則改,改了仍不能用就棄。如此往返幾年,把一個章程立住了,百姓都同意了,這才又推一個新章程,這樣反複推行,二三十年後時局已經大變,百姓得了實惠,國家也收到利益,此時就把前頭三十年試行之法收集起來立成文字,自然天下讚同。這叫什麽?按你們孔夫子的話,這叫:‘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百姓認同,就搞下去,百姓不認同,官府心裏有數,就改。”
海月在旁笑道:“《道德經》也說:‘太上,不知有之,其次親而譽之,功成事遂,百姓皆曰:我自然!’朝廷辦事如同春雨,潤物無聲。事情辦成了,功勞在百姓名下,利益在百姓手裏,百姓們都說:‘這事是我做的,這錢是我賺的,關朝廷甚事!’聽起來似乎不知感激,其實不然。你想想,若真能把事辦成這樣,百姓對朝廷將是何等擁戴,納稅交錢又將何其痛快?有了百姓的‘親而譽之’,朝廷不但富了,而且強了,這才叫‘真變法’!”喝了口水,緩口氣兒,又說,“就好比先養出個兒子來,才給他起名字,這是常理,反過來成什麽了?”
兩位大和尚的話讓蘇軾茅塞頓開:“朝廷的變法就是先起名字再生兒子,次序全顛倒了!”
蘇學士是個急脾氣,也沒深思就把話說出來,兩位大和尚相視而笑。
海月問蘇軾:“你見過先取名字再生兒子的事嗎?這孩子是男是女,幾時出生,生下來有沒有毛病,能不能養得活?什麽都不知道,先把名字取下了,若真如此,這人豈不是瘋了?”
海月這一問又把蘇軾問倒了。
見蘇學士摸不著頭腦,海月隻得把話說得更露骨些,指著辯才說:“這位和尚告訴你的‘緩立法’是朝廷把百姓當成親兒子看待。父母待親生兒子是什麽樣兒?有一口好吃的,先給孩子吃;有一件棉衣,先給孩子穿;孩子受了氣,父母衝上去拚命護著自家孩子,對不對?朝廷若真把百姓當成‘親生兒子’看待,變法之時必然先求富民,百姓富了,回頭再富朝廷。可朝廷眼下的作法卻是顛倒的,百姓全都不管,一心要富朝廷,立法時先算定朝廷能從中得什麽好處,賺多少錢,至於百姓會不會因此受害,根本不問!為什麽?隻因為在皇上眼裏百姓根本不是親骨肉,而是他皇帝家豢養的奴才。這奴才生出來是男也罷是女也罷,總之是個做苦工的命,取個名字也無非‘張三李四、阿貓阿狗’,不及養大,已經算計著讓他做工賺錢,賺回來的錢歸誰?歸皇上,歸朝廷……”
變法應緩,先富百姓再富國家,這些蘇軾早先是想過的。可海月大和尚這些話蘇學士做夢也沒想過,甚至連想都不敢想。如今大和尚把這激烈的話兒說出來了,蘇軾瞠目結舌無話可答。倒是辯才在旁說道:“自古至今變法最難,難就難在朝廷從不把百姓當人看,秦是壓迫,漢是盤剝,到今天,仍然是石頭裏榨油的法子!所以變法不成,不怪百姓,隻怪朝廷;不怪大臣,隻怪皇上。”
大和尚是化外之人,四大皆空,無所掛礙。可也正是這化外清淨之人才能看破時局,把話說到要害處。聽了這些話,蘇子瞻臉色灰白,汗透重衣,竟不敢接口。
說這些犯忌的話連大和尚心裏也有些怕。既已說到這裏,也不能退回去了:“古來變法不成,原因都在皇帝身上。秦孝公想稱霸,想滅六國,於是變法,而變法的主持者是商鞅,後世就稱為‘商鞅變法’。其實後世人都是傻子,看不透‘商鞅變法’的真正主使是秦王,隻知道罵商鞅。今天的事與一千年前一樣,變法的主使是當今聖上,變法搞成這個樣子,隻因為當今皇上把自己的私心私欲都摻雜在新法中推行。世人卻看不出,隻知道罵王安石,這是被老虎咬了,卻踢一條狗,冤枉了王安石還是小事,變法出差錯,根子找不到,隻怕這法會越變越‘偏’,到最後真就成了禍國殃民了。”
海月和尚這幾句話說透了內幕,蘇子瞻臉色蠟黃,冷汗如雨,好半天才勉強問出一句:“這可如何是好?”
一句話,問得海月和辯才都坐了下來。沉默良久,從海月和尚嘴裏勉強吐出兩個字:“看吧……”
——看吧。
麵對這場越來越難以捉摸的“熙豐變法”,除了這兩個字,天下人早已無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