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眼蘇判官在杭州呆了兩年多,和辯才、海月、清順幾位高僧做了朋友,又有邵迎、賈秀才陪他在這山光水色的仙境遊玩,雖然也遇上幾件麻煩事,總得來說還是順利、清閑。回過頭來想一想,杭州兩年是蘇學士一輩子最悠閑散淡的好時光。至於官府裏的酬唱宴飲,已經一年多沒去過,也不打算再去了。
這天蘇判官公事完得早,剛過中午就出了北廳,想著該到寶嚴院看看清順和尚了,就出了錢塘門,正沿著沙河塘街往前走,忽然有人從被後猛拍一掌,叫了聲:“好大塊梔子酥!”
——梔子酥,這是把“蘇子瞻”三個字倒過來念了。
聽了這句不著四六的話,蘇軾就知道遇上好朋友了,嘴裏笑道:“你這個分文不值的東西怎麽在此?”回頭一看,身後立著個細高挑兒穿黑袍的家夥,長麵短須,喜眉笑眼兒,正是被王安石斥為“分文不值”貶到泰州做通判的劉攽。
蘇軾和劉攽在京城就是至交,後來一起當眾跟王安石爭執,結果先後被逐。可劉攽遠在泰州,想不到竟在杭州遇上,忙問:“你怎麽到杭州來了?”
劉攽笑道:“去年孫覺在湖州修成百裏石堤,天下聞名,泰州知府老爺一心想做宰相,急著要出政績,命我這個判官到湖州學藝,準備回泰州以後在長江岸邊修它個千裏長堤讓天下人瞧瞧!我到湖州一看,‘大猢猻’修堤用的都是七孔玲瓏太湖石,隻有他那裏出,泰州根本沒處找去,這堤也修不成,幹脆南下百裏,到杭州看看你這塊‘梔子酥’過得好不好。”
劉攽慣會胡說八道,但話裏的意思卻是真的。
湖州知府孫覺沿太湖修成百裏石堤,一時聞名江南,處在長江北岸的泰州府也想學人家的樣子,所為的不是護民而是政績。劉攽對此舉不以為然,嘴裏全是牢騷。蘇軾答道:“杭州府也派我到湖州查看石堤了。”
“也要修堤?”
蘇軾搖搖頭:“那倒沒有。陳知府認為錢塘江堤穩固,不必大動。”
聽了這話劉攽連連點頭:“陳襄是個好人。”又歎了口氣,“如今好人得不著好報,還是把心眼兒長斜點兒,不吃虧。”邊說邊拉著蘇軾進了路邊的酒肆,挑張靠窗的桌子坐下。蘇軾見劉攽手裏拿著一把折扇十分精致,順手接過來看,入手沉甸甸得,單憑手感便知是上好的檀木扇骨,兩麵都雕著花紋,一麵是幾竿竹子,另一麵有位高士深袍廣袖負手而立若有所思,都是雙刀陰刻,深入紋理,竹葉灑脫細膩,人物造型生動,真是難得一見的好東西。賞玩良久才還給劉攽,笑著問:“已經入冬了,你還帶著這麽好的扇子,不怕被賊偷去?”
劉攽答道:“這把扇子是我選了上好材料,專門找泰州的製印名家吳玉犀幫我刻的,自從得了此扇,不分春夏秋冬常在手上拿著。”把扇子在手中瀟灑地一撚,又笑著說,“其實我這人天生沒福,自從當官以來,整天大魚大肉卻總也養不胖,瘦成一根‘人竿兒’,坐在地上硌屁股,躺在**硌脊背,夏天也出不來汗,手裏拿這寶貝兒是為了給別人行個方便。”
劉攽這話蘇軾就不懂了:“你拿把扇子,能給別人行什麽方便?難道見了上司就拍馬屁給人家扇風兒……”
劉攽愁眉苦臉地歎一口氣:“你這梔子酥是個‘甜人兒’,哪知道我們這些苦人兒的難處?如今世道敗壞,人性凶險,有多少人無緣無故見了我就打!我身子又弱,禁不住幾拳頭,就做了這麽一把好扇子拿在手裏,別人要打我,就遞給他說:‘你拿扇子打我的頭就好,別處不要打。’有那雅致的人,見扇子漂亮舍不得打,就混過去了,就算凶狠的,看在這好東西的麵子上好歹能少打幾下子,如此,我才好端端活到現在……”
這世上比劉攽說話更不著調的人實在不多。
聽了劉攽的話蘇軾又是一愣,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忍不住笑了出來:“哪是人家要打你?明明是你這東西刻薄討厭,滿嘴胡說八道,逼著人家不打你不行。你剛才叫我什麽!”
劉攽一臉壞笑,嘴裏說:“‘梔子酥’不錯了,總比什麽‘大猢猻、小猢猻’的好些吧?”說著嘩啦一聲展開手裏的折扇,隻見扇子正麵畫著一幅“耄耋圖”,黃貓紅蝶栩栩如生,背後卻題著兩句詩:“莫誇舌在齒牙牢,是中惟可飲醇酒”。
“耄耋圖”是祝壽的畫幅,平日裏常見的,可配上蘇子瞻早先相送的兩句詩,分明成了個明哲保身、惜命知福、莫管閑事的意思。
原來劉攽把扇上的詩畫當成“座右銘”了。難怪他要把這扇子當成寶貝,一年四季拿在手上。
見了這幾句詩,蘇軾不由想起在京城的遭遇,悄悄歎一口氣,劉攽的臉色也黯淡起來:“子瞻聽說了嗎?王介甫的日子不好過了。”
在京城的時候蘇學士受小人的迫害,從此對政事灰了心,隻管遊山玩水,朝廷裏的事早就不問了。現在劉攽忽然說王安石情況不妙,蘇軾卻不知情,忙問:“出了什麽事?”
“這些日子太後出來勸皇上了,認為新法太急,請求罷王安石,暫停《青苗法》,聽說聖上也有此意。若《青苗法》暫停施行,王安石的宰相之位就坐不穩了。”
聽說《青苗法》將停,王安石不穩,蘇軾倒有些激動:“這是好事呀!”
劉攽緩緩搖頭:“未必是好事……”
早前劉攽因為反對王安石新法得罪權貴,被貶泰州,現在王安石坐不穩了,劉攽卻說“不是好事”,這讓蘇軾不能理解:“怎麽不是好事?”
“王安石早前推出諸多新法,咱們都不理解,隻看到《青苗法》、《免役法》種種害處,就不顧一切反對起來。如今被貶到外頭,再看這些新法,才知道像《免役法》這樣的法令在民間推行起來,百姓倒願意接受。以前官府有諸多差役,無緣無故攤派到百姓頭上,現在有了《免役法》,百姓們隻要交給國家一筆‘助役錢’便可免去官府派下的各種苦差事,當其推行之時,都以為這是訛詐百姓的惡法,可真正實施起來,那些富戶們算一筆賬,倒願意交這個錢,從此避開苦役。窮人家反正年年服苦役,躲也躲不開,如今交不起‘助役錢’,苦役照就,和往年沒什麽不同,他們也不埋怨,結果這《免役法》並未害民。還有《保甲法》一開始以為擾民太過,現在看來編民為兵組織操練,雖然好處不多,害處也有限,經過操練的鄉勇民兵未必能上戰場,可防賊倒有效。至於《農田水利法》以‘青苗錢’助百姓興修水利,增產糧食,十年以後全國農事或有改觀。就連那最害人的《青苗法》,仔細想想也有道理,若能長年累月推行下去……”
蘇軾最厭惡的就是《青苗法》:“貢父怎麽說這話?你不知道《青苗法》的害人之處嗎?”
劉攽歎了口氣:“泰州府又不是天上的衙門,百姓因為《青苗法》受的苦與各地一樣。可《青苗法》的害處都在地方官求財心切,強攤惡收!若隻看此法的初衷,也是為了百姓方便,隻是推行得太急,幾年內不見其利,先見其害,若真能搞個二十年,三十年,好的就留住,錯的就改良,最終漸漸把朝廷的‘斂財’之心收住,地方官府的‘強攤惡收’控製住,再回頭看這《青苗法》,未嚐不是好事,你說對不對?”
劉攽這話似乎有理,可細想又覺得不對頭。蘇軾隻說:“貢父這些話有些一廂情願了。”
劉攽這話確實一廂情願了。錯就錯在他以為《青苗法》推行久了會漸漸變好,卻不知道在一個皇帝獨裁、官府橫暴、重農抑商的社會裏,《青苗法》這種鼓勵商農的政策永遠不可能成功。
二三十年後國家就不急於斂財了?官府就不強攤惡收了?笑話。
其實這些問題劉攽心裏隱約知道,點點頭:“子瞻說我一廂情願,這話說得好。其實變法的王安石本就是一廂情願,我們這些反對變法的人同樣一廂情願。孔子說:‘過猶不及。’王介甫有些‘過’了,咱們這些人是‘不及’,都一樣犯了大錯。可所有人都沒想過這些,咱們隻知道急急忙忙和王介甫爭執,王介甫隻想著急急忙忙貶了咱們這些人,他好騰出手繼續變他的法,哪知道人可以貶,官位卻不能撤銷,把君子貶了,空出來的位子隻能給小人坐,變法至今才幾年?朝廷中已經滿是小人,倒襯出王安石是個君子來了,一旦王安石被小人打倒,那時朝廷裏將變成什麽局麵?真就連想都不敢想了。”
劉攽說的話蘇軾平日竟沒想過,現在回頭一想倒愣住了。
見蘇軾發愣,劉攽又是一聲長歎:“老兄知道嗎?最近朝廷裏又有變動,‘轉世顏回’和‘倒掛蛤蜊’升上去了。”
“轉世顏回”說的是呂惠卿,此人是王安石手下第一親信,一向緊跟宰相,專替王安石咬人。旁人拿他取笑,說王安石是“孔子”,呂惠卿是“顏回”。“倒掛蛤蜊”是劉攽給監察禦史蔡確取的外號兒。因為“蔡確”二字倒過來念,諧音是“殼菜”——也就是蛤蜊,所以劉攽稱蔡確為“倒掛蛤蜊”……
王安石為了保住《市易法》鬥垮了曾布,無意中卻把呂惠卿捧了起來;神宗皇帝要分化“三司係”,借王韶的案子捧起一個蔡確,如今“倒掛蛤蜊”已經逐漸掌握台諫之權了。
劉攽嘴巴之損也算天下無雙了,但這是個正派人,而且很聰明,把朝局看得很透。呂惠卿也罷蔡確也罷,都是見風使舵的小人,當王安石的威信跌落下來的時候,幾個小人卻升了上去,不能不說,這個現象本身就是危機。
半晌,蘇軾呆頭呆腦問了一句:“怎麽辦呢?”
是啊,朝局走到這一步,該怎麽辦呢?
朝廷的走向將如何?劉攽並不知道。國家的出路在何處?劉攽也說不清。隻能擺擺手:“不說這些!不說這些……”隨即換上那副滑溜溜的笑臉兒,故意把嘴湊到蘇軾耳朵邊兒上:“我今天就要回泰州。去年離京時子瞻送我一首詩,如今那詩流傳天下,讀過的人都知道原作在我手裏,已有人出三千貫錢要買,我卻要等它漲到一萬貫才賣。可我眼下當個窮判官,掙得不多,老婆管得又緊,酒錢都不夠,想請子瞻再寫一首送我,如何?”
劉攽向蘇學士討詩其實是平常事,可這“分文不值”的猴兒非要鬧鬼,拿市井無賴的話兒說笑。蘇軾也就順勢湊個趣兒,笑著說:“我這裏求詩詞的人也多,如今寫一首要五百貫潤筆,少一個錢都不賣。”
聽了這話,劉攽的眉頭皺成一個疙瘩,嘴裏嘶嘶啦啦地,伸手到懷裏掏摸,半天也掏不出東西來。蘇軾給他逗得直笑,指著劉攽那把寶貝折扇:“你要是沒錢,把這扇子抵給我也行。”
一聽這話劉攽二話不說立刻把扇子遞了過來。蘇軾忙說:“我說笑罷了,這是你心愛之物……”
劉攽笑道:“這樣的扇子我家還有三把,這個你隻管收下。”
劉攽這麽一說蘇軾倒不解:“你弄這麽多扇子幹什麽?”
其實劉攽收藏這麽多好扇子,隻因刻扇名家吳玉犀和他是好朋友,劉攽專門請人家刻了一批上等扇骨,自己收得有限,大多拿來送人。現在與蘇軾見麵,正好送他一把。嘴上卻說:“子瞻哪裏知道,我剛到泰州一共買了十把扇子,這才半年功夫,隻剩四把,其餘的都叫人拿來打我的頭,打得粉碎了。”
劉攽滿嘴胡扯,蘇軾忍不住笑:“你的腦袋倒沒打碎?”
劉攽把脖子一縮,右手遮著臉兒假裝害臊,嘴裏連說:“頭硬,頭硬……”
劉攽這一頓胡說八道,不但蘇學士,連旁邊喝茶的客人都給他逗得哈哈大笑。好半天才收住,抬頭再看劉攽,麵色灰黃,枯瘦清臒,眉間滿是愁色,臉上多了刻痕,兩鬢已經灰白,雖然玩笑不拘,卻掩不住心中的愁苦。
劉攽是跟司馬光齊名的大學者,是和蘇子瞻一樣的直臣子,是王安石的好朋友,與天下人一樣,劉攽在朝為官二十年,就把變法革新盼望了二十載,哪知這“千呼萬喚始出來”的“熙豐變法”一出台就走錯了路。
劉攽、蘇軾、司馬光、範鎮,乃至富弼、韓琦、呂誨、呂公著、韓維、宋敏求、蘇頌、孫覺……這些國之大臣不是反對變法,更不是阻撓變法,他們心裏其實支持變法。可變法變成這樣,國家受了害,百姓受了苦,臣子也受了罪。
與國家之害、百姓之苦相比,這些臣子們受的罪倒不值一提。
這些受罪的臣子們,居廟堂之時盡力諫爭,就算皇帝不聽,好歹皇帝還聽得見……如今被貶下來,心裏還記掛著朝廷,人卻已被朝廷遺棄,日思夜念,驚怒憤沮,苦不堪言,哪有“年來煩惱盡,古井無由波”的造化?隻能拿些無聊笑話解悶消愁罷了。
強裝出來的快樂被蘇子瞻一眼看破,劉攽也無力再裝下去,嘴裏輕歎一口氣,雙目黯淡,眉宇糾結,好像一堆燒剩了的炭,剛才還有餘火,如今,卻連煙也冒不出來了。
一時間,兩位學士都不說話了。
好半天,劉攽強打精神,臉上露出幾絲笑容:“沒事,朝廷有王介甫主持,國事不至大壞。”
蘇軾也點頭道:“是啊,有王安石在朝,不至大壞……我為貢父寫一首!”叫堂倌兒取過紙筆,略一沉吟,在酒桌邊寫就一闋:
“天台舊路,應恨劉郎來又去。
別酒頻傾,忍聽陽關第四聲。
劉郎未老,懷戀仙鄉重得到。
隻恐因循,不見如今勸酒人。”
劉攽在杭州沒呆多久就回泰州去了。送走這位老朋友,蘇學士心裏說不出的酸苦,回想這幾年朝廷的變法,時局的變化,國家的前途,越想心裏越煩亂,把心事和夫人說了幾句。可惜二十七娘對政事一竅不通,也沒興趣,強打精神聽他絮叨,答非所問,一句話都說不到點子上,蘇軾覺得無趣,從家出來,到天竺寺去訪辯才大和尚。
蘇軾來得不巧,辯才和尚正做晚課,蘇軾也和信眾們一起站在大殿外頭,伸長脖子看著大和尚率領僧眾敲響法器,高聲梵唱,齊誦《佛說阿彌陀經》:“彼佛國土,常作天樂,黃金為地,晝夜六時,天雨曼陀羅華。其土眾生,常以清旦,各以衣盛眾妙華,供養他方十萬億佛,即以食時,還到本國,飯食經行……”,抑揚頓挫悅耳靜心,聽了良久才轉身走下石階,到各處殿宇遊逛,不知不覺已經走到後頭,隻見殿內燈燭燦然,一尊石像北首而臥,慈和寂靜,法相端莊,知道這是佛祖做“寂滅”之相,正與心事暗合,進殿觀看良久,一時不願便去,就在蒲團上坐了,正在發愣,忽聽背後有人問:“你在這裏幹什麽?”回頭一看,卻是海月和尚。蘇軾忙起身答道:“特來瞻仰佛祖。”
蘇軾嘴裏說瞻仰佛祖,其實坐在地上發呆。老和尚大概看出他的心事,又問:“可有心得?”
蘇軾略想了想:“無常是苦,生老病死、貪嗔癡妄無一避得過,唯有涅槃才是解脫。”
蘇學士平時愛熱鬧,今天卻說這頹廢的話,海月知道他有心事,不動聲色,又問:“這麽說居士心裏有苦?”
被和尚迎麵一問,蘇軾就算難過也不好意思說了,隻道:“略有感觸而已。”
看著蘇學士這副認真的樣子,海月笑了:“六祖惠能在法性寺聽兩位居士辯論,一說風動,一說幡動,惠能聽了便說:‘並非風動,亦非幡動,仁者心動。’生老病死、貪嗔癡妄皆是虛妄,以此為苦者也隻是‘心動’而已。居士在這裏發呆,是不是因為動了‘心’呢?”
海月和尚說話每每令蘇軾不能回答,略一想又覺得有理,於是沉吟不語。
見蘇軾不吭聲,海月和尚又說:“我聽過一個笑話:有個人手上割了個口子,流了點血,就舉著一隻手到處對別人說他的痛處。另一個人說:‘我有辦法立刻治好你手上的毛病,你願意讓我治嗎?’這人一想:姑且試試吧,就讓那人來治。哪知那人隨手在地上揀了塊石頭砸在他腦袋上,頓時血流如注,這人痛得大叫起來,捂著頭和人家理論:‘你為什麽打破我的頭!’那人就問他:‘你手上的傷還痛嗎?’這人滿頭是血,早不記得手上有傷,捂著腦袋吼道:‘我問你頭上的傷處,你說我的手幹什麽!’”
老和尚講了這個笑話,蘇軾也笑了:“大師這是笑話我把小事看得太大嗎?”
海月和尚看了蘇軾一眼:“你這話說得糊塗。逆境橫來,順受而已,人生的挫折無所謂大小,事大事小,全看他的心裏怎麽想。天大的事,心裏當成草籽兒一樣輕,就是小事;塵土一樣的小事,心裏當成比天還大,就成了大事。”
聽老和尚一解說,蘇軾回頭再一想,還真是這麽個道理!心裏的鬱結頓時解開了一小半兒,卻還有一大半不能釋懷:“我也知道人生際遇無常,可我想不通的是,為何順時一順百順,逆時處處是坎,難道冥冥中真有鬼神作祟,或有什麽因果報應嗎?”
俗人的心就是這樣,一下子明白,一下又糊塗。蘇學士剛有些明白道理,忽然又說出這糊塗話來。海月和尚橫了他一眼:“鬼神忙得很,哪有功夫到你這兒作祟?”
海月這話說得太硬,蘇軾無法回答,隻能嘿嘿一笑。
眼前這位灰溜溜的才子就像一塊蒙了塵土的美玉,無人擦拭,看著可惜,老和尚還是忍不住想關照他一些,略一沉吟又緩緩說道:“天竺國毘舍離城有一位維摩詰居士,是位居家的大菩薩,慧根深厚,於世間大道無不透徹明白,佛祖知道維摩詰的神通,就派文殊師利菩薩來問他佛法,兩位菩薩一問一答妙語連珠,內中道理至深,引得無數菩薩、羅漢、比丘齊來聽講,至精妙處,又有龍女現於雲端散下五彩花瓣。也怪,這花瓣落在菩薩們身上,有些立時滾落了,有些卻沾在衣服上,那些衣服上沾了花瓣的就抖落衣袖想把花瓣撣去,哪知花瓣卻粘在身上怎麽也抖不掉,後來越沾越多,遍體皆是,不得不問龍女:‘他那裏一葉不沾,我這裏遍體都是,此為何故?’龍女答道:‘他視花瓣如無物,你視花瓣為有物,他心中無掛礙,你心中有掛礙,於是你這裏略有沾著。而你有心抖落,是掛礙越重,沾連越多,此皆在你,與別人無關。’”看了蘇軾一眼,見他瞪著兩眼茫然若失,大概一點也沒聽懂,就笑著說,“你看,天上有花瓣掉下來了!”
其實天上並沒有東西掉下來,可蘇軾聽講聽得仔細,還是下意識地把袍袖拂了幾拂。海月和尚不禁笑了起來:“你也知道花瓣落下是必要沾身的,因為你心中有無窮掛礙,處處舍不得。要想知道什麽是‘放下’,必先知道什麽是掛礙,我且問你:你心裏究竟有何掛礙?”
蘇軾兩眼望天想了好半晌:“我心裏貪戀功名,掛礙極深。”
“施主好名嗎?”
和尚一問,蘇學士不得不承認:“在下好名。”
“好利嗎?”
“也好利……”
“好美色嗎?”
這一問倒把蘇軾問笑了,略想了想,老實答道:“也好色。”
“好難得之財貨嗎?”
聽了這話蘇軾頓時想起當年鳳翔府一百貫錢買回來的四麵門板,這是一輩子忘不掉的教訓:“也好難得之貨。”
“好炫耀嗎?”
“也好炫耀……”
“好口舌之爭嗎?”
老和尚這一問正在要害處。奇怪的是蘇軾竟不肯像剛才那樣輕易承認了,低頭想了一會兒,這才說道:“我以為天下事當爭則爭,當論則論,未必都能三緘其口。”
“通則不痛,痛則不通”,功名、美色、財貨之類蘇子瞻隨口承認,說明他這個人不功利、無**欲、不貪婪,可蘇判官不承認他好口舌之爭,恰好說明他身上的毛病就在於嗔心重,受爭執。
海月和尚知道蘇軾的“病根子”,也不和他爭論,隻笑著問:“你覺得什麽事應該爭論?”
“心裏知道對的事就要爭論。”
“心裏怎麽知道對錯呢?”
“自然有良知在。”
“良知必是真切篤實嗎?”
蘇軾連想也沒想,立刻答道:“良知是眼見、耳聞、心想,發於至善,毫無雜念,自然真切,不會有錯。”
到這時,蘇學士身上要強好勝愛爭執的病根子已經露出來了,海月和尚又是微微一笑:“《大般涅槃經》裏有個故事:天竺有一位國王名叫鏡麵王,當時舉國隻有他一人信奉佛法,其餘人信得都是旁門左道。於是鏡麵王叫人牽來一頭大象,讓幾個盲人去摸,摸到象牙的說:‘大象如同一根蘿卜。’摸到象耳的人說:‘大象如同一把蒲扇。’摸到象頭的人說:‘大象如同一塊石頭。’摸到象鼻的人說:‘大象如同一根杵。’摸到象腿的人說:‘大象如同舂米的木臼。’摸到象背的人說:‘大象如同一張床。’摸到象腹的人說:‘大象如同一隻甕。’摸到象尾的人說:‘大象如同一條繩子。’於是諸人爭論不休,沒有了局。請問學士,這些盲人所說的算不算‘發於至善,毫無雜念’呢?難道就因為他們說的話‘發於至善,毫無雜念’,這場稀裏糊塗的爭論就有意義了嗎?”
被老和尚一問,蘇軾又無話可說了。
海月和尚緩緩說道:“好爭執是個大忌,一個‘爭’字頓時引出貪、嗔、癡、慢、疑五種毒來。你想想,好爭執的人怎能不貪得,不嗔怒,不愚頑,不自大,不否定旁人?於是陷入荊棘,多被刺傷,這是自己尋回來的煩惱。”
老和尚這些話極能勸人,蘇子瞻又是個極靈透的人,聽了這些話心裏頓時起了感應,半天才問:“這麽說,還是應該做個與世無爭的人?”
海月和尚看了蘇軾一眼,微微搖頭:“話不能這樣說。六祖慧能說過:‘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兔子是不長角的,所以求不到。釋、道、儒三教立論不同,法門卻相同,都是先修身,再度人。你是個儒生,儒生學的是孔孟之道,是‘克已複禮’,這‘克已複禮’是先修煉自身,自身有了道德,再去勸諫皇帝。修煉自身是一場修行,勸阻皇帝,為民請命,更是一場極大的修行。所以為民請命是儒生的天理,良知一旦發動,為了百姓利益,心中全無雜念,這時候該爭的務必去爭。隻是你記著:不爭,事不關已;一爭,便入荊棘。佛說:‘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若心動則人妄動,痛其身傷其骨,於是體會世間諸般痛苦。’然而不動心又是不可能的,關鍵是被荊棘刺痛之時怎麽才能定住身子,脫出苦痛,歸於快活,這就要有一個‘根子’,能讓自己站得住才行。”
聽海月大和尚說到“人要有個根子”蘇軾忽然似有所悟,忙問:“以前曾有位高僧對我說過:‘無常是苦,然而苦中有一點樂,銜而遊之,便見活水。’這與大師所說的‘心裏的根子’是一回事嗎?”
一聽這話海月也笑了:“是一回事,隻不過人家說得更貼切。”
“這‘根子’也好‘活水’也好,到底是什麽?”
蘇軾這一問,是代天下人向佛求法。海月和尚略一沉吟,緩緩說道:“是個‘自我。’世間多苦惱,皆因不識‘自我’。”
聽到這裏蘇軾忙問:“如何尋得‘自我’?”
老和尚淡淡地說:“不可說,不可說……人生道路不同,際遇不同,見解也各不相同,到最後才知道都是一樣,早先卻說不得,一說就錯了。這就像把樹封在壇子裏讓它成長,還沒長大已經死了。”
海月和尚這些話已經講到高深之處,糊塗人往往越想越多,甚至陷溺其中,明白人卻能適可而止。蘇學士頗有慧根,倒是個明白人,暗暗點頭,嘴裏低聲說:“原來自己的路還要自己走,‘活水’要自己去尋,銜而遊之,皆是自然而然的事。”
老和尚點點頭:“你能明白這些就好。晚課已畢,施主也來吃碗齋飯吧。”
與海月和尚講論佛法,蘇軾真有如釋重負之感,忙說:“這碗齋飯是要吃的。”有說有笑,隨著海月和尚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