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突然而至的巨大災害,徐州城裏軍民百姓什麽也做不了。蘇軾隻能臨時找了千餘條麻袋填上土,嚴嚴實實堵死了城門。

這時天已亮了,城裏百姓都聽說黃水直犯徐州的消息,人心已亂,又看見官府的人堵塞城門,立刻傳出謠言來,說城門一堵,城裏的人逃都逃不了。這一下全城百姓都驚慌起來,拖家帶口一起湧到西城,都要從這裏奪門而出跑到鄉下去。蘇軾聽了消息急忙換上官服趕到西城,站在城門口高叫:“眾位鄉親聽我說一句:黃河決於澶州,離徐州還遠,水患未必持久!徐州有城牆護著,水進不來,大家出城逃命,撞上水頭反而危險,不如留在城裏,若真有事,官府自會出告示通知大家,到時再走不遲!”徐州府的官吏們也都幫著太守一起阻攔百姓,費盡力氣,總算把人潮阻止住了。

見百姓們不跑了,蘇軾又衝著人群高叫:“徐州是咱們的家園,一定要盡力死守!凡有力氣拿得動鋤鍤的請到城上來,聽官府分派護城堵水!”

確實,出城逃命不是路,堵水護城才是好辦法。聽了知府的話,眾人齊聲答應,推車挑擔的人群開始往回走,蘇軾這才鬆一口氣。回到府裏,想著大災當前,如何救災全無頭緒,心煩意亂,正在房裏轉磨磨,王適手裏扯著一個人飛跑進來:“大人,我哥哥王蘧來了!”又指著蘇軾引見,“這是蘇太尊。”

蘇軾抬頭看去,隻見王蘧三十多歲年紀,長得又白又胖,光頭赤腳渾身是泥,連胡須都被泥巴糊住了,滿臉驚惶之色,顯然是剛從大水裏逃出命來。也沒功夫慰問,隻說:“你從外頭來,城外情況如何?”

王蘧喘了口氣才說:“這場水來得太突然,誰也沒有準備,現在城外已經全毀了!聽我兄弟說今早城外水深約有兩尺,人在水中勉強還能行走,可我進城時城下水深已有三尺五寸!雖然這洪水一開始漲得快,以後會上漲得慢些,可我估計十五日內水深就會超過一丈!隨著水勢上漲,對城牆的衝刷之力也要倍增,照這個勢頭,城牆最多也就堅持三十天。大人務必早做打算。”

聽王蘧說有“打算”,蘇軾忙問:“你說怎麽辦?”

王蘧想了想:“我看無非兩條路,一是趁大水尚未潰城,大人帶著百姓們棄城而走到附近山上避水,這樣雖然家業不能保存,人命還顧得住。”看了蘇軾一眼,又說,“另一個辦法就是趁水還沒漲起來,在城外築起堤防保護城牆,隻要城牆不倒,這一城百姓就算保住了。”

棄城而走能保性命,築堤護城能保家園。

蘇軾右手按著額頭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好半天,終於下了決心:“百姓們的家業都在徐州城裏,隻有我一個是外人。如今連我都舍不得棄城而走,百姓們自然更不能舍棄家園。隻要咱們一起下決心,必能保住這座城!”轉頭問王蘧,“你說築堤保城,究竟如何保法?”

王蘧等的就是蘇太守下這個決心。現在蘇軾果然下了決心,王蘧喜出望外,忙說:“徐州早年也遭過水患,當時的人在城外築了兩條防水堤,一條從小市門外沿著護城壕向南去,直到戲馬台下,另一條從新牆門往西,也沿城壕修築,一直連接到南京門之北,有這兩條堤防,就把城牆穩穩護住了。隻是那場大水過後徐州多年無事,後來的官員也沒人想過整修堤防,到現在兩條長堤廢棄多年,隻剩兩道土崗。我逃進城裏的時候留心查看,這兩道土崗有些地方已經被水淹沒,可大半還露在水麵。如果大人能調集人手沿著堤壩舊址重新修築堤防,搶在水頭漲上來之前先把兩道大堤築起來,洪水就衝不到城牆了。隻要城牆不倒,徐州也倒不了。”

蘇太守是個急脾氣,也沒心思聽王蘧細說了,一把扯過王蘧的手:“咱們出城到堤上去,邊看邊說!”王適忙抓了把傘跟在後頭。

這時徐州的城門早用麻袋土石塞死了,蘇知府隻能叫人找了條小船從城牆上慢慢放入黃水之中,自己和王蘧、王適坐在藤筐裏下去,把船一直劃到王蘧所說的那道堤埂上。果然看見洪水裏隱約露出兩條土崗子,高處高過水麵兩尺,低處已被水頭沒過。王蘧急忙說:“大人,情況已經很急,若再耽誤一天,水漲上來淹沒堤埂,想築堤也來不及了。”

事情果然緊急,可是水來得太快,城外百姓已經逃散,城裏的人也亂了套,怎麽才能一下子把幾千人弄到堤上來呢?

蘇軾的腦子比誰都快,頓時想起:“戲馬台的軍營裏不是有兩千禁軍嗎?我先把這些人找來!”吩咐王適,“你回城和顏判官說,讓他立刻出告示召集民夫,務必把災情講清楚,讓這些人自帶鋤耙到堤上來。不必組織起來一起上堤,有多少人就是多少,先把被水頭淹沒的地方搶修起來!”自己跳下船,從濁水中撈了根一人多長的樹枝當拐杖,王蘧搶上來攙著,兩人胡亂打了把傘,沿著堤埂一步一滑地往戲馬台走去。剛走幾步,蘇軾腳下一滑,“咕咚”一聲摔在爛泥裏,王蘧忙去扶他,再回頭,那把油紙傘已經被風吹得不見影兒了。

等蘇軾冒著大雨摸進兵營的時候,禁軍營中早就水深沒漆,當兵的全亂了陣腳,寨門大開,所有人都在收拾東西準備逃命,蘇軾扯住人就問:“雷都監在何處?”問了幾個人都不得要領,隻能看著哪個房子修得高大就往裏闖。進去一看,禁軍都監雷勝果然在這裏。見蘇太守褲腿挽到膝蓋上,手裏拄著棍子,渾身是泥滿臉淌水地走進來,吃了一驚,忙上前扶他:“府尊怎麽來了?”

事情緊急,蘇軾連坐下的功夫都沒有:“黃水突然而來,徐州全無準備,現在大水直衝城牆,要想保住徐州城,隻有在城外築堤擋水。我手裏沒有民夫,想借禁軍將士一用,都監肯幫這個忙嗎?”

宋朝有個“輪戍製”,禁軍的駐地三年一換,雷勝和他手下這些兵都不是本地人,對徐州城談不上什麽感情。如今大水忽至,軍營都被淹了,雷勝隻顧著往高處移營,蘇知府忽然讓他帶兵去修堤護城,等於扔下自家財物專心去救百姓,雷勝心裏沒這個準備,下意識地說:“官軍不受地方官節製,知府豈能調動禁軍?”

見雷勝有推辭之意,蘇軾忙說:“禁軍駐紮此地本意是為護民,倘若今天來犯的是幾千強盜,不用我說,都監已經帶人出征了。何況水火之災甚於盜匪,百姓陷在洪流之中,難道都監忍心不顧嗎?我此來並不是調動禁軍,隻是把城裏情況向大人說明,請都監派兵築堤護城,否則城牆一潰,戲馬台上當然沒事,城裏十幾萬百姓盡入魚鱉之腹!”

其實雷勝也不是要逃走,隻不過有些慌亂。現在蘇軾一說,他也就下了決心:“太尊容我一天,把軍營裏的糧食器械搬到高處,明早就帶兵到堤上來。”

眼看水情危急,蘇軾哪裏還能再等一天:“禁軍的營盤建在高處,昨天想必連一滴水也沒有吧?如今卻已水深沒漆!若到明天,城外堤埂都被淹沒,再想築堤也無從築起了。請大人舍下營盤先顧百姓吧!”

兩千禁軍,糧草、騾馬、旗甲兵器也不少!舍下營盤先顧百姓,軍營裏的家底子怕是要毀於洪水。可也正如蘇軾所說,築堤若晚一天,明天水漲上來就難辦了!

麵前站著一位蘇太守,渾身濁水兩腳汙泥,手裏拄著根木棍子,眼巴巴看著雷勝,一聲聲替百姓哀求,雷勝的心也軟了,猶豫良久終於下了決心:“太尊既然有命,就是我等效力之時!我現在就帶兵上堤!”

雷勝答應上堤,蘇軾喜形於色:“都監手下有多少人?”

雷勝抬手往外一指:“兩千人都去!”又想起來,“我再派人到牢城營裏傳令,讓那邊也調一千兵丁到堤上去,有三千人,足能擋得一時。”

蘇軾忙說:“這就好!我馬上回城召集百姓,咱們一起使勁,徐州就有盼頭了!”

從禁軍大營出來,蘇軾急忙回到徐州城裏。

這時顏複等人已經寫了告示張貼出來,百姓們知道築堤護城的事,不用人來叫,那些青壯年已經換上短衣,拿著鋤鍤藤筐扁擔之類聚攏在一起,還有更多人正在趕來。蘇軾忙叫這些人立刻上堤。他自己一刻也沒休息,帶著王蘧、王適回到城外堤上。這時雷勝的兵士已經趕到,牢城營那邊也分撥了七百人來幫忙,加上城裏的百姓,已有幾千人在堤上忙碌。

有了人手,就得趕緊訂個計劃。

這天夜裏,幾個皂隸舉著火把照路,蘇軾和王蘧摸著黑趟著水沿著堤埂仔細測算丈量。經過一夜勘測,得知兩道擋水堤共長一千零八十丈,因為多年失修,目前僅剩幾尺高,底基約一丈五尺厚。王蘧與蘇軾商量,認為堤身至少加厚到兩丈,高度則視水情而定,水漲堤增,以免有失。

千丈長堤要在短短時間裏加高三丈,加厚兩丈,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蘇軾這個人心眼兒實,直腸直肚沒有城府,平時做人容易吃虧,到這硬碰硬的節骨眼兒上他這樣的人最能辦事。立刻對顏複說:“徐州全城百姓的命都在這道大堤上,堤築不成,城也保不住。這樣,你去找些孔目、押司、保正,湊三十人,分成十組,在堤上每隔一百五十丈搭一個窩棚,不管白天夜裏,每個窩棚裏至少得有一個管事的人,隨時出來監督工程,觀察水情,不容絲毫有失!”顏複趕緊答應。

到這時,蘇知府已經下定了與徐州城共存亡的決心。於是抽空子回到府裏。二十七娘正在家裏等他,見蘇軾回來,慌慌張張跑來問:“外頭怎麽樣了?”

蘇軾沒功夫對夫人解釋,隻說:“沒事,城外還有護堤,大水進不了城。你去收拾一床鋪蓋,從今天起我搬到堤上去住。”

蘇學士平日溫和爽朗詼諧有趣,倔強起來九頭牛也拉不住。朝雲知道他的脾氣,聽說要上堤,就悄沒聲地給蘇軾收拾東西去了。二十七娘卻擔心堤上危險,生怕丈夫有事:“我以前在鄉下見過河裏發水,淹死不少人!你住在堤上,萬一大水一來堤壩垮了怎麽辦!”

堤上的危險蘇軾都知道,可救災如救火,幾千人等著知府安排事情,哪能說這些?也沒功夫在這裏拖延,隻說:“堤不會垮,你別擔心。”轉身就走。二十七娘急得一把扯住他:“幾千幾萬人上堤還不夠?憑什麽讓你這個當知府的去冒險!”

二十七娘一顆心全在丈夫身上,別的事根本不想,難免目光短淺。聽了這話蘇軾一下子急了:“正因為我是知府,一城人的性命在我肩上,就算別人都不上堤我也要上去!何況眾人都在堤上,我躲在家裏算怎麽回事!”也是氣急了,指著二十七娘的鼻子吼了聲,“你這個糊塗女人不懂道理!”接過朝雲遞上來的鋪蓋氣呼呼地出去了。

二十七娘嫁給蘇軾十年,天天被丈夫在手心裏捧著,一句重話也沒聽過,現在忽然遭了迎頭喝罵,嚇得臉色灰黃,愣在那裏動也不會動了。還是朝雲跑過來哄她,先說蘇軾這話都是無心的,又說堤上人多,並不危險,好說歹說,把二十七娘哄回屋裏去了。

從這天起,蘇軾真就在堤上的窩棚裏住了下來,每天忙著修堤築壩,一個人指揮幾千人,也沒功夫想家裏的事,連個信兒也沒送回來。

三天功夫,早先廢棄的堤埂已經加高數尺,厚至兩丈,大水被阻擋在城牆以外百丈之處,情勢總算略有緩和。這時候,朝雲打著傘提著食盒一個人走到堤上來了。

二十七娘一輩子隻是受寵、享福,一點苦也沒吃過,一點驚嚇也沒受過,忽然被丈夫發了一頓脾氣,又見蘇軾一走就不回來,心裏又怕又委屈,隻知道哭。還是朝雲有心眼兒,把府裏的仆人叫來,隻說夫人吩咐的,讓他們到堤上打聽情況。知道大堤初成,水被擋在城外,急忙把好消息告訴夫人。

聽說堤上安全了,二十七娘的擔心放下一半,想起蘇軾凶她的那些話,心裏仍然不踏實。朝雲心眼兒多,知道“勸人”不如“分心”,就指著屋外的雨說:“老天爺真是壞心眼,發洪水不算,還下這麽大的雨。大人這幾天在堤上準累壞了,隻怕連一口熱飯熱茶都沒人問……”

二十七娘正在胡思亂想,被朝雲一說,才想起丈夫正在堤上吃苦受累,這一下果然“分”了心,趕緊親自下廚炒了幾個菜,燙了一壺酒,讓朝雲提著送到堤上來。

其實朝雲心裏也怕,一怕堤上危險;二怕蘇軾生夫人的氣故意不回家。提著食盒上了堤。隻見漫天大雨,滿地爛泥,萬頭攢動,費了好大勁才找到蘇軾住的草棚子,探頭往裏一看,蘇軾坐在一個倒扣的土筐上,四麵圍著十幾個人正在說話,一回頭看見朝雲,隻略一注目,仍然回頭商量事情。

朝雲知道蘇學士沒空兒理她,也不吱聲,悄悄縮到一邊去了。

棚子裏人多事雜,蘇軾忙得頭都暈了,也想不起朝雲來。直到諸事安排妥當,眾人都散了,棚子裏隻剩蘇軾、顏複、王適三人,每人端著一碗工地上盛來的稀粥喝,朝雲才不知從何處鑽出來,也不說話,笑眯眯地打開食盒,把四樣菜一壺酒擺在三人麵前。這三人正在商量事情,都沒留意,轉眼功夫把菜肴吃個精光,一壺酒一人喝了兩杯,也盡了。

這時堤上的人吃過飯又做起工來,進來找蘇軾的人也多了,朝雲仍然一聲不響,悄悄地收拾東西。到這時蘇軾才想起囑咐她一句:“堤上雜亂,又下大雨,路不好走,這裏吃喝都有,以後不必送吃的來了。”朝雲答應一聲,收起東西靜悄悄地去了。

朝雲這丫頭極有心計,見堤上是這麽一番景象,立刻想到這種時候擺上幾樣精致酒菜讓蘇軾一人當眾享用實在不好看。回來就和夫人商量:“堤上人多事雜,大人忙碌異常,夫人每天為大人準備飯菜,大人必不肯獨享,夫人的心意就白費了。不如告訴廚房取幾鬥米熬成熱粥,用大鍋炒幾樣簡單的菜,一起送到堤上去,眾人都吃,大人自然也一起吃,又養胃又暖身,絲毫也不顯眼,大人也高興,別人也稱讚,這樣多好。”

二十七娘是個沒主意的人,凡是信任的人出個主意,都覺得有理,就按著朝雲的意思叫廚房裏熬了幾釜稠粥,滿滿裝了兩隻木桶,又炒了一大鍋菜,推兩輛小車都送到堤上來,就在棚子外頭擺開,也不問官吏民夫,見人來吃就盛一碗粥,加一勺菜。眾人知道這是知府夫人親手熬的粥,一個個感激不已。朝雲趁勢也盛了飯菜端到蘇軾麵前。

蘇軾見了稠粥粗菜果然喜歡,端著碗走出來和眾人一起吃飯。這些人見了知府都上前道謝,蘇太守臉上有光彩,心裏更高興了,特意囑咐朝雲:“準備這些飯菜太辛苦了,你們多擔待些,別讓夫人操勞。”朝雲趕緊答應,回來把蘇軾的問候添油加醋對夫人說了。

二十七娘膽子小,人又嬌氣,前頭被丈夫吼了幾句,又委屈又害怕,心裏總不安寧,現在聽朝雲說丈夫對她如何誇獎慰問,這才轉憂為喜。第二天準備了飯菜親自送到堤上。蘇軾見夫人親來慰問更高興了,問長問短,囑咐了好些話兒,隻是堤防重要,實在不能回家。二十七娘看了堤上的情況,知道事情要緊,也就什麽都不說了。

夫妻間一點小小的爭執,至此化為烏有。

徐州城外,蘇太守領著百姓、禁軍五六千人甩開膀子拚命苦幹,眼瞅著兩道護城的長堤日日加高,厚度已增到兩丈二尺,高近兩丈。哪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澶州方麵的洪水源源不絕,加之徐州一帶大雨停三天,下五天,始終不斷,城外的洪水日日增長,到九月一號,城外水深已有一丈五尺。而大堤築得越高,需要土方越多,工程也就越慢。到九月三十號,護牆堤築到三丈了,城外的水也已漲到兩丈七尺五寸,離堤頂隻有半人高了。十月初一,幾千人拚了一天的命,大堤又往上漲了一尺,到黃昏,蘇軾命人測水,卻已漲到兩丈八尺九寸!

到這時堤上所有人都看出來了,大水漲得比築堤更快……

這天晚上,顏複、王適、王蘧、雷勝都擠在蘇軾住的草棚子裏,個個麵色灰白低頭不語。半天,還是王蘧先開了口:“徐州城牆隻有三丈,如今大堤已經築得比城牆還高,可洪水天天上漲,照現在估算,十日後就可能漫過堤防。城牆雖然堅固,卻已沒有擋水之力,護堤一潰大水就要漫城!咱們還是早做打算吧。”

聽兄長這樣說,王適也說:“咱們也算盡了辦,該勸百姓出城了。”

聽了王適這話,眾人一起看著蘇太守,等他拿主意。

好半天,蘇軾抬起頭緩緩說道:“無論如何再把堤防死守五天,五天後水仍不退,就讓百姓們出城避水,官吏和禁軍留下,隻要堤防不倒,咱們就不能走!”

——當年王安石曾經笑話蘇軾,說以他的本事最多能做個府判官,這話錯了!其實以蘇學士的本事能做一個非常出色的知府。

現在蘇太守下的這個決心是讓人敬佩的,做出的決定也頗理智。雷勝第一個高聲道:“隻要太尊有心守城,我等與大人同生死,共進退!”顏複也說:“大人說得對,當官的就該死在百姓前頭,活在百姓後頭。”

幾個當官的達成共識,徐州城最後的命運就算定下了。

麵對無法抗拒的天災,徐州城裏的軍民百姓漸已無能為力。連一心堅持到底的蘇知府也終於不得不麵對現實,準備五日後把百姓們疏散出城。但在五天內官員們仍然嚴守秘密,所有人照舊上堤加築添土,拚著命與洪水對抗。

兩天之內,城牆外的護堤又加高了一尺五寸,可城下的水頭卻漲高了約兩尺,明白人看了水勢都知道險情越來越近,隻是和蘇太守甘苦與共這些日子,對這位新到任的知府已經十分信任,隻要蘇軾還在城上,這些人明知危險也不肯逃命。也有些糊塗百姓看不透危險,仍然赤膊流汗拚命築堤,隻求保住家園財產。見這些人在這裏拚命,蘇軾心裏覺得對不住百姓,也和他們一樣日夜拚命,不肯下堤。

就在第三天清晨,天色微明,蘇軾正在窩棚裏小憩,忽然聽得“撲騰”一聲響,把蘇軾嚇得直跳起來,原來是雷勝飛跑進來,急著推門,用力太大,把草編的門扇子撞倒在地。蘇軾正在驚訝,雷勝已經衝到麵前,結結巴巴地叫著:“太尊,水退了!水退了!”不等蘇軾明白過來,拉著他的手就往外跑。兩人一直來到大堤跟前,低頭往下一看,隻見腳下的土堤上留下一道黃乎乎的水印子,大概能有一巴掌寬。

蘇軾好半天才明白過來:“水下去了!這下去了有半尺……”

這時顏複、王蘧也趕了過來,嘴裏叫著:“太尊,水開始退了!看來上遊決口漸漸堵住,來水已經少於瀉洪,徐州有救了!”

蘇軾原本是個最沉不住氣的人,可現在做了知府,麵對的又是這樣的危局,磨練了七十多天,人比以前沉穩多了:“單憑半尺深的水還不敢說‘沒事’。但水勢不漲反退,必是上遊來水減少。咱們正該趁這機會盡力築堤,一刻也不要鬆懈。”

顏判官問:“是否發出告示以安百姓之心?”

蘇軾想了想,緩緩搖頭:“如今剛見起色,立刻張貼告示,萬一又有反複,人心反而易亂,再等兩天,情況明朗再說。”

這一天,大堤上的官員、禁軍、民夫都有了主心骨兒,所有人一邊拚命抬土築堤,一邊時刻觀察著水位變化。到天黑前水又退了半尺多,而堤壩加高了一尺,此消彼長,看起來十分顯眼。

到此時,堤上所有人都知道洪水漸消,城市家園都有救了,忍不住歡呼起來。幾千人齊聲叫喊,聲傳數裏。城中百姓也得了消息,成千上萬的人湧出家門,聚在街頭對天叩拜,祈求洪水速退。

這一次老天爺終於聽見了百姓的呼聲,徐州城下的水開始一天一尺地往下消減,十天功夫已退去一丈有餘,在城上拚命八十日的人們總算可以歇口氣了。

熙寧十年十月十三日,蘇軾終於接到消息,澶州決口之處的黃水已大半回歸故道,剩下的一點水不能再對徐州構成威脅了。

就在這天夜裏,城下的大水一夜之間退去了一丈。第二天,聽到消息的徐州百姓傾巢而出,男女老幼幾萬人都擠在大堤上,眼瞅著堤岸下的洪水像紮漏了的豬尿脬,一寸寸、一尺尺地往下跌落。到黃昏,堤下已經露出一片平地,一大群年輕人連滾帶爬衝下堤壩,就在剛露出來的爛泥裏亂跑亂滾,又叫又跳,大堤上,無數人一起跪倒在地,焚香叩拜感謝上蒼,痛哭的、笑鬧的、念佛的亂成了一鍋粥。

就在一片歡天喜地的混亂中,蓬頭垢麵滿身汙泥的蘇太守扛著從家裏拿來的鋪蓋卷兒搖搖晃晃回到知府衙門。二十七娘和朝雲趕緊跑出來接他,倒熱茶給他喝,燒水給他洗臉洗腳,又去熬粥炒菜燙酒。蘇學士卻等不到飯熟,隻喝了兩口水,連衣服都沒脫,往**倒,片刻功夫已經鼾聲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