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駭人的大洪水終於熬過去了,可對蘇太守來說災害遠未結束。

徐州大水沒有潰城,可水災的威脅不能不防。城外臨時築的堤壩若沒人管護,幾年後大概又變成無用的土堆了。蘇軾就上奏朝廷,請求撥發帑銀二萬九千五百貫,糧七千八百石,召募民工在城外築一道堅固的石堤,以保徐州百年無恙。然而劄子遞上去就沒有回音。

在等候朝廷撥發錢糧的時候,蘇知府一刻也沒閑著,因為徐州東門在洪水中受損,土牆龜裂剝落,就用現有的木料石頭修整城牆,又在東門上新建城樓一座,既為鎮守之用,又有防水之能。

就在這忙碌之中,熙寧十年悄悄過去,大宋朝迎來了一個嶄新的紀元——元豐元年。

元是“開始”;豐是“富足”。神宗皇帝把年號從“熙寧”改為“元豐”是告訴天下人:從熙寧二年開始的“變法”已經取得成功!一個富強的新時代從此開始了。

對於“宋神宗熙豐變法”後人有很多疑問,其中最大的問題就是:這場變法究竟是成功了還是半途夭折了?

——如果這個問題在大宋神宗年間提出來,那麽皇帝、大臣、官員、百姓都會告訴我們一個明確的答案:熙豐變法取得了徹底的成功!

變法成功了,大宋王朝的“百年盛世”比以前更燦爛更輝煌了,蘇軾在徐州的公事也不像以前那麽忙了。

這天蘇軾從府裏回來,一進門就看見二十七娘和朝雲擠在一起念一本冊子,上前問:“你們看什麽呢?”

朝雲忙說:“今天上午有人遞了個拜帖來,還有個集子,都是詩詞,寫得真好——還有那個人,長得真好看!”說著掩口而笑,連二十七娘都笑得十分曖昧。

女人家就是這樣,神神叨叨小裏小氣的。蘇軾也沒當回事,拿過那個帖子看了,上麵寫著:高郵秦觀少遊百拜。

秦少遊!這是個名動江淮的大才子,蘇軾早在杭州通判任上就聽過他的名字。見是此人拜帖立刻來了精神,拿過那本集子來看,隨手翻開就見一支《點絳唇》:

“醉漾輕舟,信流引到花深處。塵緣相誤,無計花間住。

煙水茫茫,千裏斜陽暮。山無數,亂紅如雨,不記來時路。”

詩以詠誌,詞卻是寫來供人吟唱的。所以詞分兩路:一是婉約,一是豪放,而當時人都認“婉約”是正路子。秦少遊的詞就是婉約派的魁首,意境清麗,情思淒苦,輕柔含蓄,如此文字怎不叫女子喜愛?何況就像朝雲說得,秦少遊長得又“好看”,也難怪二十七娘和小丫頭都有點神叨叨的了。

蘇軾是愛才之人,忙問:“他說什麽時候再來拜訪了嗎?”

朝雲笑道:“這個人很怪,說什麽大人公事忙,不便打擾,幾天後就要進京趕考,也不能在徐州久住,隻遞個帖子來,並沒說再來拜訪的話。”

一聽這話蘇軾就知道,秦觀或是出於才子傲骨,或是生性靦腆內向,不好意思上門求見。但:“他說自己住在何處了嗎?”

“他說在戲馬台的廟裏借住。”

戲馬台在徐州東門外,台上隻有一座大廟,叫做“台頭寺”。看來秦觀布衣之身羞於拜訪太守,既如此,蘇軾到台頭寺走一遭又何妨?

秦少遊到了徐州,蘇軾一心要去看他,可惜公務太忙,耽誤了三天,總算抽出一個下午,換了身便服到戲馬台上的台頭寺來訪秦少遊。

台頭寺是南北朝劉宋皇帝劉裕所建,徐州八大禪林之一,頗有規模,廟裏遊人香客來往不絕。蘇軾向知客僧打聽“秦少遊”,和尚果然知道此人,立刻跑去尋找。

片刻功夫,江淮第一才子秦觀飛步迎了出來。遠遠就對蘇軾拱手笑道:“晚輩有何德行,敢勞夫子駕臨!”

蘇軾迎麵看去,秦觀不過三十歲年紀,高高的個子,膚色白晰,穿一身黑袍,戴學士巾,生得麵如冠玉,眉清目秀,清俊儒雅,不知古時候的美男子宋玉、潘安長什麽相貌,想來也不過如此了吧。蘇軾哈哈一笑:“其實我早該來看你,可惜‘山無數,不記來時路,’以至耽誤到今天了。”

秦少遊才高八鬥,脾氣又驕傲又脆弱,這傲氣使他不願登門求見蘇子瞻這位文章前輩,這脆弱又讓他擔心人家嫌他是白身布衣,不看重他。結果下個拜帖,人卻不見,其實有些失禮。可蘇夫子根本不計較這些,親身來訪,見麵就開玩笑,仿佛舊交。秦少遊頓時鬆了口氣,也笑著說:“‘北山傾,小溪橫,都是斜川當日境。’哪有夫子不認得的路呢?”開了幾個玩笑,兩人就在戲馬台上玩賞風景。

戲馬台相傳是項羽建都徐州時的演兵場。

徐州地處天下要衝,沂山、桓山合抱,汴水、泗水交流,隻有城南一條大路,戲馬台正當大路中央,真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台頭寺建在戲馬台東側,居高臨下,遠山近水、城池樓閣一覽無餘,清風吹來,衣袂翩然,有禦風淩虛之勢。蘇軾興之所至,隨口說道:“徐州為天下要衝,項羽偏定都於此,可見這個能征慣戰的‘霸王’隻知進攻,不知防禦。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項王作戰全靠麾下精銳騎兵。而秦軍也罷劉邦也罷,軍中都缺少騎士,所以不是項羽的對手。這高台稱為‘戲馬’,或許就是項羽當年操練騎兵的練兵場。”

秦觀是個書生,史事所知不多。聽蘇軾說項羽作戰專靠騎兵,忙問:“夫子此說有依據嗎?”

蘇軾點點頭:“春秋隻識車戰,到戰國才有騎兵,然而七國騎兵都沒有騎射折衝的本事,秦軍也是這樣。項羽起事以後兵力一向不多,卻往往以一擊百,且麵對強敵之時每每主動發起攻擊,這個打法從今天看起來,隻有騎兵才辦得到。尤其彭城一戰,劉邦五十多萬大軍奪了彭城,項羽率三萬人頃刻殺回彭城,如此迅疾又是騎兵的本事。而劉邦對楚軍回師毫無防備,被斬十餘萬!可見劉邦麾下不但沒有騎兵,甚至沒有與騎兵作戰的經驗。”

秦少遊忙問:“何以見得?”

蘇軾笑道:“劉邦奪彭城之前已先破各路諸侯,打得仗不可謂不多。他對項羽的精銳騎兵如此疏忽,以至大敗,可見劉邦對騎兵戰術的生疏。若他手裏有騎兵,又或者對陣諸侯中有精騎,劉邦不至於敗得如此慘痛。且劉邦得天下,進長安,連四匹同樣顏色的馬都找不到,和匈奴交戰又被圍白登,差點送命,這都說明劉邦沒有騎兵。”

“可漢軍擊匈奴時動用騎兵數十萬……”

蘇軾擺擺手:“那是文、景以後的事了。”

蘇軾這些分析很有道理。加之秦觀不懂,挑不出毛病來。蘇軾越發來了興趣,又說:“當時天下人都沒有騎兵可用,唯獨項羽不但有一支幾萬人的精騎,且精通戰法,所以奔行如飛,百戰百勝。可仔細想想,項羽其實也不懂騎兵的用法,隻重視騎兵,步卒都被忽視,以至項王麾下良莠不齊,精銳特別能戰,其他部隊差得太遠。而且騎兵行動如飛,糧草消耗又多,難在一地久駐,以至項羽漸成‘流竄’之勢,加之戰馬不易補充,精兵越打越少,再遇上那‘十麵埋伏’,處處剿殺,層層削弱,纏著他的戰馬衝不出,走不動,終於精銳耗盡,困斃垓下。話說回來,此人不死必是禍害,還是死了的好。”

項羽這個人自古就被當成英雄豪傑被世人崇拜,蘇軾卻說他“還是死了好”,秦少遊又不明白了:“項羽蓋世英雄,夫子怎麽對他評價如此之低?”

蘇軾搖搖頭:“項羽有滅秦之功,當然是個英雄。可惜戰勝之後卻屠滅秦軍二十萬,火燒鹹陽城,雖說他是楚人,對秦始皇懷恨極深才有這樣的舉動,可一個要得天下的英雄怎能因仇恨失去理智?由此可知,項羽其實是個莽夫。何況項羽滅秦以後分封諸侯,自稱霸王,根本沒有一統江山的雄心,所作所為全是逆時而動,不但不是英雄,反倒成了天下一統的最大障礙,直至被高祖所殺,天下才歸一統。總的說來,項羽這個人毀譽參半,惡多於善,與其說是英雄,不如說是禍害。”

對這些話秦觀深以為然:“夫子說得對!我也覺得暴秦不得人心,早晚要亡,有項羽,暴秦或許早亡十年;沒有項羽,晚亡十年而已。可項羽嗜殺好戰,禍害無窮,天下人沒得過他什麽好處,卻因為這個人而受了很多苦!仔細想想,項羽的暴行與秦人的作為似乎差不多,都是‘成於殺伐,敗於太平’。”

蘇軾連連點頭:“‘成於殺伐,敗於太平’,這話說得好!天下人都崇拜項羽、白起,卻忘了他們原是殺人的魔王!還是顏回說得好:‘願得明王聖主輔相之,敷其五教,導之以禮樂,使民城郭不修,溝池不越,鑄劍戟以為農器,放牛馬於原藪,室家無離曠之思,千歲無戰鬥之患。’這才是個正路。”

聽了這話秦少遊搖頭歎息:“顏回說這些話已經是一千年前的事了。到今天,什麽也做不成,夫子說說,救世濟民的正道什麽時候才行得通?”

蘇軾忙說:“良知不滅,天理常存,隻要世上還有《論語》這本書,正道總有實現的那一天。孔聖人不是說過嘛:‘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已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這就是正道!”

秦少遊聽得連連點頭:“對,對!‘吾欲仁,仁斯至亦!’人心正,天下自正。天下不正,人心能正,也是‘成仁’。”

交友之道各不相同,既有細水長流,也有一見如故。今天秦少遊遇上蘇子瞻,真是一見如故。隻覺心中快意不可遏止,立刻向和尚討來筆硯,就在白牆上題詩一首:

“人生異趣各有求,係風捕影隻懷憂。我獨不願萬戶侯,惟願一識蘇徐州。

徐州英偉非人力,世有高名擅區域。珠樹三株詎可攀,玉海千尋真莫測。

一昨秋風動遠情,便憶鱸魚訪洞庭。芝蘭不獨庭中秀,鬆柏仍當雪後青。

故人持節過鄉縣,教以東來償所願。天上麒麟昔漫聞,河東鸑鷟今才見。

不將俗物礙天真,北鬥已南能幾人。八磚學士風標遠,五馬使君恩意新。

黃塵冥冥日月換,中有盈虛亦何算。據龜食蛤暫相從,請結後期遊汗漫。”

寫罷擲筆於地,回身對蘇軾深深一揖。

兩位學士高談闊論的時候已經有幾個僧人遊客在邊上聽著。見秦少遊思不稍遐、筆不略頓,如此篇章一揮而就,都讚歎不止。蘇軾讀罷也是連連點頭,從地上拾起筆想和一首,凝神半晌,微微搖頭,終於把筆放下:“少遊這首詩真有屈原、宋玉之風骨,我竟接不住,慚愧慚愧……”

蘇軾一生作詩填詞,落筆千言,倚馬可待,像今天竟接不下來,這是秦觀的才氣極高,情緒又在激揚湧**之時,妙筆生花,竟將蘇軾的文思打斷,一時不能接續。對蘇學士而言這樣的事可不多見。

這樣的大才子、風雅事平時哪能見到?旁邊圍觀的人交頭接耳,都衝著蘇軾、秦觀指指點點。一個四十來歲的書生上前對兩人拱手:“請問兩位學士高姓大名?”

天下事就這麽有趣,有人愛出名,有人怕出名。蘇、秦二位都是後者,見人家上來問他,急忙笑道:“隻是過路的,不足道,不足道。”低頭飛步走出廟門,一直逃到清靜無人之處,這才鬆了口氣,二人相視而笑。

蘇軾問秦觀:“你在寺裏何處居住?”

秦觀答道:“我和一個朋友同到徐州,我那個朋友愛清靜,在山後一座小廟裏借住。”說到這裏又想起來,“山後小廟裏有一件唐朝留下來的寶貝,不知夫子見過沒有?”

蘇軾做徐州知府快一年了,可平日太忙,這台頭寺還是第一次來,什麽“山後小廟”聽也沒聽說過,更不知道什麽寶貝,忙問:“廟裏有什麽?”

“那裏有一幅唐代壁畫‘如來滅度圖’,聽僧人說是畫聖吳道子所做。雖然不敢斷定,但畫作極精,保存完好,值得一看。”

聽說有如此寶物蘇軾立刻動心,反正無事,就跟著秦觀一起往戲馬台邊的小廟而來。

山後這座小廟本是台頭寺的一部分,後來毀於戰火,到唐朝開元年間又有僧人重建房舍。但不知什麽緣故,隻蓋了觀音閣前後三間,其他殿閣、佛塔、僧房均未建成。台頭寺也屢廢屢建,基址逐漸往南邊移動,離無名小廟越來越遠,最後分成兩處,互不相幹了。

歲月如刀,兩百年琢磨刮擦,原本就不怎麽興旺的無名小廟已經磨成一塊舊石頭了。

蘇軾走到山門跟前,見原先的石階已毀,隻剩下三四塊半殘不殘的青條石,都被人拋棄在廟門旁,廟裏僧人不知從哪裏運回些碎石子,在門前鋪了個斜坡兒供人進出,寺門早已半朽,一撞就破、一推即倒,幹脆也不再用,歪歪斜斜立在一旁成了擺設,山門裏左邊供一尊缺了臂膀的天王,右邊隻剩幾塊破柵板圍著個台子,佛像不見蹤影。順著甬道走進來,腳下的路也用碎石鋪就,倒還平整,灑掃得一塵不染,二人徑直走進觀音殿,隻見殿上供的觀音菩薩造像也不知何年何月塑的,金身早已剝盡,彩繪斑駁如鱗,連佛像的麵目也有些看不清了,佛像前擺著供桌,卻沒有香火,地上擺著幾個跪爛了的蒲團,見不到和尚的影子。

蘇軾天性喜歡熱鬧,見小廟如此冷清敗落不覺有些掃興。秦觀看了出來,笑著說:“這座小廟離城遠,香客少,廟裏總共隻有三四個和尚,平時隻在街上化緣,不肯到富戶鄉紳處走動,結果混成這般光景。可這幾位大和尚持戒嚴謹,待人真誠,我和朋友在這裏住了十來天,和幾位大和尚處得很好。”指著後殿說,“咱們先去見見我的朋友。”兩人一路走到僧房,隻見房門半掩,寂然無聲,房裏沒人。

朋友不在,秦觀略覺掃興。好在廟裏還有好東西,就說:“先看吳道子真跡壁畫也好。”領著蘇軾走到一間大殿裏,隻見白牆前頭支著個架子,用一塊半舊的杏黃幔子遮住,秦少遊也不客氣,上前掀去幔布,露出一幅通牆彩繪,正是傳說中唐代畫聖吳道子手繪的“如來滅度圖”。

釋迦傳法四十九年,二月十五日於拘屍那城婆羅雙林泊然宴寂。壁畫所繪就是佛祖涅槃時的情景。但見釋迦靜臥於雙沙羅樹之間,麵相慈和,安詳肅穆,韶光紛呈,弟子環繞或悲或歎,撫額捫胸如喪考妣。瑞靄祥雲中隱約現出八部天龍諸般神怪,都對佛祖禮讚,雲中又有一位大菩薩卓然而立,正為眾生講述“寂滅”之理,整幅壁畫筆觸細膩,氣勢磅礴,大小人物數百,個個麵目如生,神態迥異,衣帶臨風翩然欲動,即使小如拇指也畫得一絲不苟,果然是難得的傑作。隻可惜小廟太舊,後殿光線昏暗,如此佳作一時竟看不全。蘇軾隻得湊近前一點點細看。秦觀在身後說:“這小廟平時沒人來,所以吳道子真跡沒幾個人知道——就連徐州本地人都不知道。”

話音剛落,忽聽身後有人說:“這壁畫天下人雖沒看見,未必不知道;你等雖然看見了,未必就知道。”

聽了這話,蘇軾嚇了一跳,忙回身看,不知何時後殿裏進來了一位和尚,年齡與秦少遊相仿佛,高高的個子,一雙長臂,半舊的僧袍隻勉強遮到手腕,瘦長的臉盤,鼻梁高挺,嘴唇豐厚,兩道濃眉之下雙目神光爍爍,看上去英俊非凡,矯健異常,若不是光頭麻鞋手持念珠,單看氣質倒像是個遊俠之類的人物。蘇軾忙說:“我等來看壁畫,打擾大師清修了。”

那和尚不苟言笑,隻說:“你們並未擾我,是我擾了你們。”

和尚這話對,其實他剛從外頭回來,見兩個人在這裏看畫,神神秘秘說什麽“沒幾個人知道”,就隨便應了一聲,倒真是“擾”了蘇軾他們。

秦少遊跟這和尚認識,也不與他客氣,笑著說:“你擾我、我擾你都是一個‘擾’!”指著和尚對蘇軾笑道:“這個沒廟可投的野和尚叫參寥,詩寫得好,脾氣很壞,夫子小心此人!”又對參寥說,“你以前常說‘眉山蘇子瞻在杭州三年,竟無緣一見’,今天總算見到了。”

一提“參寥”二字蘇軾隱約知道,忙問:“大和尚就是寫‘五月臨平山下路,藕花無數滿汀洲’的於潛詩僧嗎?”

參寥還沒回答,秦觀已經笑道:“就是他。和尚寫詩本不應該,他還專寫什麽‘蜻蜓藕花’的,可見其心不誠。”

秦少遊和參寥是多年老友,言語不拘。聽說這位夫子就是蘇軾,參寥有些意外:“貧僧久慕蘇學士之名,想不到在此見麵。”

至此三人已經互相認識。蘇軾心裏還想著參寥和尚剛才說的話,忍不住問:“大師剛才說這幅壁畫我們看見了,卻如同未見,這話是何意?”

參寥淡淡說道:“世人原本皆是佛,隻因迷了本性,誤墮塵世,陷入無常不能自拔。佛祖講經釋法四十九載,要解脫眾生出苦難;於沙羅雙樹間做寂滅之相,也是告訴世人一個‘超脫’的法門,眾生雖然墮入無常,心中自有佛性,個個都想得解脫,所以我說這‘滅度圖’天下人雖然沒看見,可天下人求解脫的心卻是一樣。你們兩位在這裏看粗看細,指手劃腳,說什麽‘別人不知道’,都是私心妄念!倘若這壁畫不是吳道子畫的,你們還會來看它嗎?若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有這畫兒,你們還會這麽高興嗎?所以我說你們雖看見了,其實未必知道。”

有才情的人大半耿直坦率,甚而有些偏激。參寥和尚出家多年,脾氣卻沒改過來,話說得很直,言下之意是指責蘇軾和秦觀淺薄無聊。偏偏這兩位學士都愛抬杠,秦觀立刻問道:“無常、滅度究竟是何意,可否講明?”

參寥看了秦觀一眼:“若能講明就不是法了。我隻說一個偈:‘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為樂。’”

參寥所念的四句偈深不可測,如秦觀這般聰明也不能悟,又問:“寂滅於人究竟有何益處?”

參寥緩緩說道:“我再說一個偈:‘諸法從本來,常示寂滅相。春至百花開,黃鶯鳴柳上。’你聽了這些話不知有何感觸?”

這段偈比剛才的話淺顯,秦觀還在琢磨,蘇軾已經有所感觸,搶著答道:“花開花謝就如同人生,開花的時候美不勝收,謝落之時淒涼哀傷,其實花開不過是為了謝,花謝又是即將開,說到底,花開也是幻影,花謝也是幻影,循環往複,一個幻影接著一個幻影,尋常人在幻夢中,忽喜忽悲,忽怒忽笑,喜也是苦、悲也是苦、怒也是苦、笑也是苦,可惜世人雙眼緊閉,不肯去看,都被幻境所困,實在可憐。然而幻影之外是什麽世界?跳出循環是什麽境界?閉著眼的不肯看,睜開眼的又看不透,於是跳出一個循環又入一個循環,出離一個幻境,又進一個幻境……我的感觸僅此而已。”

蘇軾解說佛法有七分對,秦觀在旁邊笑道:“夫子說‘幻境’倒讓我想起一個故事來:有個朋友嫁女兒請我喝酒,當時宴席上有五六十人,正吃得熱鬧,忽然有個人站起身就往外走,主人不知何故忙跟出來,見此人一路狂奔竟要跳河!急忙過去拉他,哪知這人好像瘋魔一樣,兩三個人才勉強拉住。到這時此人如夢方醒,對別人說:剛才在席上吃酒,有一個美貌婦人出來給他敬酒,在耳邊念詩一首,笑著拉他。他就跟著婦人往前走,還以為是走進臥房,哪知幾乎掉到河裏!這人醒後還記得那首詩,寫得是:‘長橋直下有蘭舟,破月衝煙任意遊。金玉滿堂何所用,爭如年少去來休。’”講完抬頭問參寥,“和尚對此怎麽看?”

秦觀講的是個荒誕不經的鬼故事。但神色凝重,連詩都念出來,也不知說得是真是假。參寥抬起頭來想了想,鄭重其事地點點頭:“是真的。我看這婦人一定是個鬼!”

蘇軾忙問:“何以見得?”

參寥看了秦觀一眼緩緩說道:“如此奇臭不堪的劣詩,少遊賢弟就算吃一斤蔥、一斤蒜也念不出來,必是鬼寫的。”

參寥一句話說得蘇軾、秦觀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