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少遊在徐州隻呆了不足十天就急急忙忙進京趕考去了。蘇軾與參寥和尚把秦觀送到江邊,看著他上了船,這才又回戲馬台上的無名小廟中來。

無名小廟地處荒僻,不管什麽時候來,總是山門破敗全無香火。蘇軾跟著參寥和尚一直走到後院,見僧房前頭開了一片菜園子,兩個穿著舊袍子的和尚正在除草,一個年輕和尚在井邊提水,看見參寥和尚進來,衝他點點頭,一句話也沒說,繼續忙自己的事。

蘇軾這個人童趣天真,什麽事都好奇,見和尚種菜也覺得有趣,背著手兒在邊上看了半天,三個和尚都忙碌得很,誰也沒空理他。參寥在邊上笑道:“大人是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人,田裏的活兒都不會,在這裏眼巴巴看著,人家還以為你是來蹭齋飯吃的。”

其實蘇軾生在農村,能做農活,隻是做官多年,再讓他蹲下侍弄青苗,放不下這個身段了。跟著參寥和尚走進大殿,吳道子手繪的“如來滅度圖”仍然在此,遮在木架上頭的黃布卻已不見了。蘇軾一路走進來腿也酸了,在壁畫旁一個舊蒲團上坐了,參寥在他對麵坐下。就這麽靜坐了一會兒,蘇軾屁股底下長釘子,已經坐不住了,笑著說:“反正閑著沒事兒,大和尚講些佛法來聽。”

參寥把頭一搖:“你心不誠,講也無用。”

蘇軾忙問:“你怎知我心不誠?”

“我並不知,是你自己說出來的。”

參寥這麽一說,蘇軾才想起剛才自己問的話既輕薄又無聊。忙正色道:“上次聽大和尚講了一個‘諸法從本來,常示寂滅相’,又有‘幻境’等語,不知做何解釋。”

參寥把蘇軾深深地看了一眼:“你知道為什麽處處是幻境、時時在循環嗎?其實皆由一個‘因果’。”

蘇軾忙說:“‘因果’自然是幻境妄想,但其中根由仍不明白,大師再指點幾句吧。”

見眼前這個人頗能領悟,參寥也就肯多說幾句了:“世人都說‘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其實這俗話是說給沒有慧根的人聽的。平常人都以為種善因必得善果,種惡因必得惡果,未必!因為‘善惡’二字原本是幻象,你以為善,也許是惡,你以為惡,其實更惡。加之‘因果’二字又不相連。好比一個人吃了個西瓜,把瓜子兒扔在地上,於是長出個瓜秧,又結出果來,這果子他並不知道,也無緣來收。又好比你撿一塊石頭扔下山去,或砸到人,或沒砸到。但扔石頭下山必是一個因,有因,就必結一個果。山下的人匆匆走過,本來與你無牽無扯,哪知竟被石頭打中,於他,隻是無故受了這個果,並不知為何有這個因。由此可知,因、果有相連,也有不相連。但你種一個因,總有一個果,別人種一個因,也有一個果,世人隨時隨刻、隨手隨心不斷種下惡因,於是結出無窮無盡的惡果,今日你碰上,明日他碰上,誰也不能盡免。而受了惡果的人不能醒悟,反而怨恨叢生,再種惡因,於是又結更惡的果。反反複複,不但幻境已成,循環已生,而且越陷越深,罪孽越來越重,竟至不能超脫,這是世人之苦。”

參寥說的話在蘇軾聽來真有千鈞之重,半晌才低聲問道:“如此惡濁世道,如何才能超脫?”

參寥淡淡地說了句:“順受其果,不種其因。”

“……順受其果?”

“逆來順受罷了。”

參寥這話雖有深意,卻也讓人誤會。蘇軾是個急脾氣,也沒細想就笑道:“說來說去還是‘逆來順受’四個字……”

參寥瞥了蘇軾一眼:“夫子以為‘逆來順受’是容易事嗎?逆,是別人種的惡果報應在你身上,此事隨時發生,無跡無象,無可回避。‘順受’並非順從之意,而是在心裏把這突然而至的惡果理解,看透,擺正過來,使自己的心趨於安寧,如寒冰如死灰,寒冰不流動,死灰不複燃。不著痕跡把這惡果化去。於是你化去惡果的同時,還少種了一個惡因,少一個‘惡因’,天下就少生一枚‘惡果’,無窮無盡的糾纏中就少了一次‘循環’。雖然世上少這一枚惡果並不能怎樣,可假若千千萬萬人都能少種一個因,少結一個果,意義就大了——對你我而言,‘逆來順受’就是修行;少種一個因、少結一個果就是功德。”

到這裏,參寥的話漸漸深了,蘇軾有些“若存若亡”的意思,一時心中千頭萬緒,好像一團亂麻,不敢再沿這條路問下去。忽然記起早先在汴京時德香大和尚說過的那些話,就問:“早年在汴梁遇到一位高僧,他對我說:‘無常是苦,苦中有一點樂,銜而遊之便是活水。’大師知道此話怎麽講嗎?”

參寥和尚眯起眼睛略想了想,微微笑道:“這話也從‘寂滅因果’中來,隻是說得淺顯,算是個簡易的法門吧。大概有人看出大人以後的日子艱難,想救你出苦海。可惜法門雖好,卻如山頂之屋,半天之月,可望不可即,還是無用。”

自從離開眉山到汴京應考,幾年來蘇軾雖然也吃過些苦,遇上幾件不順心的事,可總歸順風順水,步步登高,到今天已成了眾人仰慕的夫子,做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官兒,想起這些總是得意,參寥和尚卻說他在“苦海”裏,又有什麽“艱難”,這話實在令人驚詫。蘇軾忙問:“我有何苦,有何難?”

蘇軾的苦難就在眼前,可惜世人沒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就連深通禪理的參寥和尚也做不到這一點,隻能說:“你的苦難你自己不知道,反來問我,讓我怎麽答?大概送偈語給你的人明白你的苦處吧。大人聰明透頂,可聰明其實是個累贅,如同身挽千斤重物,寸步難行。除非你有大智慧,大勇氣,大胸襟,扔下包袱才有路走。所謂‘明鏡不汙,心泉自流。’一旦徹悟,可得見證……”話還沒說完, 忽聽背後有人脆生生地問了句:“一個大和尚一個酸秀才在這裏說什麽因果?”

聽了這話蘇軾和參寥一起回頭看去,這一看,著實吃了一驚。

不知何時佛殿裏進來了兩名女子,前麵一個穿杏衣黑裙,手持一柄紈扇,生得眉目纖秀嬌俏玲瓏,後麵這位穿一件金銀兩色刺繡荷花紋的紅衣裙,高高的個子,圓圓的臉兒,膚色好像定窯裏剛燒出的瓷盞,盈亮中帶著一抹霞色的緋紅,新月彎眉襯著亮閃閃的眼睛,兩片豐潤的紅唇,嘴角兒微微上翹,右頰上一個顯眼的梨渦,不笑的時候也像笑著,笑起來更是秀媚活潑,豔如桃李。

破落傾頹的小廟裏忽然走出兩位麗人,恍然是佛祖身邊的迦陵頻伽之類忽然收束神通落到地上來了。暗沉沉的後殿被這二人的秀色一映,也有了十分光彩。

這兩位丫頭出現得太突兀,話說得又直爽,參寥忍不住問:“兩位施主從何而來?”

紅衣女子笑道:“這還用說?當然是從廟門那邊一路走來的。”

參寥這一問問得笨,女孩兒這一答卻答得好。參寥和尚剛才教訓蘇夫子的本事頓時全消,瞠目結舌不知如何回答。

見和尚沒話回了,女孩兒轉頭笑問蘇軾:“這位學士從何而來?”

這一問看似簡單,其實不好回答——裏頭分明有圈套兒,蘇軾不肯上套,幹脆笑著學舌:“我也是從廟門口一路走來的。”

女孩兒撇著嘴白了蘇軾一眼:“早聽說山裏有妖精,今天才讓我看見。”

這丫頭的話蘇軾可聽不懂:“什麽妖精?”

紅衣女孩兒指著蘇軾笑道:“我早看出來了,你是個學舌的鸚鵡精,這和尚是個聒噪的喜鵲精,對不對?”

這女孩兒伶俐活潑,快人快語,一句話逗得蘇軾哈哈大笑,連參寥和尚也搖頭苦笑:“本以為成精千年不易識破,哪知今天露了行藏……”到底好奇,忍不住又問,“兩位為何到這荒郊野廟裏來?”

女孩兒看了參寥一眼:“項王戲馬台好歹是個名勝,沒有這麽‘荒’吧?這幅‘如來滅度圖’畫得又好,我們姐妹閑了就來這裏賞景看畫,值得喜鵲和尚這麽大驚小怪嗎?”

這丫頭的嘴巴著實刻薄,可她一派天真單純,刻薄話兒也成了趣味。參寥笑著說:“倒不是大驚小怪,隻是以前從未見過兩位……”

紅衣女孩兒早搶過話頭:“不是你沒見過我們,是我們沒見過你這個和尚!”

其實這兩個丫頭是徐州城裏有名的人物,多少人認識她們。就連台頭寺幾個安心修行的窮和尚也知道她們是誰。偏偏參寥和尚是新來台頭寺掛單的行腳僧,不認得人家。現在被這伶牙俐齒的小丫頭一陣搶白,參寥和尚又被說倒了。

女孩兒也不追問,笑著說:“剛才聽你們談‘因果’,現在怎麽不說了?”

剛才參寥和尚和蘇太守談論因果,被這熱鬧丫頭打斷了。如今氣氛詼諧有說有笑的,“因果”自然談不下去。蘇軾覺得這女孩子十分有趣,就問她:“你也懂得‘因果’嗎?”

女孩兒微微抬起頭,把那雙玲瓏大眼輕眨兩下,隨即說道:“地上長草是個因,羊兒吃草是個果;羊兒晚上回欄是個因,過年被人殺了吃肉是個果;人吃了羊肉把熱毒養在心裏是個因,將來生病死了是個果;人死埋在墳裏是個因,墳上長出草來是個果……所以人不吃羊就沒有羊,羊不吃草就沒有草,草不生長就沒有墳,沒有墳自然也沒有了人,這不就是‘滅度’嗎?”

紅衣女孩兒這話完全是不經意之語,甚而有幾分開玩笑的意思,可話裏包含的意思著實讓人驚訝。蘇軾和參寥都是心中一動,腦子裏琢磨著,回首再看牆上的“如來滅度圖”,越看越覺得有味道。

荒山陋寺之中忽然來了兩位如此出色的佳麗,任何人都會覺得好奇。蘇軾忍不住問:“兩位姑娘究竟是何人,為何到此?”

蘇太守問得正是剛才參寥和尚問過的傻問題。眼看又撞在那紅衣丫頭手裏了,與她同來的女孩子卻溫厚,對蘇軾笑道:“我們聽說高郵秦太虛先生在此,特來訪他。”

原來這兩位姑娘是來見秦少遊的。秦觀年紀雖輕,文才冠於江淮蘇浙,這兩個女孩子專門來訪他絲毫也不奇怪。同時蘇軾也大概猜到這二人的身份了。

秦少遊才學了得,他的詞更以婉約幽柔、嫵媚含蓄被時人追捧,青樓歌伎皆以習唱秦少遊的詞為時尚。這兩個姑娘如此俏麗不俗,又聞秦少遊之名來訪,大約是徐州城裏的歌伎之流。然而如此才貌,如此伶俐,這兩位想來都非凡品,隻是姓名卻不便動問。於是答道:“可惜二位來遲一步,秦少遊進京趕考去了。”

聽了這話杏衣女子微顯失望,紅衣女孩兒卻笑道:“雖然訪不到秦少遊,能遇見蘇子瞻也是一樣。”

聽她這麽一說蘇軾倒愣了:“姑娘認得我?”

那女孩兒貝齒微露,梨渦隱顯,輕輕笑道:“徐州百姓哪個不認得知府大人?幾個月前大水來時,我們正要出城逃命,大人穿件官袍子,滾得一身泥,攔在城門口不叫我們走,說什麽‘徐州是咱們的家園!’又是如何如何,說了一堆話,大半聽不懂……我們姐妹就在人群裏,也給大人攔住,當時我就跟姐姐說:‘這知府真多事,我要是給大水淹死了,以後每夜都到他家裏去鬧!’”

這女孩子說得當然是玩笑話,而對蘇軾的敬佩親近溢於言表。蘇太守忍不住哈哈大笑,連參寥和尚都笑了起來。

見蘇軾情緒甚好,那紅衣女孩兒十分機靈,立刻就說:“當初大人堵了城門,把我們嚇得不輕,如今寫一闋詞給我們,隻當壓驚,如何?”

蘇軾心情甚好,加之眼前人如此聰明乖巧,也不忍駁她,卻又不能輕易就範,笑著說:“凡事有來有往,姑娘若有好詞,我自然和一首。”

紅衣女孩兒瞟了蘇軾一眼:“錄舊作可以嗎?”

蘇軾點頭道:“當然可以。”

一聽這話那女孩子就笑了,走到桌前提筆鋪紙,頓時寫就一支《采桑子》:

“多情多感仍多病,多景樓中,尊酒相逢,樂事回頭一笑空。

停杯且聽琵琶語,細撚輕攏,醉臉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紅。”

看了這詞,蘇軾才知道又被這刁鑽丫頭算計了。

原來紅衣女孩兒錄的是熙寧七年——也就是蘇軾在杭州任上第三年時的一首舊作。然而這支《采桑子》幾年內傳得天下皆知,若說“不好”當然無從說起。錯就錯在蘇軾不留心,沒有約定必須是現寫的新詞,倒被人家借花獻佛,拿他寫的舊詞來搪塞。

更令蘇軾驚訝的是,這紅衣女子的一筆書法間架紮實,雄奇厚重,上下接引,大小錯落,結字布局十分精湛,而轉折提點之時仍不失秀麗雅致。蘇軾平常交遊廣闊,朋友多是當世名家,他自己的書法也極了得,然而女子中有如此筆力的以前真未見過。

見了這一筆法書蘇軾驚訝莫名,竟忘了中人家圈套的事。參寥和尚在旁邊看了這一筆字也是連連點頭:“好字,真是好字!”

這紅衣丫頭本就以書畫絕技聞名一方,現在連蘇軾、參寥都誇她,臉上難掩得意之色,笑著說:“我寫了一闋好詞,大人要認真和我一首才好。”

若說剛才都是玩笑,如今蘇軾真把眼前這個丫頭看重了。別的不說,單是這一筆好字,豈能不和?認真琢磨半日,在旁題了一首:

“三人承明,四至九卿,問書生,何辱何榮?金張七葉,紈綺貂纓,無汗馬事,不獻賦,不明經。

成都卜肆,寂寞君平,鄭子真岩穀躬耕。寒灰炙手,人重人輕,除竺乾學,得無念,得無名。”

蘇太守這支《行香子》寫得真好。高古幽深,冷峻清奇,恬淡中見韻味。而且今天要和的不僅是詞,更是書法,所以結字精妙,渾厚蒼勁,正斜相倚,大小相率,生氣盎然,處處天真意趣,筆筆與眾不同。

那女孩兒見了蘇軾的書法頓時收起笑容,走上前一筆一劃地細看,到後來幹脆伸右手食指描摹筆勢,這認真的樣子和剛才的恣意笑鬧判若兩人。半天才回頭鄭重其事地對蘇軾說:“夫子好字、好詞。怎麽就到如此境界呢?”

女孩兒這一問不知是問蘇軾還是問她自己,然而不論問誰,都沒法答。

紅衣女孩兒仔細收起那幅字,柔聲道:“我在書法上用過幾年苦功,以為有所得,今天看了大人的字才知道早前走得不是路,得從頭學起。”又把蘇軾認真看了兩眼,忽然說,“大人不必認我是學生,但從今天起,我認大人是我的‘先生’。” 對蘇太守恭恭敬敬行了一禮,又回頭對參寥和尚笑道,“剛才言語無禮,大師不要怪罪。”

都說女人善變,如蛹化蝶。然而刁鑽嬌俏的丫頭忽然變成了謙恭誠摯的學生,這個變化真讓蘇軾二人無所適從。直到兩個女孩子走得不見蹤影了,這二人仍然丈二金剛,一頭霧水。低頭見桌上還放著“抄”回來的那支《采桑子》,一字一句真真切切的,這才知道實有其事。

然而這篇書法沒有署名,剛才蘇軾也不便問,結果蘇夫子莫名其妙收了個“學生”,弄到最後,卻不知那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