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宗元豐元年八月,徐州東城門的整修工程告一段落。原本被洪水衝壞的城牆完全修複,因為東城與戲馬台相對,乃是用兵之地,原本的城樓殘破不堪使用,蘇太守特命人新造城樓一座,高大宏偉,有囤兵率陣之功用。因為東城被大水所逼,而土能克水,五行五色中土為黃色,所以新建的城樓取名“黃樓”。
此時蘇太守治水救民的事跡傳遍天下,神宗皇帝也對他溫言嘉獎,隻是修堤的錢仍然沒有著落。如今黃樓落成,名動天下,在應天府做判官的蘇轍和正在京師準備考試的秦少遊各寫了一篇《黃樓賦》,一先一後寄到了徐州。
和兩篇《黃樓賦》一起到徐州的還有蘇軾的大弟子,聞名京師的才子王鞏。
王鞏字定國,這年三十一歲,官居秘書省正字,小小的一個官兒,可他的出身卻大大的與眾不同。
王鞏的曾祖王祐於太祖立國時就被拜為翰林學士知製誥,祖父王旦是太宗朝的禦史中丞知製誥,真宗一朝做過太平宰相;父親王素仁宗朝官至樞密使,授龍圖閣直學士,神宗朝拜為工部尚書,真正世宦高門,矜貴無比。王鞏自己早前也做到大理寺評事,熙寧八年朝廷出了“趙世居謀反案”,大理寺一開始沒把此事當成大案來辦,神宗皇帝很不滿意,大理寺一批官員因此獲罪,王鞏這個大理評事也吃了掛落兒,貶為秘書省正字,算是摔了個大跟頭。好在王鞏生平以書畫為主業,做官隻是做著玩兒的,對此不怎麽在意。
王鞏風流倜儻,英俊挺拔,多才多藝,書法、繪畫並稱雙絕,是京師聞名的翩翩佳公子。而且王鞏教養極好,雖出身世宦豪門,為人卻謙遜有禮,沒有一絲盛氣淩人的富貴氣。王鞏的父親王素擔任成都知府的時候蘇軾正在家為母守喪,曾經從眉山到成都拜見王素,王素久慕蘇軾才名,就讓王鞏拜蘇軾為師,所以王鞏算是蘇軾門下第一位學生。在蘇軾身邊這些晚輩中,詩詞以秦少遊為第一,書畫之能首推王鞏無疑。
黃樓落成是件喜事,蘇轍、秦觀兩篇《黃樓賦》都是傑作,各有千秋,加之王鞏又從京師專門帶來禦酒二十壇孝敬蘇夫子,三喜臨門,蘇軾就命人擺禦酒布宴席,請來徐州闔府官員共同慶祝。
徐州府官員都聽過王鞏的大名,如今見麵,各人都有一見如故之感。正坐著聊天兒,王蘧從外頭進來,高聲說:“燕子樓的幾個丫頭到了!”一聽這話,席間不論官員還是學子,凡是徐州人,都不由得站起身往門外看去。
徐州城裏有個名勝叫“燕子樓”,本是唐朝武寧節度使張愔所築,樓高二層,小巧精致,簷脊飛挑形如飛燕,樓中又有一段淒豔的故事,成為徐州名勝之一。然而王蘧所說的燕子樓卻不是那處古跡,而是一座著名的娼館。館中有馬盼盼、張英英、李卿卿三位佳人,才藝出眾,聲色俱佳,尤其馬盼盼精書法,能詩詞,擅畫美人蘭竹,容貌歌喉豔冠京東,名噪一時。今天黃樓盛會是件大事,特請這三位美人到席前侍酒。如今三美齊至,樓中所有人都注目觀看,連蘇軾也往樓口望去,這一看,大吃一驚。
原來走上樓來的三名歌伎兩個都是舊識。走在前麵的就是無名小廟中見過麵的杏衣女子,最後一個上樓的卻是那刁鑽精靈的紅衣丫頭。有趣的是數月未見,她今天穿的仍是進廟時穿的那身紅衣裙,衩環首飾一件未變,蘇學士一眼就把她認了出來。
半年前蘇軾在小廟撞見的紅衣丫頭正是徐州名伎馬盼盼,另一個是她的姐妹李卿卿。今天馬盼盼應約來黃樓侍酒,對她而言是和早先所拜的老師重逢,故意一切照早前的打扮,要的就是蘇軾一眼認出她來。
現在蘇太守一臉驚訝,顯然是認出來了,馬盼盼心裏暗喜,上前對蘇軾行禮,道聲:“先生好。”又轉向眾官員說:“各位大人好。”
馬盼盼一上樓就稱蘇軾為“先生”,其中意思隻有蘇軾明白。然而這丫頭聰明,掩飾得很巧,旁人絲毫沒有察覺。王戶曹笑著說:“盼盼這丫頭一向愛鬧,今天怎麽如此斯文?”
馬盼盼瞟了王適一眼,笑著說:“上個月是小女子生日,如今我已十七歲,與十六歲時不同了。”一句話逗得眾人都笑。馬盼盼卻故意不笑,反而拿捏腔調,低眉垂首對王適說,“這位大人說得好像與小女如何親近,其實我生日的時候未見你送一文錢禮物來,可見親近都是假的。連我這兩個姐姐都恨你無情,為我落了幾滴淚,就為這個罰你三杯酒,不過分吧?”
馬盼盼半真半假,說得王適答不上話來。顏判官在旁笑問:“當時你也落淚了?”
馬盼盼把臉一揚,說了聲:“我倒沒有!”
聽了這話眾人哄堂大笑。於是三位美人各取杯來,闔席飲了一杯。馬盼盼又說:“當年水淹東城,岌岌可危,是蘇知府和各位大人鼎力才救了一城百姓的命。我在黃樓上為大人們獻一曲,算是答謝。”懷抱琵琶輕攏慢撚,口中唱道:“三人承明,四至九卿,問書生,何辱何榮?金張七葉,紈綺貂纓,無汗馬事,不獻賦,不明經……”
馬盼盼今天專為蘇軾而來,雖然應酬眾人,其實眼色心思都在蘇知府身上。聽了這支曲兒,蘇軾也有幾分明白她的意思,隻在一旁笑而不語,等一曲彈罷,也隨著眾人喝彩。
馬盼盼又一連唱了幾個曲子,都是“蘇詞”,每一曲罷就飲一杯酒。幾杯下來已經臉色如坨,兩隻眼睛隻盯著蘇學士看。蘇軾知道這丫頭直率大膽,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身說道:“黃樓建成以後我本想寫一篇文章,哪知舍弟蘇轍和高郵秦觀各寫一篇《黃樓賦》寄來,都是佳作,我也不用寫了。各位看看哪一篇好,就把它抄下來刻碑記銘。”取出兩篇《黃樓賦》讓眾人傳看。
這兩篇《黃樓賦》各有妙處。然而作者一個是太守的弟弟,一個是太守的學生,當官兒的當然知道捧誰才對,公推蘇轍所作《黃樓賦》為妙。於是顏判官鋪紙、王戶曹研墨,蘇太守挽起衣袖把蘇轍所作《黃樓賦》抄錄下來。才寫到“畫阡陌之縱橫,分園廬之向背。放田漁於江浦,散牛羊於煙際……”忽然從樓下跑上個人來,衝蘇軾叫道:“太尊,陛下有詔敕!”一聽這話,蘇軾忙擱筆下樓去了。
蘇太守把《黃樓賦》抄了一半,忽然走了,眾人隻好坐待。先還圍著看蘇軾的法書,等了片刻不見知府回來,就各自散去閑談。馬盼盼也放下琵琶走過來細細端詳蘇軾的書法,看了良久,又轉頭看邊上的稿子,下麵一句是“山川開闔,蒼莽千裏”,一時興起,提筆就在紙上寫了起來。哪知剛寫了四個字已經被人看見,忙叫她:“幹什麽呢!”馬盼盼一驚,忙住了手。
聽這一聲叫喊,眾人都圍過來看,見白紙上墨跡猶濕,馬盼盼竟在蘇軾抄錄的文章下麵補上了“山川開闔”四個大字!
酒席上眾官員看似都喜歡馬盼盼,其實這“喜歡”是假的,這些人心裏瞧不起她這個妓女。現在馬盼盼做了這麽大膽的事,眾人臉上頓時都有怒色。顏複忍不住說了她一句:“太守是當世高賢,黃樓是徐州勝景,豈是你這丫頭可以玩笑褻瀆的?真不懂事!”
哪知顏判官這話竟把馬盼盼惹翻了,仗著三分酒意把頭一昂氣呼呼地說:“大人這話我可聽不出道理來!若說我這幾個字寫得醜,配不上蘇太守的法書,那好辦,隻要蘇大人說一句話,我馬上跪下給他認錯,就算叩十個響頭也可以!然後大人也無非把這紙撕去重寫一幅,又能怎樣呢?難道因為幾個醜字就把小女子拖出去斬了?若說我是侍酒的人,出身卑賤,不配在蘇知府的法書後麵續這幾個字,小女子卻以為人生在世不過吃飯穿衣、喜樂哀怒、生老病死,何來貴賤之分?連佛祖都說一個‘釋法平等’,到大人這裏卻分做兩端嗎?若說你官府裏有什麽官職高下,地位尊卑,我不懂,也不管!可筆墨書法憑什麽也要分尊卑?難道下等人就寫不得字,做不得畫,賦不得詩?若真是這樣,‘漁樵耕讀’也不要提了,這些打魚的、砍柴的、種田的哪配和你們讀書人並列!都趕到邊上去,那些‘漁舟圖’、‘山林圖’、‘牧歸圖’都改了,把垂釣的、砍樵的、牽牛的全畫成讀書人,大人覺得好不好?”
馬盼盼一向是個有脾氣的人,凡知道她才華的人也都知道她這個脾氣。偏偏顏複今天多說一句,頓時惹出她的脾氣來,不管不顧,幾句話駁得顏複愣在當場無話可說。
然而馬盼盼生性嬌憨爽快,脾氣急些,卻沒有與人為敵的意思,就像熱湯裏切了一把薑絲兒,雖然有點辣,倒也暖和。聽了她這些話一幫當官的都在邊上嘿嘿直笑,連顏複也沒法生這丫頭的氣。王適笑著出來打圓場:“你們先別爭,還是等蘇大人看過再說。若蘇大人說這幾個字不好,就罰盼盼姑娘三杯酒,若蘇大人說字好,顏判官明天就辭了差事到山裏砍樵去吧!”
王適這話說得眾人哄然一笑,剛才的一點尷尬頓時揭過去了。隻有王鞏並沒跟這些人笑鬧,而是俯身把馬盼盼寫的幾個字認真看了半天,忽然問:“這位姑娘學‘蘇字’多久了?”
王鞏是今天黃樓上的貴客,他一開口,別人都安靜下來了。
馬盼盼聽蘇軾介紹,知道王鞏書畫精妙,非同小可,聽他一問心裏有點虛,笑著說:“大人猜猜?”
王鞏又把“山川開闔”四字看了幾遍,微微點頭:“書法的精妙不在筆勢間架,而在氣韻之間。姑娘這幾個字已經把‘蘇字’的氣韻占了九成,粗看全無破綻,若細觀之,則川字這最後一豎稍柔弱些。依我看,姑娘臨摹我老師的法書少說也有三年功夫了。”
王鞏果然是個方家,這番話雖然說得嚴謹,對馬盼盼卻是盛讚之意。給他一說,眾人也顧不得玩笑了,都圍上來認真看馬盼盼這四個字。馬盼盼到底是個小姑娘,脾氣又直,被王鞏一誇不禁喜形於色。李卿卿對王鞏笑道:“大人猜得不準,我妹妹臨摹蘇太守的法帖才半年,隻不過呀,這幾個月來她可是朝夕苦練,下足了功夫……”邊說邊吃吃而笑,馬盼盼羞得抬手打她一下,卻又忍不住問王鞏:“大人為何說川字這一豎‘柔弱’?”
給馬盼盼一問,眾人都扭頭來看王鞏。
王鞏走上前指著“川”字對馬盼盼說:“姑娘既然臨摹我老師的帖子,當然知道他用墨濃厚,筆勢肥碩,結字扁平,而先生作書時又重氣勢,以情勵氣,以氣運筆,周正中見狂放,這些我看姑娘都悟到了。隻是有一點,我老師早年從顏真卿入手,所以他的字橫輕豎重,這是顏體字的特點。而姑娘學書似乎從柳公權入手,後來大約又下了很大功夫學‘二王’的字,但‘柳字’間架是丟不掉的。姑娘聰明過人,學我老師的字處處都學到了,可間架上畢竟一‘顏’一‘柳’,根本之處還是有區別,所以川字這最後一豎沒有到位。”
王鞏書畫上的造詣本就高明,加之出身豪門世族,見過的精品法帖太多了,理論方麵真有過人之處,一番話說得眾人頻頻點頭,馬盼盼更是覺得驚訝:“大人怎麽看出我先學柳體再學‘二王’呢?”
王鞏平時為人隨和,話也不多,談到書法就打開了話匣子,認認真真地對馬盼盼說:“我看姑娘這‘山’字最後一筆與‘闔’字外麵這個‘門’的豎折部分用筆全然一致,俊秀灑脫處可見王右軍風度,所以認定姑娘在‘二王’上頭很下過一番功夫。然而‘川’字三豎筆筆勁健勻稱,雖用筆有變化,氣韻是一貫的,這瘦勁勻稱正是‘柳體’氣概。常人學書總是先楷後行,所以姑娘先‘柳’後‘王’,次序應該不會錯。”
聽了這些評論馬盼盼真是打心眼兒裏佩服。就連李卿卿也忍不住把王鞏多看了幾眼。
王鞏這麽一位貴公子,氣質沉靜謙遜,品性莊重嚴謹,全沒有紈絝子弟的輕浮氣,而才氣又如此絕俗,更難得的是,麵對一名侍酒陪歡的歌伎,王鞏能以敦厚謙和之禮待之如良朋故友,這份誠摯更顯難得。
李卿卿是個有心人,立刻在旁邊笑道:“大人真是方家!就請當場寫一幅字和我妹妹比個高下!”
李卿卿說這話,是在七夕夜裏做“鵲橋”呢。馬盼盼聰明透頂,當然聽出弦外之音,頓時臉兒飛紅,忙說:“我這點野狐禪哪敢在大人麵前獻醜!”
女人家慣會講反話,嘴裏說“不”,心裏想的卻是個“是”。李卿卿見縫插針,隻管笑道:“你這丫頭平時總說自己的字如何好,不知吹了多少牛,今天倒來假裝!大人定要認真寫一幅字,好好煞一煞她的威風!”
王鞏是個老實人,被兩個美人兒一推一拉招架不住,正要答應。偏巧蘇軾飛步走了回來,人還在樓口就高聲笑道:“陛下真是聖明,修堤的錢糧發下來了!”
蘇知府說出一個天大的好消息,頓時把剛才的話頭兒全扯斷了。眾官員趕緊拜謝皇恩。顏複急著問:“朝廷發下多少錢糧?”
“陛下發給徐州府常平錢六千三百四十貫,米一千八百斛。”
一聽這話顏複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了。
徐州府城遭這場大水,全靠蘇軾領著官員百姓拚命,加上老天爺垂憐,險而又險勉強抗了過去。可徐州城外的堤防已經不能不修。蘇軾本來請求發放二萬九千五百貫錢,七千八百斛米,招募民工一萬人修築堅固的石堤,朝廷舍不得花錢,不答應。蘇知府隻好改修木堤,錢糧人工各減一半,隻要一萬兩千貫錢,四千三百斛米,已經省得不能再省,哪知神宗皇帝倒不客氣,大筆一揮,把徐州府請求的錢糧數額又減了一半!
就這六千貫錢、兩千斛米,修什麽堤呀?
其實蘇學士臉上的笑容全假裝的。
剛接詔的時候,聽了朝廷派下的錢糧數額,蘇軾也是又驚又氣。可蘇軾畢竟做了多年地方官,知道朝廷一向征稅急、派款慢,戶部、三司臉難看事難辦,徐州堤防又是急務,若真拖上一年兩載,明年大水又來,這城就完了!如今短短時間竟能撥下這些錢糧,雖然隻有一半,已算是朝廷的恩典了。
有了錢糧就能辦事,不夠的,徐州人自己想辦法!
蘇知府把手兒一揣笑嗬嗬地說:“府庫錢糧都是從百姓手裏收回來的稅。陛下是位聖主,寧可虧朝廷不肯虧百姓,施行德政,罷了‘青苗’、‘市易’之法,百姓得叨天恩,可戶部三司的收入也因此減少,咱們這些做地方官的要體諒。何況請修堤防的劄子遞上才幾個月錢糧就已撥發,這是格外開恩!地方上更該感念,諸位說對不對?”
蘇軾把道理一講,眾官員就算不滿也隻能吞在肚裏,都點頭附和。
蘇軾又笑著說:“至於錢糧不足,也不是全無辦法。咱們學學出家人,到各位富紳家裏化個緣,向百姓求個捐,也能籌募一些。我如今是個從五品,家裏人口少,花銷有限,每月可以捐出一半俸祿。大家都來想辦法,總能‘集腋成裘’吧。”
聽蘇軾說修堤款項的缺口要靠募捐,而且蘇知府以身作則,要捐一半俸祿,眾家員頓時都不作聲了。倒不是他們不肯出力,隻是從袋裏往外掏錢畢竟肉疼,每個官員家裏情況也不一樣,捐多少得有個算計。
蘇學士隻是把話放在這裏,並不要求這些人立刻報出捐款數目來,點到為止,笑著說:“修堤的事以後再商量,先把《黃樓賦》寫完,咱們好好喝一頓酒!”
聽了這話眾人一下子來了興致,不約而同圍攏過來,一個個擠眉弄眼互相偷笑,等著看蘇軾對案上這篇“多了幾個字”的文章是何反應。哪知蘇軾想也沒想,提筆就寫,王適趕緊攔住:“大人別忙,先看看,先看看……”
蘇軾一愣,停了筆問王適:“看什麽?”
王適指著“山川開闔”四個字笑道:“看這幾個字如何?”
王適這話說得奇怪,笑容又曖昧,蘇軾不明所以,把四個字看了看,並沒寫錯,又拿稿子對了一遍,原稿果然也就是這四個字,稀裏糊塗,隻得問王適:“這幾個字怎麽了?”
見蘇學士果真認不出馬盼盼的字,眾人都笑了。王適拍著手笑道:“顏大人輸了,明天進山砍柴去吧!”又指著馬盼盼告訴蘇軾,“太尊下樓接旨的時候這丫頭淘氣,在你這幅字上添了‘山川開闔’四個字,又和顏判官打了賭,大人若認不出這幾個字來,顏判官就辭了官進山砍柴去……”一句話沒說完,顏複已經急著嚷道:“這是你們起哄,我可沒答應!”
顏複這一叫喊,眾人更是哄笑不止。蘇軾這才明白,把“山川開闔”仔細看了看,連連點頭:“寫得一模一樣,要不是你們說出來,我還真認不出!”說著順手提起筆在“川”字的第三豎上補了一筆。
剛才王鞏說馬盼盼已經把蘇字的氣韻得了“九成”,隻“川”字最後一筆露出破綻,現在蘇軾果然在這一筆上略加潤色,說明王鞏法眼如炬。馬盼盼忍不住把王鞏又看了兩眼,卻想起來,忙上前對蘇軾說:“我剛才都是胡鬧的,這幅字大人還是撕了重寫吧。”
馬盼盼雖然頑皮,可不糊塗,知道這篇《黃樓賦》是極重要的文字,寫成之後要勒石記銘,百年千年保存下去。自己一時淘氣在上頭寫了四個字,真要刻在碑上,將來人家會說:“蘇太守在黃樓飲酒狎妓,把妓女寫的字刻在碑上了。”傳出去多難聽呀!
馬盼盼直率任性,自尊心強,這是她天生的才情傲骨。可馬盼盼畢竟流落風塵,受過多少傷害,知道自己命如楊花,在世人眼裏輕賤不堪。而馬盼盼對蘇太守又有一份與眾不同的關切,哪忍心讓蘇軾因為她而惹上“輕薄”之名?所以剛才大膽寫這四個字的是她;因為別人一句閑話就爭得麵紅耳赤的是她;現在又勸蘇軾把《黃樓賦》撕了重寫的,還是她。
女人心是海底針,蘇軾從來就摸不著。何況蘇學士又是個豁達脾性,一以貫之從沒改過。如今馬盼盼這四個字寫得極好,蘇軾自己都沒識破!這事說起來多麽有趣兒;馬盼盼這份才情又多麽難得。至於後世人知道內情也不怕,你若說是“佳話”當然好,非要說是“狎妓輕薄”,蘇學士也不理這閑話,任你說去!於是嗬嗬一笑:“這篇文章原本隻能存世三百年,有了姑娘這四個字,我看存世千年也不難!盼盼姑娘要毀這法帖我是不答應的,諸位答應嗎?”
被蘇夫子一讚,官員們人人心思相同,齊聲叫道:“這幅字毀不得!”剛才說閑話兒的判官顏複這時比誰都勤快,飛跑過來拿起那篇文章貼到牆壁上,眾人一起圍觀,紛紛讚歎。
到這時,“山川開闔”四字妙筆生花,再也不能改動,想把《黃樓賦》毀去重寫也辦不到了。馬盼盼隻能站在人群後頭眼巴巴看著蘇太守,想著自己這個煙花女子一輩子竟有這麽一次機緣,被這麽一位神仙般的人物看重、嗬護,心裏一半是甜一半是酸,翻來攪去的,竟品不出是什麽滋味來了。
馬盼盼隻顧在這裏發愣,卻沒想到邊上還有一位才子始終盯著她看。這時卻走上來笑著說:“我見過不少書家,然而女子中有如此筆力的,姑娘是第一人……”
給王鞏一讚,馬盼盼總算回過神來,對這位大才子也實在有好感,就笑著說:“剛才大人稱讚顏、柳二位,現在我才知道,原來大人瞧不起王羲之的字。”
王鞏是個老實人,被馬盼盼用話一騙頓時糊塗了,忙問:“姑娘何出此言?”
馬盼盼笑道:“大人說女子筆力弱,卻忘了王右軍的老師是誰嗎?”
——原來王羲之書法學自汀州刺史李炬的夫人衛鑠,史稱其為“衛夫人”。王鞏偏說“女子筆力弱”,那王羲之的字豈不是也……
聽了馬盼盼的妙語,連蘇軾都拍手大笑:“這樁公案定國一定要說清楚!”眾官員也都笑著拿王鞏開起玩笑來。
王鞏這個人平時頗為沉靜,今天被馬盼盼打趣,卻忍不住挺身“迎戰”,笑著說:“姑娘這話說得好!現在我不得不求姑娘一幅字了!”
這回輪到馬盼盼聽不懂啞謎了:“大人本是方家,要我的字做什麽?”
王鞏故意鄭重其事地對馬盼盼作了個揖,這才笑著說:“在下平生夙願乃是書超王右軍,畫勝吳道子。現在被姑娘一提醒,我才想起王羲之能有如此成就,都因為拜了個好老師,我要超過書聖,所拜的‘老師’又豈能馬虎?今天得了姑娘的法帖,回去朝夕臨摹,爭取五年內超越書聖境界!”
王鞏這玩笑開得實在好,眾官聽得哄堂大笑,馬盼盼敗了一陣,羞得滿臉通紅,心裏卻喜不自禁。好在她也是個聰明人兒,眼看鬥智鬥不贏王鞏,幹脆笑道:“大人要我的字也不難,隻是必須找三個人來陪我喝三杯酒……”
王鞏忙問:“不知姑娘說的是哪三位?”
馬盼盼把臉一揚:“這三位是:欺負我的人;愛護我的人;求我的人。”
想不到這個鬼靈精的丫頭竟提出這麽“三位”來!天下女子小心眼兒記仇從沒“記”得這麽有趣過。在場十幾個人都指著顏複大笑不止。顏複自己也笑個不住,無可奈何,嘴裏說:“今天徐州府官員都讓這鬼丫頭捉弄完了。”倒了杯酒走上前來老老實實地說:“老朽糊塗冒犯了姑娘,還請恕罪。”與馬盼盼對飲一杯,算是把剛才的“罪”賠完了,眾人一起笑嘻嘻地看著蘇軾。
其實馬盼盼說這“三個人”,真正指的還是蘇軾,其中“愛護”二字是有講究的。可惜蘇學士是個天生的笨人,對馬盼盼除了“愛護”之外並沒有別的念頭。其他人或許有聽出些意思來的,可在這些人想來,風塵女子哪有真心?順口一說,隨耳一聽,誰當真呢?
於是蘇軾、王鞏都上前與馬盼盼對飲,眾人擁著馬盼盼,看她為王鞏錄《菩薩蠻》一首:
“秋風湖上蕭蕭雨,使君欲去還留住,今日漫留君,明朝愁煞人。
佳人千點淚,灑向長河水,不用斂雙蛾,路人啼更多。”
馬盼盼所題仍是蘇夫子的舊作,用筆卻非“蘇字”,而是她平時練就的柳、王功底,俊逸凝煉非同凡品。尤其這支詞雖是蘇學士的舊作,卻被馬盼盼書來送給王鞏,而王鞏在徐州不能久留,眼看將行,結果這支詞寫者無意,觀者有心,以為“今日漫留君,明朝愁煞人”是馬盼盼對王鞏的心意,“佳人千點淚,灑向長河水”更是大有講究,馬盼盼如此寫來,似乎有什麽不一樣的心思。
這場黃樓盛宴熱熱鬧鬧,直到深夜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