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大水之後,蘇軾本想在城外築一道堅固石堤,保徐州百年安寧。可惜朝廷撥下的帑銀不足,別說石堤,連早先規劃的木堤也修不成。
其實這件事不能責備神宗皇帝。因為蘇軾隻在徐州任職,眼裏隻看徐州一處,神宗掌握天下大局,著眼點比蘇軾更高,他沒有撥發足夠的錢款給徐州府,是因為朝廷正集中力量在澶州一帶加固黃河大堤,黃河防住了,徐州自然沒事。
這件事上,神宗比蘇軾辦得明白。
——神宗皇帝不是昏君,他的毛病是太“聰明”。老子說“絕聖棄智民利百倍”就是在給神宗這樣的“聰明皇帝”指路。可惜神宗不肯走老子的路,偏要走韓非子的路……
朝廷錢糧剛撥下來,蘇知府看數目太少,心裏不高興。後來知道朝廷正盡力修整澶州河防,回頭一想,朝廷這麽處置極有道理,對神宗皇帝就隻剩下敬佩了。但對蘇軾而言,澶州是澶州,他是徐州知府,就必須把徐州的事辦好。仍與手下商量,在天王堂西邊、東城門下、上洪門西北和城池東南角選了四處要緊地方修砌堤岸,外麵包上木板,築成了四條“木堤”,又拿錢在東門外水災最重之處加築了一座小城,既能防水,戰時還可以做甕城用。
就是這麽個工程,費盡心思千省萬省,朝廷撥下來的六千貫錢仍然不夠用,剩下的隻好讓徐州百姓自己想辦法了。
蘇軾到徐州以後治水救災,做了很多好事,徐州百姓對太守敬愛有加。現在蘇軾提議修堤,請人捐助,城裏的富戶們也肯解囊,很快把修堤錢款湊足了九成,剩下的大概也能籌到,蘇軾心裏略寬鬆些,馬盼盼忽然找上門來,一見麵就笑著說:“昨天偶爾聽到一件好事,特來告訴先生,不知先生得了這好消息該如何謝我?”
馬盼盼總是這麽個亮閃閃的人兒,隻要她一來,就好像天色格外晴,屋裏格外亮。蘇軾對這丫頭說不出的喜歡,也笑道:“如果真有好事,自然論功行賞。”
其實馬盼盼心急得很,也不問“論功行賞”是什麽,已經自己說了出來:“昨天幾個生意人在院子裏喝酒,聽他們說,當年項王占據彭城的時候曾在洞山開采‘石炭’煉鐵打造兵刃,我記得大人說徐州有鐵無煤,要尋煤礦,不知這些人說得‘石炭’是不是煤?”
馬盼盼帶來的果然是個好消息。
蘇軾剛到徐州就發現當地冶鐵都用木柴,火力不足,曾想尋找煤炭。可惜大水忽至,後來又是修城又是築堤,把他的時間精力全占去了。現在馬盼盼忽然說徐州城北的洞山有煤,忙問:“你沒聽錯?”
“話是不會聽錯,隻是情況究竟如何我可吃不準。”
知道這件大事,蘇軾也沒心思辦公了,立刻把戶曹王適找來,叫他準備一條船親到洞山查訪。
當天過午,一條官船沿泗水而下直達洞山。蘇軾他們一下船立刻把當地住戶找來詢問“項王采石炭”的所在,哪知當地人全沒聽說過此事,問了不少人,毫無頭緒。
眼看消息並不確實,馬盼盼不禁灰心。蘇軾看出來了,就勸她道:“古人說:‘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何況這麽大的事,哪能一蹴而就?反正天色尚早,咱們隻管走走,找見礦洞最好,找不見,就當遊山玩水。”於是一行人出了小村,先走到洞山,見地方荒涼無路可走,大概查看一下,也沒見到前人留下的明顯遺跡,隻得往東南行去,走了一裏多,前麵又是一個山頭,山上倒有幾條小路,於是順路而上,到半山腰,赫然隻見一個黑沉沉的洞口。馬盼盼大喜,忙說:“這會不會是項王留下的礦洞?”
荒山上忽然有這麽大一個石洞子,看形狀像是人工雕鑿而成,蘇軾也很驚訝,立刻點了火把一起進洞,走了幾丈遠,前麵豁然開朗,隻見洞內有五間房子大小,幾根通頂石柱半是人工半是天然,前後左右都是石壁,地上也是白花花的石頭,並不是個礦洞,左邊又有個小室,進去照照,也是空空如也。
洞子雖然找到,卻與“石炭”無關,剛才一場歡喜又都成空。蘇太守也走累了,幾個人就在洞口陰涼處席地而坐,王適舉起火把四處照看,卻見石壁上刻著幾個大字:“宋大司馬桓魋之墓”,這一下吃驚不小,趕緊指給蘇學士看。
見了“桓魋”二字蘇軾也很驚訝:“想不到這個惡名昭彰的家夥竟葬在此處!”起身飛跑進洞裏四麵細看,半天又說,“這個石洞又大又深,若以人力挖掘,必然耗費無窮。也許當年孔子說的那隻‘石槨’就是指此洞而言。”
蘇軾說的話馬盼盼一句也聽不懂:“先生說的桓魋是什麽人?”
蘇軾解釋道:“孔夫子周遊列國,走到宋國境內看見一群奴隸修築一個巨大的石槨,一問才知道是宋國大司馬桓魋為自己死後所修建的。孔子見石槨如此巨大,花費不計其數,很不高興,就當眾責備桓魋,桓魋對孔子懷恨在心,加之孔子的先輩曾在宋國做上大夫,孔子自己又做過魯國的大司寇,而且有才學、有名望,身邊又帶著幾十名能幹的弟子,桓魋害怕孔子到宋國執政會奪了他這個大司馬的權,就在宋景公麵前進了讒言,又派人逼害孔子,弟子們都勸孔子快走,孔子卻不畏懼,對弟子說:‘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桓魋果然不敢加害。本以為桓魋已死千年,遺跡早就沒入荒草,想不到一千年前的東西居然還在,後人見了石室就會想起孔子鬥桓魋的勇敢,該讚的讚,該諷的諷。這就叫‘遺臭萬年’。”
王適在旁笑道:“當年大人在朝廷與王安石爭吵,大有孔子之風,後人也當記得。”
馬盼盼於政事一竅不通,隱約知道王安石仿佛是位宰相,聽王適說起這事大感興趣,忙問:“先生當年為什麽和宰相爭吵?”
蘇軾早年反對變法,跟王安石爭執。然而現在已到元豐元年,王安石早被罷黜,朝廷中小人當道,政治日漸昏暗,早年怨恨王安石的人今天都在懷念這位君子宰相。蘇軾哪有心情說當年的事?忙擺手:“過去的事不提也罷。”
蘇軾的心事馬盼盼不懂,隻以為他是謙遜,就笑著說:“先生是正人君子,若論德行勇氣,我看和孔聖人不相上下。”
馬盼盼是個不管不顧的脾氣,這樣的話隻有她才敢說,蘇子瞻是個儒生,聽了這話一驚一乍:“這話從何說起!千萬不能亂說。”
蘇太守敬畏孔聖人,馬盼盼卻隻知道一心向著蘇太守,笑道:“怎麽是亂說?孔聖人罵的是個大司馬,先生罵的是個宰相,這不是一樣嗎?”
“孔聖人是至聖先師……”
“先生還是文章泰鬥呢!”馬盼盼直眉瞪眼問到蘇軾麵前來,“先生寫了那麽多好詩好詞,孔聖人雖然了不起,可他會寫詩嗎?”
馬盼盼這個問題真不好答。蘇軾搔著頭皮想了半天:“孔聖人應該也會寫詩吧。”
馬盼盼不依不饒,立刻追問:“孔聖人寫了什麽詩?”
蘇軾想了半天,念出一首:“泰山壞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
別說,這還真是孔夫子寫的詩。眾人一笑而罷。
洞山一遊雖然沒找到礦藏,可徐州本地出煤這件事畢竟有了苗頭。蘇軾就發下告示,請百姓們幫著尋找“霸王采石炭”之處,漸漸得到消息,原來真有這麽個地方,隻是不在城北的洞山,卻在徐州城南的白土鎮。蘇軾忙帶人去探察,果然在當地找到了一處煤礦。
有了煤,徐州城裏城外的冶煉場就有了充足的燃料,打造的器械比早前數量更多,品質更精。恰在此時,早先從徐州經過的秘書省正字王鞏辦完公事回京城,又從徐州路過。
王鞏出身豪門,手頭極為闊綽,聽說蘇軾修堤工程吃緊,立刻捐出一筆錢來。同時設下酒宴請徐州城內官員、文士赴會,為表示隆重,王鞏又專門下帖子請了馬盼盼。
馬盼盼最愛熱鬧,對王鞏又看重,當然一請就到。和眾人見過之後就跑到蘇軾麵前笑著說:“聽說太守為徐州修堤錢不湊手,我們也湊了些錢,今天一並帶來了。”指著一個小箱子說,“這裏三十貫錢,我一個人捐了二十五貫,其他人共湊五貫而已。”又指著李卿卿笑道,“這也是一隻‘鐵公雞’,隻捐了一貫錢!”氣得李卿卿抬手要打她,馬盼盼伶俐得像隻小貓,一頭鑽到蘇軾身後去了。
馬盼盼極有才華,人又嬌憨淘氣,蘇軾這年已經四十三歲,膝下三個兒子,卻沒女兒,見馬盼盼在他麵前嬉笑不拘,也不知怎麽就對這頑皮丫頭疼愛起來,見馬盼盼來“避難”,忙伸臂護著她,對李卿卿笑道:“這是有功的人,可不能打!”
馬盼盼笑說:“太守才是有功的人,我算什麽。”又問王鞏:“大人上次走得急,這次來徐州能多住幾天嗎?”
“公務在身,最多隻能留十天吧。”王鞏對馬盼盼笑道,“上次得了姑娘的墨寶,並無一物回贈,心裏不安。這次帶來幾件字帖,姑娘若不嫌棄,我明天就送過來。”
馬盼盼對王鞏極有好感,至於禮物倒不看重,笑著說:“先看了再說,若沒有你的字好,我就不要了。”說得眾人一笑。顏判官指著馬盼盼對蘇軾說:“這丫頭一年來越發刁蠻惡劣,不知傳說中那個‘盼盼’是不是也這脾氣。”
蘇軾點頭笑道:“我看也差不多!”
聽蘇軾一說,馬盼盼忙問:“大人說‘那個盼盼’是何意?”
蘇軾指著王鞏說:“古時典故我不熟,這個人什麽都知道,你問他吧。”
王鞏是個老實人,心裏的想法都擺在臉上,蘇夫子多少看出一些,現在他這麽說其實有點兒撮合的意思。
王鞏忙接過話頭:“傳說唐朝工部尚書張愔在老家徐州建了一座豪華府邸,府中有一座兩層小樓,白牆紅瓦,飛簷高脊,那簷頭好像乳燕展翅,俗稱‘燕子樓’。張愔身邊姬妾眾多,其中有一位關盼盼色藝雙絕最得張愔寵愛。後來張愔死了,姬妾紛紛改嫁,隻有關盼盼為他守節,獨居燕子樓一守就是十五年。後來白居易知道了這件事,寫一首詩送給關盼盼,詩雲:‘今春有客洛陽回,曾到尚書墳上來。見說白楊堪作柱,爭教紅粉不成灰。’意思是問關盼盼:‘張愔已死十多年,墳上的楊樹都長得這麽粗了,你為何還活在世上?’關盼盼一見此詩立刻絕食而死。”
給王鞏一講馬盼盼恍然大悟:“怪不得我們院子也叫‘燕子樓’,我小時候原本不叫什麽‘盼盼’,都是媽媽後來改的,弄了半天是學這個餓死的古人!”
馬盼盼直爽得有趣,聽了她這話蘇軾、王鞏都笑了。蘇知府故意問她:“關盼盼為張愔守節,絕食而死,你既然也叫盼盼,可有這個勇氣?”
馬盼盼鼻子裏哼了一聲:“我才沒有她這麽傻!”
聽了這個回答眾人倒是一愣,顏判官忙問:“你覺得關盼盼傻嗎?”
馬盼盼冷笑道:“她當然傻!死法有多少種,為什麽非要絕食而死?無非是因為白居易多事,寫一首詩來逼她,關盼盼心裏氣憤,非要死出個樣子給白居易瞧瞧,所以用這個‘絕食’的狠辦法,故意弄得盡人皆知。可我覺得一對夫妻若是恩愛相好,自然應該生死相守。生在一處,兩情相悅,是兩個人的事;丈夫死後為他守節,這是關盼盼一個人的事。既然下決心要守節,自然心無旁騖,怎麽又去理會什麽白居易,去讀他的什麽詩,與他置這無聊的氣?若是我,就拿一塊磚頭包在詩箋裏,直接扔在白居易臉上,看他還敢說閑話!若是心裏難過,想死,我就關起門悄悄死,絕不讓白居易這種貨色得意,更不讓後世那些無聊人拿這事說嘴找樂子。反正我就是我,生是我生,死是我死,樂是我樂,苦是我苦,與旁人無關。”
聽了這番話,席上眾官員群相聳動,相對無語。
馬盼盼這個丫頭真是與眾不同,若生為男子,或是敢諫的忠臣,或是征戰的勇士,必有一番作為。偏偏生為女兒身,又不幸墮入青樓,然而天性不改,仍有這樣的勇氣,這樣的傲氣,即使命薄如紙,旁人哪個敢輕視她?
眾人忽然都靜下來,倒讓馬盼盼驚疑,不知自己是不是說錯了話。就問蘇軾:“先生覺得我這話對嗎?”
蘇軾輕輕歎口氣:“你說得對。當年關盼盼若有你這個脾氣,真拿一塊磚頭把白居易打跑了,天下人必為她拍手稱快。可世事無常,人言可畏,事到臨頭,誰知會怎樣?”說著又是連連搖頭,“白樂天逼死關盼盼,世人都恨他多事,哪知‘人生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這詩也是白居易寫得,一個人竟有兩種心思,真是咄咄怪事。”
馬盼盼冷笑道:“也未必是怪事!世上就有這種人,自以為仁義道德在他手裏,專幹傷天害理的缺德事。孔子說‘已所不欲勿施於人。’他們是‘已所不欲偏施於人’!表麵道貌岸然,其實最壞就是這些人!”
馬盼盼脾氣直率,言辭激烈,然而所想所說離經叛道,在座也有道德先生,聽了這話覺得不舒服。顏判官第一個說她:“這丫頭越說越不像話了,在她眼裏,隻怕天下沒一個好人。”
王適忙打圓場,笑著說:“盼盼姑娘覺得在坐的有好人嗎?”
馬盼盼把眾官員掃了一眼,淡淡地說:“在坐之中蘇夫子是個好人。”看了王鞏一眼,又補一句,“這位京城來的王大人也是好人。”
眼看馬盼盼再說下去真要得罪人了。蘇軾忙起身笑道:“既然說到‘燕子樓’,我倒想了幾句,寫出來大家看看。”隨即揮筆寫就一支《永遇樂》: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紞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雲驚斷。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異時對、黃樓夜景,為餘浩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