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當商,多在江南金陵大城,放官賑結黨為之。有一放賑客,係姓關者,亦山西人。在金陵大鬧煙花,折去資本,所存白銀二百兩,思得一計,專放私債,苛剝重利,九出十三歸,誠妙算也。
蜂狂蝶亂賞花枝,骨軟魂消日日迷。
散去錢財偏不惜,還從私債剝人皮。
因平日交結衙門,差役係佢心腹,故能以聲勢嚇人。人皆畏懼,眾加其號曰“閃山風”,言無情之暴氣也。
有一人姓朱,名大寬。家貧,以賣菜為生,而又好賭。向閃山風生揭錢壹千文,計及二年,共計利銀三兩。不但指大於臂,而且發重於身矣。閃山風之放債於人也,必待其利有一倍,然後往問取之。又因朱大寬有病在身,屢積屢重。到此時,每日持刀往索,不許拖延。朱大寬約以一月十五日,賣了幼女,本利一並清還,斷無失信。
到十六早,將僅天光,閃山風到了門前,持刀直人,問朱大寬曰:“本利交來。”大寬伏地叩頭乞曰:“事尚未成,容遲十日。”閃山風喝罵曰:“你無口齒,屢次惟之,你不知我威名,作我為兒戲嗎?有刀在此,你唔殺我,我要殺你。即刻了此事罷。”話完,即將刀柄向與朱大寬。其意以為,大寬見我如此心急,定必剪頭賣發都要即時清還咯,實在恐嚇朱大寬,令他心怕而已。大寬心內一想,見佢來得咁凶,均之一死,不若先下手為強,償了佢命。就接住刀柄,盡力刺去佢肚。閃山風叫痛一聲,用手掩住傷口,發腳走出。
登門尋死罵聲多,罪滿難寬奈乜何。
怏的拈刀來殺我,即時要去見閻羅。
走過橫街,有一間米鋪,其東家叫做王其勉,一向父子與閃山風熟識。見其徨走過,叫一聲:“老關,請入來飲茶呀。
”閃山風不能答。走入,坐椅未定,忽然跌倒在地,血從肚內衝出,滿地紅水橫流。嚇得王其勉魂驚膽破,連聲大喊救命。
左右鄰鋪走來,望之,氣已絕了。
通傳街坊地保,眾將此事鳴官。山西放賑等商又聯呈控告。
官來驗看,鎖王其勉,回衙開堂審訊。先問街坊鄰鋪,各對以不知原委,隻聞叫救之聲。又問王其勉,答曰:“小的與佢係好朋友,佢走過,叫佢飲茶,不知其被何人所刺,就死在我鋪。
”太爺曰:“既被人所傷,何以街上並無血痕?顯然係你因仇殺死。”街眾稟曰:“王其勉實係與關客相好,非有夙仇。”
太爺曰:“既無仇,何以死在佢鋪?”街眾不能答。太爺喝曰:“不打不招。”叫差役重打壹百,王其勉不肯招認,連用夾棍夾了幾堂,打了幾次,打得皮開肉裂,夾到腳折頭昏,迫於無奈,隻得認白日殺他。
冤枉難招要你招,兩旁夾棍一條條。
幾回魂魄飛天外,但乞嚐恩片刻饒。
照大清律例,要刀與傷口相符,方能結案。太爺問取其刀,王其勉說藏於這處,著差役搜尋不得,又說藏在那處,又搜尋不得。又打兩次,押在監房。王其勉之子,叫做亞勤,見父受苦淒涼,心有不忍,直到官前,願代父死,太爺不準。
亞勤見無法可救,遂將紅紙寫一長條,貼於當眾之處,其詞曰:“閃山風之死,必有仇人。吾父冤枉難招,實為淒楚。
今父所存家產,約值千金。若是凶手之人,有憑有據,取出刀來,肯來實認。我願奉銀五百兩。先交銀,後到案,決無反悔。
三光在上,實鑒臨之。”朱大寬初刺閃山風也,見王其勉無端受累,本欲甘心償命,直認鳴官。退後一想,見老母有六十餘歲,恐生養死葬,照顧無人,是以隱縮。今見長條所貼,有銀五百,可以安家,遂使人去問王亞勤:“真實是否?”亞勤曰:“你若不信,請理通街老誠人等,立了合同,先交銀為證。”
朱大寬接銀回家,攜刀到官處,將始終原委稟明。事跡如此如此,此刀係刺閃山風是實。官看此刀與傷口相符。論起殺人償命,理所應然。關客既如此惡勢,威逼貧人,自有取死之道。
此事不知真假,未肯盡信你一言。即著一心腹家人,查訪定案。
其家人回報曰:“訪得。死者叫做閃山風,索債俱用持刀相向,逼人賣仔賣女,致人忿氣自盡者屢次有之。”
食人骨血破人家,未必黃金兩手拿。
半世積理冤孽帳,一場風起路飛沙。
太爺曰:“閃山風該死有餘,勒索錢財,今竟何用!但你為凶手,律例難寬。照事原情,當減一等,充軍為是。”發往烏龍江而去。
去了十個月,遇乾隆元年,皇恩大赦,歸家養母。自後發奮,竟做好人。
又說王其勉,本係安良守份做生理之人,何以橫禍飛災,無端受屈?原來王其勉之兄叫做王其敏,其敏以販賣豬仔為生,養父母與弟,無不盡其誠意。弟長大,又出錢與之婚娶,是王其勉之受兄恩也,可謂深矣。
當年養育得哥哥,又況恩深娶老婆。
若使發財應報答,同分產業不為多。
及後其勉做生理發財,兄因病後困手,其勉總不照顧一毫。
兩兄弟輪養父母,一五一十,必要計清。未幾父死,兄亦死。
隻剩一老母,與大嫂輪流供養。嫂有二子讀書,歲底散館之時,尚欠修金兩元。先生催得甚緊,嫂徨無計,向王其勉曰:“求二叔借銀二元,交與先生清數。”其勉曰:“要銀未嚐話有,但係明年正月即交回,我方能做得。”嫂曰:“我到春來麥熟,自己唔食,都清還於你。”話完,不覺暗淚滴下。其勉曰:“你勿怪我。數還數,路還路,亞叔還亞叔,大嫂還大嫂。你莫話我唔好,我唔借過你,重有得過你。”苦嫂拭淚曰:“我唔係話亞叔唔好,總之,怨自己家窮耳。”
太無情義太無良,嫂侄艱難實慘傷。
不念一毫孤苦事,隻知自己顧私囊。
一夕,由鋪歸家,回至村外社壇,壇上先有一人在坐,日近三更,鬆陰月影,涼氣風生。其勉以行得倉忙,身中出汗,不免登壇息步,一爽襟懷。與在坐者,略相稱問。初未識為誰人,近細看之,乃胞兄其敏也。其勉知為鬼,大驚,但念兄弟至親,不須回避。神魂稍定,問兄在此何為?兄曰:“心中煩悶,並不能睡,故在此貪涼耳。”問弟近來生理好否?其勉曰:“並無好處,不過平平而已。”兄勃然大怒曰:“細佬點樣謂之乎。你忘兄之恩而不顧其侄,不憐嫂之寡,而薄待其親,世事至此不平甚矣。我最惱不平人,等你好久,今毒打你一場,而泄此不平之氣也。”話完,即揮拳亂毆。
妻兒愁苦哭聲頻,有弟同胞不作親。
雖在九泉難閉目,奮將拳打負心人。
其勉伏地叩頭曰:“亞哥,唔好打咯,打咁多好咯,我怕你咯,我知錯咯,亞哥。”其兄曰:“打死你,打死你。”忽來得一個白須公,手扶拐杖,行埋勸曰:“唔好打,唔好打,打乜樣呀。手足之情豈可自相殘害麽!”即將拐杖攔住其兄。其兄曰:“個的手足,實在都唔係人。我能顧佢,佢不能顧我,講甚麽手足呀!我不是打細佬,打負心人耳。”白須公曰:“你細佬之事,我盡知之。佢前世修過善功,今世應有福享。總係今生變性,刻薄無情。灶君上奏於天,玉帝命飛天大神查訪的確,福根削去,災禍臨頭。有人代你苦打於他,無用你咁,惱氣也。
你有你好處,你雖貧困,有好兒孫。不信我言,試看後來光景。 ”
前生修福今生受,得福而今又作殃。
有等貧難修善果,將來發達有賢即。
其兄由是放手,其勉起來不見了白須公矣。其兄忿忿下壇而去,其勉發腳走歸,睡到床中,神昏氣短。妻問:“因乜事幹?如此慌忙。”其勉曰:“我遇著鬼,被鬼打我。”妻驚曰:“乜樣鬼呀?你遇個的係大頭鬼?長舌鬼?抑或吊頸鬼?跳水鬼?男鬼?女鬼?竹篙鬼!瘟屍鬼呢?”其勉曰:“俱不是也。
係亞哥鬼。”妻曰:“鬼做亞哥,唔通你就怕佢麽?”其勉曰:“此鬼非他,就係你伯爺作怪。”妻曰:“伯爺明可惡,查出佢年庚八字,請喃魔先生大鑼大鼓駛的符法,收佢人禁罌。”
其勉曰:“你勿高聲,白骨無情。佢聽知,連你都作怪。”妻曰:“我有名叫作惡婆,駛乜怕佢呀!你大嫂我都唔讓佢一分,都要治佢。生者不怕,要怕死者麽!”
弧兒寡婦總之難,仰麵求人幾個彎。
為叔不來相照顧,嬸娘又是恃凶蠻。
其勉受嚇,病了一月。然後回鋪,不滿半月之久,又遇閃山風一案,破去家財大半。歸家又病一年,其子亞勤變性,賭蕩花消,閉埋個間鋪。王其勉一貧如洗矣。
兄之二子,長大發財,遵循守慎,孝義可稱。其勉倚賴兩侄,養老終身。亞勤無所歸著。
哥哥兒子正當興,弟歎人財兩不成。
天惱無情憐有義,到頭好醜自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