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突承璀,閩人也,以黃門值東宮。

仇士良,循州興寧人,順宗時得侍東宮。

楊複光,閩人也,本喬氏,少養於內侍楊玄價家。

同書二〇八《宦者傳下》雲:

田令孜,蜀人也,本陳氏,鹹通時曆小馬坊使。

據此,可知唐代閹寺多出自今之四川、廣東、福建等省,在當時皆邊徼蠻夷區域。其地下級人民所受漢化自甚淺薄,而宦官之姓氏又有不類漢姓者,故唐代閹寺中疑多是蠻族或蠻夷化之漢人也。

唐代中國疆土之內,自安史亂後,除擁護李氏皇室之區域,即以東南財富及漢化文化維持長安為中心之集團外,尚別有一河北藩鎮獨立之團體,其政治、軍事、財政等與長安中央政府實際上固無隸屬之關係,其民間社會亦未深受漢族文化之影響,即不以長安、洛陽之周孔名教及科舉仕進為其安身立命之歸宿。故論唐代河北藩鎮問題必於民族及文化二端注意,方能得其真相所在也。茲先舉二三顯著之例,以見當時大唐帝國版圖以內實有截然不同之二分域,然後再推論其種族與統治階級之關係焉。

杜牧《樊川集》六《唐故範陽盧秀才墓誌》雲:

秀才盧生名霈,字子中,自天寶後三代或仕燕,或仕趙,兩地皆多良田畜馬,生年二十未知古有人曰周公、孔夫子者,擊球飲酒,馬射走兔,語言習尚無非攻守戰鬥之事。

《通典》四〇《職官典》末載杜佑建中時所上“省用議”(參《新唐書》一六六《杜佑傳》)略雲:

今田悅之徒並是庸璅,繁刑暴賦,唯恤軍戎,衣冠仕(士)人遇如奴虜。

此可以代表河北社會通常情態,其尚攻戰而不崇文教。質言之,即漸染胡化深而漢化淺也。當時漢化之中心在長安,以詩賦舉進士致身卿相為社會心理群趨之鵠的。故當日在長安文化區域內有野心而不得意之人,至不得已時唯有北走河朔之一途。《昌黎集》二〇《送董召南遊河北序》乃世所習誦之文,茲為闡明長安集團與河北集團政治文化對立之形勢起見,仍移寫之於下,並略詮釋,以佐證鄙說。至韓退之不以董召南河北之行為然之意固極明顯,不待解說也。其文雲:

燕趙古稱多感慨悲歌之士。董生舉進士,連不得誌於有司,懷抱利器,鬱鬱適茲土,吾知其必有合也。董生勉乎哉!

據此,可知在長安文化統治下之士人,若舉進士不中,而欲致身功名之會者,舍北走河朔之外,則不易覓其他之途徑也。

其文又雲:

夫以子之不遇時,敬慕義強仁者皆愛惜焉,矧燕趙之士出乎其性者哉!然吾嚐聞風俗與化移易,吾惡知其今不異於古所雲邪?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董生勉乎哉!

據前引杜牧之《範陽廬秀才墓誌》“語言習尚無非攻守戰鬥”之句及此序“風俗與化移易”之語,可知當日河北社會全是胡化,非複東漢、魏晉、北朝之舊。若究其所以然之故,恐不於民族遷移一事求之不得也,請俟後論之。

其文又雲:

吾因子有所感矣,為我吊望諸君之墓!而觀於其市,複有昔時屠狗者乎?為我謝曰:“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

然則長安天子與河北鎮將為對立不同之二集團首領,觀此數語,即可知矣。

又《全唐詩》第五函《李益小傳》(參《舊唐書》一三七《新唐書》二〇三《文藝傳下·李益傳》、《唐詩紀事》三〇、《全唐詩話》二,辛文房《唐才子傳·李益傳》等)雲:

李益,字君虞,姑臧人,大曆四年登進士第,授鄭縣尉,久不調,益不得意。北遊河朔,幽州劉濟辟為從事。嚐與濟詩,有怨望語。憲宗時召為秘書少監集賢殿學士,自負才地,多所淩忽,為眾不容。諫官舉幽州詩句,降居散秩。

考益之《獻劉濟詩》雲:

草綠古燕州,鶯聲引獨遊。雁歸天北畔,春盡海西頭。向日花偏落,馳年水不流。感恩知有地,不上望京樓。

據此,又可知雖已登進士第之李益以不得意之故猶去京洛,而北走範陽;則董召南之遊河北蓋是當日社會之常情,而非變態。然於此益見大唐帝國之後半期其中含有兩獨立敵視之團體,而此二團體之統治階級,其種族文化亦宜有不同之點在也。

今試檢《新唐書》之《藩鎮傳》,並取其他有關諸傳之人其活動範圍在河朔或河朔以外者以相參考,則發見二點:一為其人之氏族本是胡類,而非漢族;一為其人之氏族雖為漢族,而久居河朔,漸染胡化,與胡人不異。前者屬於種族,後者屬於文化。質言之,唐代安史亂後之世局,凡河朔及其他藩鎮與中央政府之問題,其核心實屬種族文化之關係也。夫河北之地,東漢、曹魏、西晉時固為文化甚高區域,雖經胡族之亂,然北魏至隋其地之漢化仍未見甚衰減之相,何以至玄宗文治燦爛之世,轉變為一胡化地域?其故殊不易解。茲就安史叛亂發源之地域及其時代先後之關係綜合推計,設一假說,以俟更詳確之證明。即使此假說一時難以確定成立,但安史叛亂及其後果即河朔藩鎮之本質,至少亦可因此明了也。

當玄宗文治武功極盛之世,漁陽鼙鼓一鳴,而兩京不守。安祿山之霸業雖不成,然其部將始終割據河朔,與中央政府抗衡,唐室亦從此不振,以至覆亡。古今論此役者止歸咎於天寶政治宮廷之腐敗,是固然矣;獨未注意安史之徒乃自成一係統最善戰之民族,在當日軍事上本來無與為敵者也。考安祿山之種族在其同時人之著述及專紀其事之書中,均稱為柘羯或羯胡,如:

《舊唐書》一〇《肅宗紀》雲:

是日(天寶十五載七月甲子)禦靈武南門,下製曰:“乃者羯胡亂常,京闕失守。”(《舊唐書》一二〇《郭子儀傳》載建中二年德宗褒恤之詔有“羯胡作禍”,《新唐書》一九二《忠義傳·張巡傳》亦有“柘羯千騎”之語,至杜甫《喜官軍已臨賊境二十韻詩》所謂“柘羯渡臨洮”之柘羯,雖非指安祿山,但亦可為旁證參考也。)

又同書一〇四《封常清傳》略雲:

先鋒至葵園,常清使驍騎與柘羯逆戰,殺賊數十百人。臨終時表曰:“昨者與羯胡接戰。”

又《顏魯公集》六《康金吾碑目安祿山為羯胡,姚汝能安祿山事跡》一書亦多羯胡之語,若杜工部詠懷古跡之詩其“羯胡事主終無賴”之句,則不僅用梁侯景之古典(如《梁書》五五《武陵王紀傳》雲:“羯胡叛渙”,即是一例),實兼取今事入之於詩也。

考玄奘《西域記》一“颯秣建國(即康國)”條雲:

兵馬強盛,多是赭羯之人,其性勇烈,視死如歸。

《新唐書》二二一下《西域傳·康國傳》雲:

本月氏人,始居祁連北昭武城,為突厥(寅恪案:突厥應作“匈奴”,《唐會要》九九“康國”條雲:“其人土著役屬於突厥,先居祁連之北昭武城,為匈奴所破。”宋子京蓋涉上文突厥之語致誤也)所破,稍南依蔥嶺,即有其地,枝庶分王:曰安,曰曹,曰石,曰米,曰何,曰火尋,曰戊地,曰史,世謂九姓,皆氏昭武。

又同書同卷《安國傳》雲:

募勇健者為柘羯,柘羯猶中國言戰士也(寅恪案:上引《西域記》之文有“赭羯之人”一語,然則赭羯乃種族之名,此雲“猶中國言戰士”,若非宋景文誤會,即後來由專名引申為公名耳)。

又同書同卷《石國傳》雲:

石或曰柘支,曰柘折,曰赭時。

據此,可知“赭羯”即“柘羯”之異譯,凡康安石等中亞月氏種人,皆以勇健善戰著聞者也。《舊唐書》二〇〇上《安祿山傳》雲:

安祿山,營州柳城雜種胡人也。

《舊書》所謂“雜種胡”之確切界說尚待詳考,但《新唐書》二二五上《逆臣傳·安祿山傳》雲:

安祿山,營州柳城胡也,本姓康,母阿史德,少孤,隨母嫁安延偃,乃冒姓安,通六蕃語,為互市郎。

寅恪案:《安祿山事跡·上》引郭子儀《雪安思順疏》,謂安祿山本姓康。今敦煌寫本《天寶·丁籍》亦有康、安、石等姓以羯為稱者(見《曆史與地理雜誌》第三十三編第四卷天寶十載丁籍及同書第四十一編第四卷天寶四載丁籍),故安祿山父係之為羯胡,即中亞月氏種可無疑矣。至史思明之種族則《新唐書》二二五上《逆臣傳·史思明傳》雲:

史思明,寧夷州突厥種,與安祿山共鄉裏,通六蕃譯,亦為互市郎。

疑史思明非出中亞胡種者。然《舊唐書》二〇〇《安祿山傳》雲:

安祿山,營州柳城雜種胡人也。(前已引,茲為論述便利起見,特重及之。)

同書同卷《史思明傳》雲:

史思明,寧夷州突厥雜種胡人也。

又《舊唐書》一〇四《哥舒翰傳》(《新唐書》一三五《哥舒翰傳》同)略雲:

哥舒翰,突騎施首領哥舒部落之裔也。翰母尉遲氏,於闐之族也。〔安祿山〕謂翰曰:“我父是胡,母是突厥,公父是突厥,母是胡,與公族類同,何不相親乎?”

據此類史料,初視之,似當時所謂雜種胡人者即指混合血統胡族,如哥舒翰等之例。但更詳考史傳,則知當時雜種胡人之稱實徑指昭武九姓月支種而言,如《新唐書》二一七上《回鶻傳》(參《通鑒》二二六“建中元年八月甲午張光晟殺突董”條)雲:

始回紇至中國,常參以九姓胡,往往留京師,至千人,居貲殖產甚厚。酋長突董翳蜜施、大小梅錄等還國,裝橐係道。

所言與《舊唐書》一二七《張光晟傳》雲:

建中元年回紇突董、梅錄領眾並雜種胡等自京師還國,輿載金帛相屬於道。

者同是一事,而舊傳之所謂雜種胡即九姓胡,可為確證。然則《舊唐書》之稱安祿山為雜種胡人者,實指其九姓胡而言,又其目史思明為突厥雜種胡人者,殆以其父係為突厥,而母係為羯胡,故曰“突厥雜種胡人”也。觀於史思明與安祿山俱以通六蕃語為互市郎,正是具有中亞胡種血統之特征。至其以史為姓者,蓋從父係突厥姓阿史德或阿史那之省稱,不必為母係昭武九姓之史也。

又考安史生長之地即營州,在開元之初已多中亞賈胡,如《舊唐書》一八五下《良吏傳·宋慶禮傳》(《新唐書》一三〇《宋慶禮傳》同)略雲:

初,營州都督府置在柳城,控帶奚、契丹,則天時都督趙文翽政理乖方,兩蕃反叛,攻陷州城,其後移於幽州東二百裏漁陽城安置。開元五年奚、契丹各款塞歸附,玄宗欲複營州於舊城,乃詔慶禮等更於柳城築營州城,俄拜慶禮禦史中丞兼檢校營州都督,開屯田八十餘所,追拔幽州及漁陽、淄青等戶,招輯商胡,為立店肆。

此必其時營州區域之內或其近傍頗有西域賈胡,慶禮始能招輯之也。故營州一地在開元以前已多中亞胡人,可知之矣。

更試一檢《新唐書·安祿山傳》(參考《安祿山事跡》),如言:

潛遣賈胡行諸道,歲輪百萬。

凡降蕃夷皆接以恩,祿山通夷語,躬自尉撫,皆釋俘囚為戰士,故其下樂輸死,所戰無前。

等,則安祿山利用其中亞胡種商業語言特長之例證也。又如言:

養同羅降契丹曳落河八千人為假子。

祿山已得〔阿〕布思之眾,則兵雄天下。

則安祿山利用其混合血統胡人之資格,籠絡諸不同善戰胡族,以增強其武力之例證也。

故據《新唐書》一一八《韋湊傳》附見素傳雲:

明年(天寶十四載),祿山表請蕃將三十二人代漢將,帝許之。見素不悅,謂〔楊〕國忠曰:“祿山反狀暴天下,今又以蕃代漢,難將作矣。”未幾,祿山反。

可知祿山之舉兵與胡漢種族武力問題有關也。至《舊唐書》一〇六《李林甫傳》(《新唐書》二二三上《奸臣傳·李林甫傳》同,又《大唐新語》一一《懲戒篇》及《諛佞篇》尤可參校)雲:

國家武德、貞觀已來,蕃將如阿史那社爾、契苾何力忠孝有才略,亦不專委大將之任,多以重臣領使以製之。開元中,張嘉貞、王晙、張說、蕭嵩、杜暹皆以節度使入知政事。林甫固位,誌欲杜出將入相之源,嚐奏曰:“文士為將怯當矢石,不如用寒族蕃人。蕃人善戰有勇,寒族即無黨援。”帝(玄宗)以為然,乃用〔安〕思順代林甫領〔朔方節度〕使。自是高仙芝、哥舒翰皆專任大將,林甫利其不識文字,無入相由。然而祿山竟為亂階,由專得大將之任故也。

其“寒族蕃人”一語涉及唐代統治階級全部,俟後論之。然安史叛亂之關鍵,實在將領之種族,則可與《新唐書》韋見素一傳互相證發也。

又《舊唐書》一九九上《東夷傳·高麗傳》(《新唐書》一一〇《泉男生傳》附獻誠傳同)雲:

〔泉〕獻誠授右衛大將軍,兼令羽林衛上下。天授中,則天嚐內出金銀寶物,令宰相及南北衙文武官內擇善射者五人共賭之。內史張光輔先讓獻誠為第一,獻誠複讓右玉鈐衛大將軍薛土摩支,摩支又讓獻誠。既而獻誠奏曰:“陛下令簡能射者五人,所得者多非漢官。臣恐自此已後,無漢官工射之名。伏望停寢此射。”則天嘉而從之。

寅恪案:泉獻誠、薛土摩支皆蕃將也。武則天時,蕃將之武藝已遠勝於漢人,於此可見。《鄴侯家傳》言府兵製之破壞實始於則天時,此亦一旁證。蓋宇文泰所鳩合之六鎮關隴胡漢混合集團至武曌時已開始崩潰,不待玄宗朝,而漢將即此混合集團之首領,其不如蕃將之善戰已如此矣。至泉獻誠為蓋蘇文之孫,男生之子,亡國敗降之餘裔,其武伎精妙猶稱當時第一,則高麗之以東隅小國能屢抗隋唐全盛之日傾國之師,豈無故哉!豈無故哉!

複次,《新唐書》一二七《張嘉貞》附弘靖傳(《舊唐書》一二九《張延賞傳》附弘靖傳同,但無“俗謂祿山、思明為二聖”之語)略雲:

充盧龍節度使,始入幽州,俗謂祿山、思明為二聖。弘靖懲始亂,欲變其俗,乃發墓毀棺,眾滋不悅。幽薊初效順,不能因俗製變,故範陽複亂。

寅恪案:聖人者唐俗稱天子之語。如《通鑒》二二二“上元二年三月”條(《舊唐書》二〇〇上、《新唐書》二二五上《史思明傳》附朝義傳略同)略雲:

〔史〕朝義泣曰:“諸君善為之,勿驚聖人!”(寅恪案:此聖人指思明言。)

胡《注》雲:

當時臣子謂其君父為聖人。

蓋安史俱稱帝,故在其統治之下者率以聖人稱之,自無足異。所可注意者,穆宗長慶初上距安史稱帝時代已六七十年,河朔之地,祿山、思明猶存此尊號,中央政府官吏以不能遵循舊俗,而致變叛,則安史勢力在河朔之深且久,於此可見。茲節錄《兩唐書》所載安史同時並後來河朔及其他藩鎮胡化事跡於下,其種族、文化二者之關係不待解釋,自然明了。至其人前後逆順賢否雖各有不同,但非此篇所論範圍,故不置言也。

其血統確有胡族分子者,如《舊唐書》二〇〇上《安祿山傳》附孫孝哲傳(《新唐書》二二五上《逆臣傳》同)雲:

孫孝哲,契丹人也。

《新唐書》二一〇《藩鎮魏博·史憲誠傳》(《舊唐書》一八一《史憲誠傳》同)雲:

史憲誠,其先奚也,內徙靈武,為建康人,三世署魏博將。

同書二一一《藩鎮鎮冀·李寶臣傳》(《舊唐書》一四二《李寶臣傳》同)雲:

李寶臣本範陽內屬奚也,善騎射,範陽將張鎖高畜為假子,故冒其姓,名忠誌,為盧龍府果毅。

同書同卷《王武俊傳》(《舊唐書》一四二《王武俊傳》同)雲:

王武俊本出契丹怒皆部,父路俱,開元中與饒樂府都督李詩等五千帳求襲冠帶。入居薊。年十五,善騎射,與張孝忠齊名,隸李寶臣帳下為裨將。

同書同卷《王廷湊傳》(《舊唐書》一四八《王廷湊傳》同)雲:

王廷湊本回紇阿布思之族,隸安東都護府,曾祖五哥之,為李寶臣帳下,驍果善鬥,王武俊養為子,故冒姓王,世為裨將。

同書二一二《藩鎮盧龍·李懷仙傳》(《舊唐書》一四三《李懷仙傳》同)雲:

李懷仙,柳城胡也,世事契丹,守營州,善騎射,智數敏給,祿山之反,以為裨將。

同書同卷《李茂勳傳》(《舊唐書》一八〇《李可舉傳》同)雲:

李茂勳本回紇阿布思之裔,張仲武時與其侯王皆降,資沈勇善馳射,仲武器之,任以將兵,常乘邊,積功賜姓及名。

同書二一三《藩鎮淄青·李正己傳》(《舊唐書》一二四《李正己傳》同)雲:

李正己,高麗人,為營州副將,從侯希逸入青州,希逸母即其姑。

同書一四四《侯希逸傳》(《舊唐書》一二四《侯希逸傳》同)雲:

侯希逸,營州人,天寶末為州裨將,守保定城。祿山反,以徐歸道為節度使,希逸率兵與安東都護王玄誌斬之,詔拜玄誌平盧節度使。玄誌卒,共推希逸,有詔就拜節度使。與賊確,數有功,然孤軍無援,又為奚侵略,乃拔其軍二萬,浮海入青州,據之,平盧遂陷,肅宗因以希逸為平盧、淄青節度使。自是淄青常以平盧冠使。

據上引《李正己傳》,知侯希逸至少其母係出自高麗,雖其初不從安祿山之命,然其種族固含有胡人血脈,其部下兵眾亦是胡化集團。是以自李正己襲奪其業後,淄青一鎮亦與河朔同風,遂為唐代中央政府之巨患。推求其故,實由其統治者本從河朔胡化集團中分出者也。

《新唐書》一四八《張孝忠傳》(《舊唐書》一四一《張孝忠傳》同)雲:

張孝忠本奚種,世為乙失活酋長。父謐,開元中提眾納款。孝忠始名阿勞,以勇聞。燕趙間共推張阿勞、王沒諾幹二人齊名。沒諾幹,王武俊也,天寶末以善射供奉仗內,安祿山奏為偏將。祿山、史思明陷河洛,常為賊前鋒;朝義敗,乃自歸。

同書二二四上《叛臣傳·李懷光傳》(《舊唐書》一二一《李懷光傳》同)雲:

李懷光,渤海靺鞨人,本姓茹,父常,徙幽州,為朔方部將,以戰多賜姓,更名嘉慶。懷光在軍以積勞為都虞候,節度使郭子儀以紀綱委懷光。

寅恪案:李懷光乃朔方軍將,屬於別一係統不在河朔範圍,然以其先嚐居幽州,故亦附及之。至唐室中興元勳李光弼,則《新唐書》一三六其本傳(《舊唐書》一一〇《李光弼傳》略同)雲:

李光弼,營州柳城人,父楷洛以武後時入朝。

是亦出於東北胡族,且與安祿山同鄉裏,不過政治上適立於相反之地位耳。

以上諸人皆確為胡族無複疑義。又有實為漢人,或雖號漢族,而帶胡種嫌疑未能決定者,茲並列之於下。其要點在無論實為漢人或有胡族之嫌疑,其人必家世或本身居住河朔,久巳胡化,故亦與胡人無異者也。如《新唐書》二一〇《藩鎮魏博傳》(《舊唐書》一四一《田承嗣傳》同)雲:

田承嗣,平州盧龍人也,世事盧龍軍,以豪俠聞,隸安祿山麾下。

《舊唐書》一四一《田弘正傳》(《新唐書》一四八《田弘正傳》同)略雲:

田弘正祖延惲,魏博節度使承嗣之季父也。弘正善騎射,為衙內兵馬使,既受節鉞,上表曰:“臣家本邊塞,累代唐人,驅馳戎馬之鄉,不睹朝廷之禮,伏自天寶已還,幽陵肇亂,山東奧壤,悉化戎墟,官封代襲,刑賞自專。”

《新唐書》二一〇《藩鎮魏博·何進滔傳》(《舊唐書》一八一《何進滔傳》同)雲:

何進滔,靈武人,世為本軍校,少客魏,委質軍中。

寅恪案:前引《新唐書·西域傳》,昭武九姓中有何姓,何進滔又從靈武徙居於魏,故疑其先世是羯胡,其本身又居魏,而當時魏地亦胡化區域也。

《舊唐書》一八一《韓允忠傳》(《新唐書》二一〇《藩鎮魏博·韓君雄傳》同)雲:

韓允忠,魏州人也,父國昌,曆本州右職。

同書同卷《樂彥禎傳》(《新唐書》二一〇《藩鎮魏博·樂彥禎傳》同)雲:

樂彥禎,魏州人也,父少寂,曆澶、博、貝三州刺史。

同書同卷《羅弘信傳》(《新唐書》二一〇《藩鎮魏博·羅弘信傳》同)雲:

羅弘信,魏州貴鄉人,曾祖秀,祖珍,父讓,皆為本州軍校。

據《北夢瑣言》五“中書蕃人事”條,羅亦胡姓,然則羅弘信不獨世居胡化之地,且有本出胡族之嫌疑矣。

《新唐書》二二五中《逆臣傳·朱泚傳》(《舊唐書》二〇〇下《朱泚傳》同)雲:

朱泚,幽州昌平人,父懷珪事安史二賊。

《舊唐書》一四三《朱滔傳》(《新唐書》二一二《藩鎮盧龍·朱滔傳》同)雲:

朱滔,賊泚之弟也。

《新唐書》二一二《藩鎮盧龍·朱克融傳》(《舊唐書》一八〇《朱克融傳》同)雲:

朱克融,滔孫也。

《舊唐書》一四三《劉怦傳》(《新唐書》二一二《藩鎮盧龍·劉怦傳》同)雲:

劉怦,幽州昌平人也,父貢嚐為廣邊大鬥軍使,怦即朱滔姑之子。

《新唐書》二一二《藩鎮盧龍·李載義傳》(《舊唐書》一八〇《李載義傳》同)雲:

李載義自稱恒山湣王之後,性矜**,好與豪傑遊,力挽強搏鬥,劉濟在幽州高其能,引補帳下。

寅恪案:李載義之稱承乾後裔,固出依托,即使其真出自承乾,亦與河朔諸漢將同為胡化之漢人也。

《新唐書》二一二《藩鎮盧龍·楊誌誠傳》(《舊唐書》一八〇《楊誌誠傳》同)雲:

〔楊〕誌誠者事〔李〕載義為牙將,載義走,因自為都兵馬使,〔大和〕八年為下所逐,推部將史元忠總留後。

寅恪案:楊誌誠、史元忠之氏族史傳不詳,無以確言,但俱為胡化之人,則無可疑者。突厥阿史那氏、阿史德氏皆渻作史氏,中亞昭武九姓中有史氏,史憲誠本奚族,亦姓史氏(見前引《兩唐書·史憲誠傳》),故史元忠殊有源出胡族之嫌疑也。

《新唐書》二一二《藩鎮盧龍·張仲武傳》(《舊唐書》一八〇《張仲武傳》同)雲:

張仲武,範陽人,通《左氏春秋》,會昌初為雄武軍使。〔陳〕行泰殺〔史〕元忠,而仲武遣其屬吳仲舒入朝,請以本軍擊回鶻。〔李〕德裕因問北方事,仲舒曰:“行泰(及殺行泰之張)絳皆遊客,人心不附;仲武舊將張光朝子,年五十餘,通書習戎事,性忠義,願歸款朝廷舊矣。”德裕入白帝,擢兵馬留後,絳為軍中所逐。

寅恪案:陳行泰、張絳始末不詳,可不置論。張仲武受漢化較深,在河朔頗為例外,然跡其所以得軍心者,以本為範陽土著,且家世舊將,而陳行泰、張絳俱是遊客,故不能與之爭,然非李文饒之策略,仲武亦未必遽得為鎮將也。

《新唐書》二一二《藩鎮盧龍·張允伸傳》(《舊唐書》一八〇《張公素傳》同)雲:

張允伸,範陽人,世為軍校。

同書同卷《張公素傳》(《舊唐書》一八〇《張公素傳》同)雲:

公素,範陽人,以列將事〔張〕允伸。

同書同卷《李全忠傳》(《舊唐書》一八〇《李全忠傳》同)雲:

李全忠,範陽人,仕為棣州司馬,罷歸,事〔李〕可舉為牙將,可舉死,眾推為留後。

同書同卷《劉仁恭傳》雲:

劉仁恭,深州人,父晟客範陽,為李可舉新興鎮將,故仁恭事軍中。

《舊唐書》一八〇《朱克融等傳》末略雲:

史臣曰:彼幽州者,其民剛強,近則染祿山、思明之風,二(?)百餘年自相崇樹,雖朝廷有時命帥,而土人多務逐君,習苦忘非,尾大不掉,非一朝一夕之故也。

《新唐書》二一三《藩鎮橫海·程日華傳》(《舊唐書》一四三《程日華傳》同)雲:

程日華,定州安喜人,父元皓為安祿山帳下,偽署定州刺史,故日華籍本軍,為張孝忠牙將。

同書同卷《李全略傳》(《舊唐書》一四三《李全略傳》同)雲:

李全略事〔鎮州〕王武俊為偏裨。

同書二一四《藩鎮彰義·吳少誠傳》(《舊唐書》一四五《吳少誠傳》同)雲:

吳少誠,幽州潞人(父為魏博節度都虞候)。

同書同卷《吳少陽傳》(《舊唐書》一四五《吳少陽傳》同)雲:

少陽者,與〔吳〕少誠同在魏博軍,相友善,少誠得淮西,多出金帛邀之,養以為弟,署右職,親近無間。

同書同卷《藩鎮澤潞·劉悟傳》(《舊唐書》一六一《劉悟傳》同)雲:

劉悟其祖正臣,平盧軍節度使,襲範陽,不克,死。

寅恪案:《舊唐書》一四五《劉全諒傳》(《新唐書》一五一《董晉傳》附陸長源傳同)略雲:

父客奴由征行家於幽州之昌平,少有武藝,從平盧軍,〔天寶〕十五載四月授客奴平盧軍使,仍賜名正臣,襲範陽,為逆賊將史思明等大敗之,正臣奔歸,為王玄誌所鴆而卒。

據此,知劉氏亦家於幽州昌平,漸染胡化者也。

《舊唐書》一二二《張獻誠傳》(《新唐書》一三三《張守珪傳》附獻誠傳同)雲:

張獻誠,陝州平陸人,幽州大都督府長史守珪之子也,天寶末陷逆賊安祿山,受偽官,連陷史思明,為思明守汴州,統逆兵數萬。

同書一二四《薛嵩傳》(《新唐書》一一一《薛仁貴傳》附嵩傳同)雲:

薛嵩,絳州萬泉人,祖仁貴,高宗朝名將,封平陽郡公,父楚玉,為範陽平盧節度使。嵩有膂力,善騎射,不知書,自天下兵起,束身戎五,委質逆徒。

寅恪案:張獻誠、薛嵩雖俱大臣子孫,又非河朔土著,然以其父官範陽之故,少居其地,漸染胡化,竟與田承嗣之徒無別。甚哉風俗之移人若是,而河朔當日社會文化情狀,亦可想見矣。

《舊唐書》一二四《令狐彰傳》(《新唐書》一四八《令狐彰傳》同)雲:

令狐彰,京兆富平人也,父濞,初任範陽縣尉,通幽州人女,生彰,及秩滿,留彰於母氏,彰遂少長範陽,善弓矢,乃策名從軍。事安祿山。

同書同卷《田神功傳》(《新唐書》一四八《田神功傳》同)雲:

田神功,冀州人也,家本微賤,天寶末為縣裏胥,會河朔兵興,從事幽薊。

《新唐書》一四八《康日知傳》雲:

康日知,靈州人,祖植,當開元時縛康待賓,平六胡州,日知少事李惟嶽,累擢趙州刺史。

寅恪案:以康日知姓氏及籍貫言之,當亦中亞胡種也。《新唐書》一四八《牛元翼傳》雲:

牛元翼,趙州人,王承宗時,與傅良弼冠諸將。良弼清河人,以射冠軍中。

《舊唐書》一四五《李忠臣傳》(《新唐書》二二四下《叛臣傳·李忠臣傳》同)雲:

李忠臣本姓董,名秦,平盧人也,世家於幽州薊縣。忠臣少從軍,事幽州節度使薛楚玉、張守珪、安祿山等。

同書同卷《李希烈傳》(《新唐書》二二五中《逆臣傳·李希烈傳》同)雲:

李希烈,遼西人,少從平盧軍,後從李忠臣浮海至河南。

綜上所引諸人氏族或確是漢人,或有胡種嫌疑,或為唐室大臣子孫,或出微賤之族,其於中央政府或忠或叛,複有先後順逆等之互異。要而言之,家世或本身曾留居河朔及長於騎射二事則大抵相類,斯實河朔地域之胡化演變所致者也。《新唐書》一四八《史孝章傳》載其諫父憲誠之言曰:

天下指河朔若夷狄然。

又同書二一〇《〈藩鎮傳〉序》雲:

遂使其人由羌狄然,訖唐亡百餘年率不為王土。

故不待五代之亂,神州東北一隅如田弘正所謂“悉化戎墟”矣(見上引《田弘正傳》)。尤可異者,即在李唐最盛之時即玄宗之世,東漢、魏晉、北朝文化最高之河朔地域,其胡化亦已開始,此點自昔史家鮮有解釋,茲試作一假說,以待將來之確證,然私心殊未敢自信也。

依據上列史料,知神州東北一隅河朔地域之內,其人民血統屬於漢種者,既若是之胡化,則其地必有胡族之遷徙無疑。凡居東北與河朔有關之胡族如高麗、東突厥(《唐會要》《舊唐書》俱謂之“北突厥”,蓋舊稱如此)、回紇、奚、契丹之類移居於與其部落鄰近之地,如河朔區域,自有可能,而於事理亦易可通者也。獨中國東北隅河朔之地而有多數之中亞胡人,甚為難解。若彼輩遠自西北萬裏之外短期之內忽遷移至東北端濱海之區,恐不可能。姑就舊史所載者考之,似有三因:其遠因為隋季之喪亂,其中因為東突厥之敗亡,其近因或主因為東突厥之複興。所謂隋季之喪亂者,即《舊唐書》九三《唐休璟傳》(《新唐書》一一一《唐休璟傳》略同)略雲:

授營州戶曹。調露中單於突厥背叛,誘扇奚、契丹侵略州縣,後奚、羯胡又與桑乾突厥同反,都督周道務遣休璟將兵擊破之,超拜豐州司馬。永淳中朝議欲罷豐州,休璟上疏曰:“豐州自秦漢已來,列為郡縣,隋季喪亂,不能堅守,乃遷徙百姓就寧慶二州,致使戎羯交侵,乃以靈夏為邊界。貞觀之末始募人以實之,西北一隅方得寧謐。”

寅恪案:中亞羯胡必經由中國西北,而漸至東北。在隋末中國擾亂之世最為中亞胡人逐漸轉徙之良機會,兩唐書《唐休璟傳》或可於此事略露消息也。唯《新唐書·唐休璟傳》及《通鑒》二〇二“調露元年十月”條俱無“奚、羯胡與桑乾突厥同反”之語,又《新唐書·唐休璟傳》雖亦作“戎羯交侵”,而《通鑒》二〇三弘道元年五月條改“戎羯”為“胡虜”,固以“戎羯”為泛稱(見《後漢書》四八《吳蓋陳臧傳》論章懷太子注),然於此恐不免疏誤也。然則調露前後中國東北部已有不少羯胡,而羯胡之遷徙實由隋季侵入西北,輾轉移來,此於事實頗為合理者也。所謂東突厥之敗亡者,即戈本《貞觀政要》九《安邊篇》略雲:

自突厥頡利破後,諸部落首領來降者皆拜將軍中郎將,布列朝廷,五品已上百餘人,殆與朝士相半。唯拓拔不至,又遣使招慰之,使者相望於道。涼州都督李大亮以為於事無益,徒費中國,上疏雲雲,太宗不納。

寅恪案:《通典》一九七《邊防典·突厥傳》上與此同,蓋皆源出《太宗實錄》也。惟無“太宗不納”之句,當是杜氏略去。又“拓拔”作“柘羯”,尚未經後人誤改。《舊唐書》六二及《新唐書》九九《李大亮傳》紀此事,俱隻舉酋長之名,而《通鑒》一九三“貞觀四年秋七月”條則不著酋長之名,而以“西突厥”一語概括之,蓋柘羯一種原在西突厥範圍內也。又兩唐書《大亮傳》俱言太宗從大亮之請,與《貞觀政要》不合,鄙意《吳書》似得其實,而兩唐書《大亮傳》乃後來修飾之詞,故君卿於此闕疑耶?然則東突厥之敗亡,必有少數柘羯因之東徙者矣。所謂東突厥之複興者,即綜考上引史料,諸胡人入居河朔或歸降中國之時代大抵在武則天及唐玄宗開元之世。而此三十年間中國東北方胡族之活動其最有關大局者,莫過於東突厥之複興,即骨咄祿、默啜兄弟武力之開拓遠及中亞,竟取西突厥帝國之領部置於其管製下之事實也。關於東突厥自頡利於貞觀時破滅後至骨咄祿而複興之始末,非此所能詳及,茲唯就兩唐書所載東突厥複興與西突厥關係之史料略引一二,以供推證焉。

《舊唐書》一九四上《北突厥傳》(《新唐書》二一五上《突厥傳》同)略雲:

骨咄祿,頡利之疏屬,自立為可汗,以其弟默啜為殺,骨咄祿天授中病卒。

骨咄祿死時子尚幼,默啜遂篡其位,自立為可汗。

默啜立其弟咄悉匐為左廂察,骨咄祿子默矩為右廂察,各主兵馬二萬餘人,又立其子匐俱為小可汗,仍主處木昆等十姓(寅恪案:《舊唐書》一九四下《西突厥傳》雲:“其國分為十部,每部仍令一人統之,號為‘十設’,每設賜以一箭,故稱十箭焉。又分十箭為左右廂,其左廂號為五咄陸,其右廂號為五弩失畢。五咄陸部落居於碎葉已東,五弩失畢部落居於碎葉已西,自是都號為十姓部落。其咄陸有五啜,一曰處木昆啜雲雲。”)兵馬四萬餘人,又號為拓西可汗。

初默啜景雲中率兵西擊娑葛,破滅之。契丹及奚自神功之後常受其征役,其地東西萬餘裏,控弦四十萬,自頡利之後最為強盛,自恃兵威,虐用其眾,默啜既老,部落漸多逃散。

〔開元〕四年默啜又北討九姓拔曳固,戰於獨樂河,拔曳固大敗,默啜負勝輕歸,而不設備,遇拔曳固迸卒頡質略於柳林中,突出擊默啜,斬之。

同書同卷下《西突厥阿史那彌射傳》附孫獻傳(《新唐書》二一五下《西突厥傳》略同)雲:

長安元年充安撫招慰十姓大使,獻本蕃漸為默啜及烏質勒所侵,遂不敢還國。

同書同卷《阿史那步真傳》(《新唐書》二一五下《西突厥傳》略同)雲:

自垂拱已後十姓部落頻被厥默啜侵掠,死散殆盡。及隨斛瑟羅才六七萬人,徙居內地,西突厥阿史那氏遂絕。(寅恪案:《通鑒》二〇四紀此事刪去“默啜”二字,蓋與上文“垂拱”二字衝突之故,於此足征溫公讀書之精密。)

同書同卷《突騎施烏質勒傳》(《新唐書》二一五下《突騎施烏質勒傳》同)雲:

突騎施烏質勒者,西突厥之別種也。烏質勒卒,其長子娑葛代統其眾,景龍三年娑葛弟遮弩恨所分部落少於其兄,遂叛入突厥,請為鄉導以討娑葛。默啜乃留遮弩,遣兵二萬人與其左右來討娑葛,擒之而還。

綜合上引諸條,可知東突厥複興後之帝國其勢力實遠及中亞,此時必有中亞胡族向東北遷徙者。史言“默啜既老,部落漸多逃散”,然則中國河朔之地不獨當東突厥複興盛強之時遭其侵軼**,即在其殘敗衰微之後亦仍吸收其逃亡離散之諸胡部落,故民族受其影響,風俗為之轉變,遂與往日之河朔迥然不同,而成為一混雜之胡化區域矣。夫此區域之民族既已脫離漢化,而又包括東北及西北之諸胡種,唐代中央政府若欲羈縻統治而求一武力與權術兼具之人才,為此複雜胡族方隅之主將,則柘羯與突厥合種之安祿山者,實為適應當時環境之唯一上選也。玄宗以東北諸鎮付之祿山,雖尚有他故,而祿山之種性與河朔之情勢要必為其主因,豈得僅如舊史所載,一出於李林甫之私謀而已耶?

更總括以上所述者論之,則知有唐一代三百年間其統治階級之變遷升降,即是宇文泰“關中本位政策”所鳩合集團之興衰及其分化。蓋宇文泰當日融冶關隴胡漢民族之有武力才智者,以創霸業;而隋唐繼其遺產,又擴充之。其皇室及佐命功臣大都西魏以來此關隴集團中人物,所謂八大柱國家即其代表也。當李唐初期此集團之力量猶未衰損,皇室與其將相大臣幾全出於同一之係統及階級,故李氏據帝位,主其軸心,其他諸族入則為相,出則為將,自無文武分途之事,而將相大臣與皇室亦為同類之人,其間更不容別一統治階級之存在也。至於武曌,其氏族本不在西魏以來關隴集團之內,因欲消滅唐室之勢力,遂開始施行破壞此傳統集團之工作,如崇尚進士文詞之科破格用人及漸毀府兵之製等皆是也。此關隴集團自西魏迄武曌曆時既經一百五十年之久,自身本已逐漸衰腐,武氏更加以破壞,遂致分崩墮落不可救止。其後皇位雖複歸李氏,至玄宗尤稱李唐盛世,然其祖母開始破壞關隴集團之工事竟及其身而告完成矣。此集團既破壞後,皇室始與外朝之將相大臣即士大夫及將帥屬於不同之階級。同時閹寺黨類亦因是變為一統治階級,擁蔽皇室,而與外朝之將相大臣相對抗。假使皇室與外廷將相大臣同屬於一階級,則其間固無閹寺階級統治國政之餘地也。抑更可注意者,關隴集團融合胡漢文武為一體,故文武不殊途,而將相可兼任;今既別產生一以科舉文詞進用之士大夫階級,則宰相不能不由翰林學士中選出,邊鎮大帥之職舍蕃將莫能勝任,而將相文武蕃漢進用之途,遂分歧不可複合。舉凡進士科舉之崇重,府兵之廢除,以及宦官之專擅朝政,蕃將即胡化武人之割據方隅,其事俱成於玄宗之世。斯實宇文泰所創建之關隴集團完全崩潰,及唐代統治階級轉移升降即在此時之征象。是以論唐史者必以玄宗之朝為時代畫分界線,其事雖為治國史者所得略知,至其所以然之故,則非好學深思通識古今之君子,不能詳切言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