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籍於禮儀特重,記述甚繁,由今日觀之,其製度大抵僅為紙上之空文,或其影響所屆,止限於少數特殊階級,似可不必討論,此意昔賢亦有論及者矣。如《新唐書》一一《禮樂誌》雲:
由三代而上,治出於一,而禮樂達於天下;由三代而下,治出於二,而禮樂為虛名。及三代已亡,遭秦變古,後之有天下者,自天子百官、名號位序、國家製度、宮車服器,一切用秦。至於三代禮樂具其名物,而藏於有司,時出而用之郊廟朝廷。曰:“此為禮也,所以教民。”此所謂治出於二,而禮樂為虛名。故自漢以來史官所記事物名數、降登揖讓、拜俯伏興之節,皆有司之事爾,所謂禮之末節也。然用之郊廟朝廷,自縉紳大夫從事其間者皆莫能曉習,而天下之人至於老死未嚐見也。
又《歐陽文忠公集》附《歐陽發等所述事跡》雲:
其於《唐書·禮樂誌》發明禮樂之本,言前世治出於一,而後世禮樂為空名;《五行誌》不書事應,悉壞漢儒災異附會之說,皆出前人之所未至。
寅恪案:自漢以來史官所記禮製止用於郊廟朝廷,皆有司之事,歐陽永叔謂之為空名,誠是也。沈壵《落帆樓文集》八《與張淵甫書》雲:
六朝人禮學極精,唐以前士大夫重門閥,雖異於古之宗法,然與古不相遠,史傳中所載多禮家精粹之言。至明士大夫皆出草野,與古絕不相似矣。古人於親親中寓貴貴之意,宗法與封建相維。諸侯世國,則有封建;大夫世家,則有宗法。
寅恪案:禮製本與封建階級相維係,子敦之說是也。唐以前士大夫與禮製之關係既如是之密切,而士大夫階級又居當日極重要地位,故治史者自不應以其僅為空名,影響不及於平民,遂忽視之而不加以論究也。
《通鑒》一七六《陳紀》“至德三年”條雲:
隋主命禮部尚書牛弘修《五禮》,勒成百卷,〔正月〕戊辰詔行新禮。
《隋書》一《高祖紀上》(《北史》一一《隋本紀上》同)雲:
開皇五年春正月戊辰詔行新禮。
同書二《高祖紀下》(《北史》一一《隋本紀上》略同)雲:
仁壽二年閏(十)月己醜詔曰:“尚書左仆射越國公楊素、尚書右仆射邳國公蘇威、吏部尚書奇章公牛弘、內史侍郎薛道衡、秘書丞許善心、內史舍人虞世基、著作郎王劭或任居端揆,博達古今,或器推令望,學綜經史,委以裁緝,實允僉議,可並修定《五禮》。”
同書六《〈禮誌〉總序》略雲:
高堂生所傳《士禮》亦謂之《儀》,洎西京以降,用相裁準。黃初之詳定朝儀,則《宋書》言之備矣。梁武始命群儒裁成大典,陳武克平建業,多準梁舊。〔隋〕高祖命牛弘、辛彥之等采梁及北齊儀注,以為《五禮》雲。
《通典》四一《禮典》序(參《南齊書》九《〈禮誌〉序》及《魏書》一〇八《〈禮誌〉序》)略雲:
魏以王粲、衛覬集創朝儀,而魚豢、王沈、陳壽、孫盛雖綴時禮,不足相變。晉初以荀覬、鄭衝典禮,參考今古,更其節文。羊祜、任愷、庾峻、應貞並加刪集,成百六十五篇。後摯虞、傅鹹纘續未成,屬中原覆沒,今虞之《決疑注》是其遺文也。江左刁協、荀崧補緝舊文,蔡謨又踵修綴。宋初因循,前史並不重述。齊武帝永明二年詔尚書令王儉製定五禮。至梁武帝命群儒又裁成焉。陳武帝受禪,多準梁舊。後魏道武帝舉其大體,事多闕遺;孝文帝率由舊章,擇其令典,朝儀國範煥乎複振。隋文帝〔命〕牛弘、辛彥之等采梁及北齊儀注,以為《五禮》。
《隋書》三三《經籍誌(史部)儀注類·梁賓禮儀注》九卷賀瑒撰注雲:
案:梁明山賓撰《吉儀禮注》二百六卷,《錄》六卷;嚴植之撰《凶儀注》四百七十九卷,《錄》四十五卷;陸璉撰《軍儀注》一百九十卷,《錄》二卷;司馬褧撰《嘉儀注》一百一十二卷,《錄》三卷;並亡。存者唯《士》《吉》及《賓》合十九卷。
《後齊儀注》二百九十卷。
《隋朝儀禮》一百卷,牛弘撰。
《魏書》五九《劉昶傳》(《北史》二九《劉昶傳》同)略雲:
劉昶,義隆第九子也,義隆時封義陽王,和平六年間行來降。於時(太和初)改革朝儀,詔昶與蔣少遊專主其事。昶條上舊式,略不遺亡。
同書九一《術藝傳·蔣少遊傳》(《北史》九〇《藝術傳·蔣少遊傳》同)略雲:
蔣少遊,樂安博昌人也。慕容白曜之平東陽,見俘入於平城,充平齊戶,後配雲中為兵。及詔尚書李衝與馮誕、遊明根、高閭等議定衣冠於禁中,少遊巧思,令主其事,亦訪於劉昶,二意相乖,時致諍競,積六年乃成。始班賜百官,冠服之成,少遊有效焉。後於平城將營太廟太極殿,遣少遊乘傳詣洛,量準魏晉基址。後為散騎侍郎,副李彪使江南。高祖修船乘,以其多有思力,除都水使者,遷前將軍,兼將作大匠,仍領水池湖泛戲舟楫之具。及華林殿沼修舊增新,改作金墉門樓,皆所措意,號為妍美。又兼太常少卿,都水如故,景明二年卒。少遊又為太極立規模,與董爾、王遇參建之,皆未成而卒。
同書七《高祖紀下》(《北史》三《魏本紀》同)雲:
〔太和〕十年八月乙亥給尚書五等品爵已上朱衣玉佩大小組綬。
寅恪案:劉昶、蔣少遊俱非深習當日南朝典製最近發展之人,故致互相乖諍。其事在太和十年以前,即《北史》四二《王肅傳》所謂“其間樸略,未能淳”者。至太和十七年王肅北奔,孝文帝虛襟相待,蓋肅之入北實應當日魏朝之需要故也。
《魏書》四三《房法壽傳》附族子景伯、景先傳(《北史》三九《房法壽傳》附景伯、景先傳同)略雲:
法壽族子景伯,高祖諶避地渡河,居於齊州之東清河繹幕焉。顯祖時三齊平,隨例內徙為平齊民。景伯性淳和,涉獵經史。
景先幼孤貧,無資從師,其母自授《毛詩》《曲禮》。晝則樵蘇,夜誦經史,自是精勤,遂大通贍。太和中例得還鄉,郡辟功曹,州舉秀才,值州將卒,不得對策,解褐太學博士。時太常劉芳、侍中崔光當世儒宗,歎其精博,光遂奏兼著作佐郎,修國史,尋除司徒祭酒員外郎。侍中穆紹又啟景先撰《世宗起居注》。累遷步兵校尉,領尚書郎齊州中正,所曆皆有當官之稱。景先作《五經疑問》百餘篇,其言該典,今行於時。
《北史》二四《崔逞傳》附休傳(《魏書》六九《崔休傳》同)略雲:
《魏書》五五《劉芳傳》(《北史》四二《劉芳傳》同)略雲:
劉芳,彭城人也。六世祖訥晉司隸校尉,祖該劉義隆征虜將軍青徐二州刺史,父邕劉駿兗州長史。芳出後伯父遜之。邕同劉義宣之事,身死彭城,芳隨伯母房逃竄青州,會赦免。舅元慶為劉子業青州刺史沈文秀建威府司馬,為文秀所殺,母子入梁鄒城。慕容白曜南討青齊,梁鄒降,芳北徙為平齊民,時年十六。南部尚書李敷妻司徒崔浩之弟女,芳祖母浩之姑也。芳至京師,詣敷門,崔恥芳流播,拒不見之。(中略)芳才思深敏,特精經義,博聞強記,兼覽蒼雅,尤長音訓,辨析無疑,於是禮遇日隆。王肅之來奔也,高祖雅相器重,朝野屬目,高祖宴群臣於華林,肅語次雲:“古者唯婦人有笄,男子則無。”芳曰:“推《禮經》正文,古者男子婦人俱有笄。”高祖稱善者久之,肅亦以芳言為然。酒闌,芳與肅俱出,肅執芳手曰:“吾少來留意三禮,在南諸儒鹹共討論,皆謂此義如吾向言,今聞往釋,頓祛平生之惑。”芳義理精通,類皆如是。高祖崩於行宮,及世宗即位,芳手加袞冕,高祖自襲斂暨於啟祖、山陵、練除始末喪事皆芳撰定。出除安東將軍青州刺史,還朝議定律令。芳斟酌古今,為大議之主,其中損益多芳意也。世宗以朝儀多闕,其一切諸議悉委芳修正,於是朝廷吉凶大事皆就諮訪焉。
同書六七《崔光傳》(《北史》四四《崔光傳》同)略雲:
崔光,東清河鄃人也。祖曠從慕容德南渡河,居青州之時水,慕容氏滅,仕劉義隆為樂陵太守。父靈延劉駿龍驤將軍長廣太守,與劉彧冀州刺史崔道固共拒國軍。慕容白曜之平三齊,光年十七,隨父徙代。〔後〕遷中書侍郎、給事黃門侍郎,甚為高祖所知待。高祖每對群臣曰:“以崔光之高才大量,若無意外咎譴,二十年後當作司空。”其見重若是。
寅恪案:劉芳、崔光皆南朝俘虜,其所以見知於魏孝文及其嗣主者,乃以北朝正欲摹仿南朝之典章文物,而二人適值其會,故能拔起俘囚,致身通顯也。
《北齊書》二九《李渾傳》附繪傳(《北史》三三《李靈傳附繪傳》同)略雲:
司徒高邕辟為從事中郎,征至洛時敕侍中西河王秘書監常景選儒學十人緝撰五禮,惟繪與太原王乂掌軍禮。
寅恪案:《隋誌》不載常景撰修之五禮,唯《舊唐書》四六《經籍誌》史部“儀注類”有《後魏儀注》三(疑五之誤)十二卷,常景撰;《新唐書》五八《藝文誌》史部“儀注類”有常景《後魏儀注》五十卷。常景之書撰於元魏都洛之末年,可謂王肅之所遺傳,魏收之所祖述,在二者之間承上啟下之產物也。
又史誌所謂《後齊儀注》者,即南朝前期文物變相之結集,故不可不先略述北齊修五禮之始末,以明《隋誌》之淵源也。
《北齊書》二七《魏收傳》(《北史》五六《魏收傳》同)略雲:
除尚書右仆射,總議監五禮事,多引文士令執筆,儒者馬敬德、熊安生、權會實主之。
《隋書》五七《薛道衡傳》(《北史》三六《薛辯傳》附道衡傳同)略雲:
武平初,詔與諸儒修定五禮。
寅恪案:北齊後主時所修之五禮當即《隋誌》之《後齊儀注》二百九十卷,鄴都典章悉出洛陽,故武平所修亦不過太和遺緒而已,所可注意者,則薛道衡先預修齊禮,後又參定以齊禮為根據之隋製,兩朝禮製因襲之證此其一也。
據上所引舊籍綜合論之,隋文帝繼承宇文氏之遺業,其製定禮儀則不依北周之製,別采梁禮及《後齊儀注》。所謂梁禮並可概括陳代,以陳禮幾全襲梁舊之故,亦即梁陳以降南朝後期之典章文物也。所謂《後齊儀注》即北魏孝文帝摹擬采用南朝前期之文物製度,易言之,則為自東晉迄南齊,其所繼承漢、魏、西晉之遺產,而在江左發展演變者也。陳因梁舊,史誌所載甚明,當於後文論之,於此先不涉及。唯《北齊儀注》即南朝前期文物之蛻嬗,其關鍵實在王肅之北奔,其事應更考釋,以闡明隋製淵源之所從出。前已略述北齊製禮始末,故茲專論王肅北奔與北朝文物製度之關係焉。
《北史》四二《王肅傳》略雲:
王肅,琅邪臨沂人也。父奐及兄弟並為(南)齊武帝所殺,太和十七年肅自建業來奔。自晉氏喪亂,禮樂崩亡,孝文雖厘革製度,變更風俗,其間樸略,未能淳也。肅明練故事,虛心受委,朝儀國典鹹自肅出。
《魏書》六三《王肅傳》略雲:
肅自謂《禮》《易》為長,亦未能通其大義也。
《南齊書》五七《魏虜傳》略雲:
佛狸已來,稍僭華典,胡風國俗雜相揉亂,王肅為虜製官品百司,皆如中國。
《陳書》二六《徐陵傳》(《南史》六二《徐摛傳》附陵傳同)略雲:
太清二年兼通直常侍使魏。魏人授館宴賓,是日甚熱,其主客魏收嘲陵曰:“今日之熱當由徐常侍來。”陵即答曰:“昔王肅至此,為魏始製禮儀;今我來聘,使卿複知寒暑。”收大慚。
《通鑒》一三九《齊紀》“武帝永明十一年冬十月王肅見魏主於鄴”條雲:
魏主或屏左右,與肅語至夜分不罷,自謂君臣相得之晚。尋除輔國大將軍長史。時魏主方議興禮樂,變華風,威儀文物多肅所定。
《隋書》八《禮儀誌》述隋喪禮節雲:
開皇初,高祖思定典禮,太常卿牛弘奏曰:“聖教陵替,國章殘缺,漢晉為法,隨俗因時,未足經國庇人,弘風施化。且製禮作樂,事歸元首,江南王儉,偏隅一臣,私撰儀注,多違古法。就廬非東階之位,凶門豈重設之禮,兩蕭累代,舉國遵行。後魏及齊,風牛本隔,殊不尋究,遙相師祖,故山東之人,浸以成俗。西魏已降,師旅弗遑,嘉賓之禮,盡未詳定。今休明啟運,憲章伊始,請據前經,革茲俗弊。”詔曰:“可!”弘因奏征學者撰《儀禮》百卷,悉用東齊《儀注》以為準,亦微采王儉禮,修畢上之,詔遂班天下,鹹使遵用焉。
寅恪案:魏孝文帝之欲用夏變夷久矣,在王肅未北奔之前亦已有所興革。然當日北朝除其所保存魏晉殘餘之文物外,尚有文成帝略取青齊時所俘南朝人士如崔光、劉芳、蔣少遊等及宋氏逋臣如劉昶之倫,可以略窺自典午南遷以後江左文物製度。然究屬依稀恍忽,皆從間接得來,仍無居直接中心及知南朝最近發展之人物與資料可以依據,此《北史·王肅傳》所謂“孝文雖厘革製度,變更風俗,其間樸略,未能淳”者是也。魏孝文帝所以優禮王肅固別有政治上之策略,但肅之能供給孝文帝當日所渴盼之需求,要為其最大原因。夫肅在當日南朝雖為膏腴士族,論其才學,不獨與江左同時倫輩相較,斷非江左第一流,且亦出北朝當日青齊俘虜之下(見《魏書》五五及《北史》四二《劉芳傳》),而卒能將南朝前期發展之文物製度轉輸於北朝以開太和時代之新文化,為後來隋唐製度不祧之遠祖者,蓋別有其故也。考《南齊書》二三《王儉傳》雲:
少撰《古今喪服記》並文集,並行於世。
又《南史》二二《王曇首傳》附儉傳(參《通鑒》一三六《齊紀》“永明三年”條)雲:
先是宋孝武好文章,天下悉以文采相尚,莫以專經為業。儉弱年便留意《三禮》,尤善《春秋》,發言吐論,造次必於儒教,由是衣冠翕然,並尚經學,儒教於此大興。何承天《禮論》三百卷,儉抄為八帙,又別抄條目為十三卷,朝儀舊典晉末來施行故事撰次諳憶無遺漏者,所以當朝理事斷決如流,每博議引證,先儒罕有其例,八坐丞郎無能異者。
《文選》四六任昉《〈王文憲集〉序》雲:
自宋末艱虞,百王澆季,禮紊舊宗,樂傾恒軌,自朝章國記,典彝備物,奏議符策,文辭表記,素意所不蓄,前古所未行,皆取定俄頃,神無滯用。
據此,王儉以熟練自晉以來江東之朝章國故,著名當時。其《喪服記》本為少時所撰,久已流行於世,故掌故學乃南朝一時風尚也。仲寶卒年為永明七年(見《〈南齊書〉〈南史〉儉本傳》),王肅北奔之歲為北魏太和十七年,即南齊永明十一年,在儉卒以後,是肅必經受其宗賢之流風遺著所薰習,遂能抱持南朝之利器,遇北主之新知,殆由於此歟?牛弘詆斥王儉,而其所修隋朝儀體,仍不能不采儉書,蓋儉之所撰集乃南朝前期製度之總和,既經王肅輸入北朝,蔚成太和文治之盛,所以弘雖由政治及地域觀點立論,謂“後魏及齊,風牛本隔”,然終於“遙相師祖,故山東之人,浸以成俗”也。又史言弘“撰《儀禮》百卷,悉用東齊《儀注》以為準”,而奇章反譏前人之取法江左,可謂數典忘祖,無乃南北之見有所蔽耶?或攘其實而諱其名耶?茲舉一例以證之:
《隋書》四九《牛弘傳》(《北史》七二《牛弘傳》同)雲:
仁壽二年獻皇後崩,王公以下不能定其儀注。楊素謂弘曰:“公舊學,時賢所仰,今日之事決在於公。”弘了不辭讓,斯須之間儀注悉備,皆有故實。素歎曰:“衣冠禮樂盡在此矣,非吾所及也。”
若僅據此《傳》,似獻後喪禮悉定自弘,而“斯須之間儀注悉備”,所以楊素有“禮樂盡在此矣”之歎,及檢《北史》三八《裴佗傳》附矩傳(《隋書》六七《裴矩傳》略同)雲:
其年(仁壽二年)文獻皇後崩,太常舊無儀注,矩與牛弘、李百藥等據齊禮參定。
始知弘之能於斯須之間決定大禮者,乃以東齊《儀注》為依據,且所與共參定之人亦皆出自東齊者也(見《北史·隋書·裴矩傳》及《舊唐書》七二、《新唐書》一〇二《李百藥傳》)。楊素之讚歎,殆由弘諱言其實,而素又不識其底蘊耶?
又《通覽》一七九《隋紀》文帝仁壽二年條雲:
閏〔十〕月甲申詔楊素、蘇威與吏部尚書牛弘修五禮。
寅恪案:《隋書》《北史》載文帝詔修五禮,在是年閏十月己醜,連接此前之一條即“甲申詔尚書左仆射楊素與諸術者刊定陰陽舛謬”條,今《通鑒》以修五禮之詔移置甲申,頗疑有所脫誤也(嚴衍《通鑒補正》及章鈺《通鑒正文校宋記》俱未之及)。更可注意者,則《隋誌》明言弘等之修五禮悉以東齊儀注為準,乃最扼要之語,而溫公不采及之,似尚未能通解有隋一代禮製之大源,殊可惜也。又隋代製禮諸臣其家世所出籍貫所係亦可加以推究,借以闡明鄙意,即前章所言隋唐製度出於(一)(北)魏、(北)齊,(二)梁陳,(三)(西)魏、(北)周之三源者。請據《隋書》二《高祖紀》及《北史》一一《隋本紀》仁壽二年閏十月詔書中所命修定五禮諸臣及其他與製禮有關之人,如前引《北史·裴佗傳》《隋書·裴矩傳》中之裴矩,《隋書》七五《北史》八二《儒林傳》之劉焯、劉炫及《兩唐書·李百藥傳》中之李百藥,逐一討論於下:
《隋書》二《高祖紀下》仁壽二年閏十月己醜詔書所命修撰五禮之楊素、蘇威俱以宰輔資位攝領修禮,以恒例言之,乃虛名,非實務也。然素與威二人間仍有區別,亦未可以一概論。《隋書》四八《楊素傳》(《北史》四一《楊敷傳》附素傳同)雖雲:
後與安定牛弘同誌好學,研精不倦,多所通涉。
然《隋書》四一《蘇威》(《北史》六三《蘇綽傳》附威傳同)則雲:
上(高祖)因謂朝臣曰:“楊素才辯無雙,至若斟酌古今,助我宣化,非威之匹也。”
夫修撰五禮即斟酌古今之事,文帝既不以此許素,則素之得與此役,不過以尚書左仆射首輔之資位監領此大典而已。故關於楊素可置不論。
至於蘇威雖與楊素同以宰輔之職監領修撰,但事有殊異,可略言之。據前引史文,隋文帝既以斟酌古今特獎威,則威之與聞修撰,匪僅虛名監領,可以推知。又《隋書·蘇威傳》(《北史》略同)雲:
俄兼納言民部尚書。初威父〔綽〕在西魏以國用不足,為征稅之法,頗稱為重,既而歎曰:“今所為者正如張弓,非平世法也。後之君子誰能弛乎?”威聞其言,每以為己任,至是奏減賦稅,務從輕典,上悉從之。隋承戰爭之後,憲章踳駁,上令朝臣厘改舊法,為一代通典,律令格式多威所定,世以為能。所修格令章程並行於當世,然頗傷苛碎,論者以為非簡允之法。
凡此史文其意固多指威之修定律令,但禮律關係至密。威本西魏蘇綽之子,綽為宇文泰創製立法,實一代典章所從出。威既誌在繼述父業,文帝稱其“斟酌古今”,必非泛美之詞,故威之與素不得同論,而威之預知修禮,亦非止屍空名絕無建樹者之比無疑也。考《周書》二三《蘇綽傳》(《北史》六三《蘇綽傳》同)雲:
蘇綽,武功人,魏侍中則之九世孫也,累世二千石。父協武功郡守。綽少好學,博覽群書,尤善算術。屬太祖(宇文泰)與公卿往昆明池觀魚,行至城西漢故倉地,顧問左右,莫有知者,或曰:“蘇綽博物多通,請問之。”太祖乃召綽,具以狀對,太祖大悅。
此節為史記蘇綽之所以遇合宇文泰之一段因緣,實可借以覘古今之變遷。蓋自漢代學校製度廢弛,博士傳授之風氣止息以後,學術中心移於家族,而家族複限於地域,故魏、晉、南北朝之學術、宗教皆與家族、地域兩點不可分離。綽本關中世家,必習於本土掌故,其能對宇文泰之問,絕非偶然。適值泰以少數鮮卑化之六鎮民族竄割關隴一隅之地,而欲與雄據山東之高歡及舊承江左之蕭氏爭霸,非別樹一幟,以關中地域為本位,融冶胡漢為一體,以自別於洛陽、建鄴或江陵文化勢力之外,則無以堅其群眾自信之心理。此綽所以依托關中之地域,以繼述成周為號召,竊取六國陰謀之舊文緣飾塞表鮮卑之胡製,非驢非馬,取給一時,雖能輔成宇文氏之霸業,而其創製終為後王所捐棄,或僅名存而實亡,豈無故哉!質言之,蘇氏之誌業乃以關中地域觀念及魏晉家世學術附合鮮卑六鎮之武力而得成就者也。故考隋唐製度淵源者應置武功蘇氏父子之事業於三源內之第三源,即(西)魏、周源中,其事顯明,自不待論。
《隋書》四九《牛弘傳》(《北史》七二《牛弘傳》略同)略雲:
牛弘,安定鶉觚人也。本姓尞氏,祖熾郡中正,父允魏侍中工部尚書臨涇公,賜姓為牛氏。開皇初〔弘〕遷授散騎常侍秘書監。弘以典籍遺逸,上表請開獻書之路,〔其論書之厄〕曰:“永嘉之後,寇竊競興,因河據洛,跨秦帶趙。論其建國立家,雖傳名號,憲章禮樂,寂滅無聞。劉裕平姚,收其圖籍,五經子史才四千卷,皆赤軸青紙,文字古拙,僭偽之盛莫過三秦。以此而論,足可明矣。故知衣冠軌物,圖畫記注,播遷之餘皆歸江左,晉宋之際學藝為多,齊梁之間經史彌盛。”上納之,於是下詔:“獻書一卷,賚縑一匹。”一二年間篇籍稍備。三年拜禮部尚書,奉敕修撰五禮,勒成百卷,行於當世。弘請依古製修立明堂,上以時事草創,未遑製作,竟寢不行。六年除太常卿。九年詔改定雅樂,又作樂府歌詞,撰定圓丘五帝凱樂,並議樂事,上甚善其議,詔弘與姚察、許善心、何妥、虞世基等正定新樂,事在《音律誌》。是後議置明堂,詔弘條上故事,議其得失,事在《禮誌》。上甚敬重之,拜吏部尚書。時高祖又令弘與楊素、蘇威、薛道衡、許善心、虞世基、崔子發等並詔諸儒論新禮降殺輕重,弘所立議,眾鹹推服之。仁壽二年獻皇後崩,王公以下不能定其儀注。楊素謂弘曰:“公舊學,時賢所仰,今日之事決在於公。”弘了不辭讓,斯須之間儀注悉備,皆有故實。素歎曰:“衣冠禮樂盡在此矣,非吾所及也。”(此節之解釋見上文)弘以三年之喪祥禫具有降殺,期服十一月而練者無所象法,以聞於高祖,高祖納焉,下詔除期練之禮,自弘始也。〔大業〕三年改為右光祿大夫,從拜恒嶽,壇場、珪幣、墠畤、牲牢,並弘所定。
史臣曰:“牛弘篤好墳籍,學優而仕,采百王之損益,成一代之典章,漢之叔孫不能尚也。”
《隋書》七五《儒林傳·辛彥之傳》(《北史》八二《儒林傳下·辛彥之傳》同)略雲:
辛彥之,隴西狄道人也。祖世敘魏涼州刺史,父靈輔周渭州刺史。〔彥之〕博涉經史,與天水牛弘同誌好學。後入關,遂家京兆。周太祖見而器之,引為中外府禮曹。時國家草創,百度伊始,朝貴多出武人,修定儀注唯彥之而已。及周閔帝受禪,彥之與少宗伯盧辯專掌儀製,明武時曆職典祀太祝樂部禦正四曹大夫開府儀同三司。宣帝即位,拜少宗伯。高祖受禪,除太常少卿,尋轉國子祭酒,歲餘拜禮部尚書,與秘書監牛弘撰新禮。吳興沈重名為碩學,高祖嚐令彥之與重論議,重不能抗,於是避席而謝曰:“辛君所謂,金城湯池,無可攻之勢。”高祖大悅。彥之撰《墳典》一部、《六官》一部、《祝文》一部、《禮要》一部、《新禮》一部、《五經異義》一部,並行於世。
茲擇錄牛弘、辛彥之兩傳事跡較詳者,蓋欲以闡明魏晉以降中國西北隅即河隴區域在文化學術史上所具之特殊性質,其關於西域文明、中外交通等,為世人所習知,且非本書討論範圍,於此可不論。茲所論者,惟此偏隅之地,保存漢代中原之文化學術,經曆東漢末、西晉之大亂及北朝擾攘之長期,能不失墜,卒得輾轉灌輸,加入隋唐統一混合之文化,蔚然為獨立之一源,繼前啟後,實吾國文化史之一大業,昔人未曾涉及,故不揣愚陋,試為考釋之於下:
河隴一隅所以經曆東漢末、西晉、北朝長久之亂世而能保存漢代中原之學術者,不外前文所言家世與地域之二點,易言之,即公立學校之淪廢,學術之中心移於家族,太學博士之傳授變為家人父子之世業,所謂南北朝之家學者是也。又學術之傳授既移於家族,則京邑與學術之關係不似前此之重要。當中原擾亂京洛丘墟之時,苟邊隅之地尚能維持和平秩序,則家族之學術亦得借以遺傳不墜。劉石紛亂之時,中原之地悉為戰區,獨河西一隅自前涼張氏以後尚稱治安,故其本土世家之學術既可以保存,外來避亂之儒英亦得就之傳授,曆時既久,其文化學術遂漸具地域性質,此河隴邊隅之地所以與北朝及隋唐文化學術之全體有如是之密切關係也。
《三國誌·魏誌》一三《王朗傳》附子肅傳末雲:
自魏初征士敦煌周生烈、明帝時大司農弘農董遇等亦曆注經傳,頗傳於世。
一節下裴《注》雲:
《魏略》以遇及賈洪、邯鄲淳、薛夏、隗禧、蘇林、樂詳等七人為儒宗,其《序》曰:
從初平之元至建安之末,天下分崩,人懷苟且,紀綱既衰,儒道尤甚。至黃初元年之後,新主乃複始掃除太學之灰炭,補舊石碑之缺壞,備博士之員錄,依漢甲乙以考課,申告州郡,有欲學者皆遣詣太學,太學始開有弟子數百人。至太和青龍中,中外多事,人懷避就,雖性非解學,多求詣太學。太學諸生有千數,而諸博士率皆粗疏,無以教弟子,弟子本亦避役,竟無能習學,冬來春去,歲歲如是。又雖有精者,而台閣舉格太高,加不念統其大義,而問字指墨法點注之間,百人同試,度者未十,是以誌學之士遂複陵遲,而末求浮虛者各競逐也。正始中有詔議圜丘,普延學士,是時郎官及司徒領吏二萬餘人,雖複分布,見在京師者尚且萬人,而應書與議者略無幾人。又是時朝堂公卿以下四百餘人,其能操筆者未有十人,多皆相從飽食而退。嗟夫!學業沉隕乃至於此。是以私心常區區貴乎數公者,各處荒亂之際而能守誌彌敦者也。
賈洪,京兆新豐人也。
薛夏,天水人也。
隗禧,京兆人也。
又《魏誌》二五《高堂隆傳》略雲:
始景初中帝以蘇林、秦靜等並老,恐無能傳業者,乃詔曰:“方今宿生巨儒並各年高,教訓之道孰為其繼?其科郎吏高才解經義者三十人,從光祿勳隆、散騎常侍林、博士靜分受四經三禮,主者具為設課試之法。”數年隆等皆卒,學者遂廢。
據上引史文可證明二事:一為自漢末亂後,魏世京邑太學博士傳授學業之製徒為具文,學術中心已不在京邑公立之學校矣。二為當東漢末中原紛亂,而能保持章句之儒業,講學著書,如周生烈、賈洪、薛夏、隗禧之流,俱關隴區域之人,則中原章句之儒業,自此之後已逐漸向西北移轉,其事深可注意也。
《晉書》八六《張軌傳》略雲:
張軌,安定烏氏人。家世孝廉,以儒學顯,與同郡皇甫謐善。中書監張華與軌論經義及政事損益,甚器之。謂安定中正為蔽善抑才,乃美為之談以為二品之精。軌以時方多難,陰圖據河西,於是求為涼州,公卿亦舉軌才堪禦遠,永寧初出為護羌校尉涼州刺史。於時鮮卑反叛,寇盜縱橫,軌到官即討破之,遂威著西州,化行河右。以宋配、陰充、氾瑗、陰澹為股肱謀主,征九郡冑子五百人,立學校,始置崇文祭酒,位視別駕,春秋行鄉射之禮。秘書監繆世征、少府摯虞夜觀星象,相與言曰:“天下方亂,避難之國唯涼土耳。張涼州德量不恒,殆其人乎?”〔軌〕遣治中張閬送義兵五千及郡國秀孝貢計器甲方物歸於京師,令有司可推詳立州已來清貞德素、嘉遁遺榮、高才碩學、著述經史等具狀以聞,州中父老莫不相慶。太府參軍索輔言於軌曰:“古以金貝皮幣為貨,息穀帛量度之耗,二漢製五銖錢,通易不滯,泰治中河西荒廢,遂不用錢,裂匹以為段數,縑布既壞,市易又難,徒壞女工,不任衣用,弊之甚也。今中州雖亂,此方安全,宜複五銖,以濟通變之會。”軌納之,立製準布用錢,錢遂大行,人賴其利。(中略)天錫窘逼,降於〔姚〕萇等,自軌為涼州,至天錫,凡九世七十六年矣。〔苻〕堅大敗於淮肥,時天錫為苻融征南司馬,於陣歸國。天錫少有文才,流譽遠近,及歸朝甚被恩遇。
同書一二二《呂光載記》略雲:
呂光,略陽氐人也。〔苻〕堅既平山東,士馬強盛,遂有圖西域之誌,乃授光使持節都督西討諸軍事,以討西域。龜茲王帛純拒光,光入其城,大饗將士,賦詩言誌。見其宮室壯麗,命參軍京兆段業著《龜茲宮賦》以譏之。既平龜茲,有留焉之誌,大饗文武,博議進止,眾鹹請還,光從之。光入姑臧,自領涼州刺史、護羌校尉。張掖督郵傅曜考核屬縣,而丘池令尹興殺之,投諸空井。曜見夢於光,光寤遣使覆之,如夢。光怒,殺興。著作郎段業以光未能揚清激濁,使賢愚殊貫,因療疾於天梯山,作表誌詩《九歎》《七諷》十六篇以諷焉。光覽而悅之。
同書八七《涼武昭王傳》略雲:
武昭王諱暠,字玄盛,隴西成紀人,姓李氏,世為西州右姓。高祖雍、曾祖柔仕晉並曆位郡守,祖弇仕張軌為武衛將軍安世亭侯;父昶早卒,遺腹生玄盛。少而好學,通涉經史,尤善文義。呂光末京兆段業自稱涼州牧,以敦煌太守趙郡孟敏為沙州刺史,署玄盛效穀令。敏尋卒,敦煌護軍馮翊、郭謙等以玄盛有惠政,推為敦煌太守。及業僭稱涼王,進玄盛持節都督涼興已西諸軍事,鎮西將軍領護西夷校尉。隆安四年晉昌太守唐瑤移檄六郡,推玄盛為大都督大將軍涼公領秦涼二州牧護羌校尉。〔玄盛〕於南門外臨水起堂,名曰靖恭之堂,圖讚自古聖帝明王、忠臣孝子、烈士貞女,玄盛親為序頌,以明鑒戒之義,當時文武群僚亦皆圖焉。又立泮宮,增高門學生五百人,起嘉納堂於後園,以圖讚所誌。玄盛謂群僚曰:“昔河右分崩,群豪競起,吾以寡德,為眾賢所推,前遣雲騎東殄不庭,軍之所至,莫不賓下。惟蒙遜鴟跱一城,自張掖已東晉之遺黎為戎虜所製,吾將遷都酒泉,漸逼寇穴,諸君以為何如?”張邈讚成其議,遂遷居於酒泉。手令誡其諸子曰:“僚佐邑宿盡禮承敬,古今成敗不可不知,退朝之暇念觀典籍,麵牆而立,不成人也。此郡世篤忠厚,人物敦雅,天下全盛時海內猶稱之,況複今日?”初苻堅建元之末,徙江漢之人萬餘戶於敦煌,中州之人有田疇不辟者亦徙七千餘戶。郭黁之寇武威,武威、張掖已東人西奔敦煌、晉昌者數千戶。及玄盛東遷,皆徙之於酒泉,分南人五千戶置會稽郡,中州人五千戶置廣夏郡,餘萬三千戶分置武威、武興、張掖三郡,築城於敦煌南子亭,以威南虜。玄盛既遷酒泉,乃敦勸稼穡。群僚以年穀頻登,百姓樂業,請勒銘酒泉,玄盛許之。於是使儒林祭酒劉彥明為文,刻石頌德。玄盛上巳日宴於曲水,命群僚賦詩,而親為之序。玄盛以緯世之量,當呂氏之末,為群雄所奉,遂啟霸圖,兵無血刃,坐定千裏,謂張氏之業指期而成,河西十郡歲月而一。既而禿發傉檀入據姑臧,沮渠蒙遜基宇稍廣,於是慨然著述誌賦焉。先是河右不生楸槐柏漆,張駿之世取於秦隴而植之,終於皆死,而酒泉宮之西北隅有槐樹生焉,玄盛又著《槐樹賦》以寄情,蓋歎僻陋遐方立功非所也。亦命主簿梁中庸及劉彥明等並作文,感兵難繁興,時俗喧競,乃著《大酒容賦》以表恬豁之懷。與辛景、辛恭靖同誌友善,景等歸晉,遇害江南,玄盛聞而吊之。玄盛前妻辛納女,貞順有婦儀,先卒,玄盛親為之誄。自餘詩賦數十篇。(中略)玄盛以安帝隆安四年立,至宋少帝景平元年滅,據河右凡二十四年。
同書一二六《禿發烏孤載記》雲:
禿發烏孤,河西鮮卑人也。
又同書同卷《禿發利鹿孤載記》略雲:
利鹿孤謂其群下曰:“自負乘在位,三載於茲,務進賢彥而下猶蓄滯,二三君子其極言無諱。”祠部郎中史嵩對曰:“今取士拔才必先弓馬,文章學藝為無用之條,非所以來遠人,垂不朽也。孔子曰:‘不學禮,無以立。’宜建學校,選耆德碩儒,以訓冑子。”利鹿孤善之,於是以田玄衝、趙誕為博士祭酒,以教冑子。
又同書同卷《禿發傉檀載記》略雲:
姚興遣其尚書韋宗來觀釁,宗還長安,言於興曰:“涼州雖殘弊之後,風化未頹,未可圖也。”〔禿發〕烏孤以安帝隆安元年僭立,至傉檀三世,凡十九年,以安帝義熙十年滅。
同書一二九《沮渠蒙遜載記》略雲:
沮渠蒙遜,臨鬆盧水胡人也。博涉群史,頗曉天文。隆安五年,梁中庸、房晷、田昂等推蒙遜為使持節大都督、涼州牧張掖公。以敦煌張穆博通經史,才藻清贍,擢拜中書侍郎,委以機密之任。蒙遜西祀金山,卑和虜率眾迎降,遂循海而西,至鹽池,祀西王母寺。寺中有《玄石神圖》,命其中書侍郎張穆賦焉,銘之於寺前,遂如金山而歸。蒙遜以安帝隆安五年自稱州牧,義熙八年僭立,後八年而宋氏受禪,以元嘉十年死,在偽位三十三年。子茂虔立六年為魏氏所擒,合三十九載而滅。
同書一一七《姚興載記上》略雲:
興征涼州刺史王尚還長安,尚既至長安,坐匿呂氏宮人,擅殺逃人薄禾等,禁止南台。涼州別駕宗敞,治中張穆,主簿邊憲、胡威等上疏理尚曰:“臣等生自西州,位忝吏端,主辱臣憂,故重繭披款,惟陛下亮之。”興覽之大悅,謂其黃門侍郎姚文祖曰:“卿知宗敞乎?”文祖曰:“與臣州裏,西方之英雋。”興曰:“有表理王尚,文義甚佳,當王尚研思耳。”文祖曰:“尚在南台禁止,不與賓客交通,敞寓於楊桓,非尚明矣。”興曰:“若爾,桓為措思乎?”文祖曰:“西方評敞甚重,優於楊桓,敞昔與呂超周旋,陛下試可問之。”興因謂超曰:“宗敞文才何如,可是誰輩?”超曰:“敞在西土時論甚美,方敞魏之陳徐,晉之潘陸。”即以表示超曰:“涼州小地,寧有此才乎?”超曰:“臣以敞餘文比之,未足稱多,但當問其文采何如,不可以區宇格物。”興悅,赦尚之罪,以為尚書。
同書一四《地理誌上》“涼州”條,略雲:
漢置張掖、酒泉、敦煌、武威郡,其後又置金城郡,謂之河西五郡。〔晉惠帝〕永寧中,張軌為涼州刺史,鎮武威,上表請合秦雍流移人於姑臧西北,置武興郡。是時中原淪沒,元帝徙居江左,軌乃控據河西,稱晉正朔,是為前涼。〔張〕天錫降於苻氏,其地旋為呂光所據。呂光都於姑臧,及呂隆降於姚興,其地三分。〔涼〕武昭王為西涼,建號於敦煌;禿發烏孤為南涼,建號於樂都;沮渠蒙遜為北涼,建號於張掖;而分據河西五郡。
綜合上引史文,凡河西區域自西晉永寧至東晉末世,或劉宋初期,百有餘年間,其有關學術文化者亦可窺見一二。蓋張軌領涼州之後,河西秩序安定,經濟豐饒,既為中州人士避難之地,複是流民移徙之區,百餘年間紛爭擾攘固所不免,但較之河北、山東屢經大亂者,略勝一籌。故托命河西之士庶猶可以蘇喘息長子孫,而世族學者自得保身傳代以延其家業也。又張軌、李暠皆漢族世家,其本身即以經學文藝著稱,故能設學校獎儒業,如敦煌之劉昞即注魏劉劭《人物誌》者,魏晉間才性同異之學說尚得保存於此一隅,遂以流傳至今,斯其一例也(見《北平圖書館季刊》第二卷第一期湯用彤先生《讀劉劭〈人物誌〉》論文,及一九三七年《清華學報》拙作《〈逍遙遊〉向郭義及支遁義探源》)。若其他割據之雄,段業則事功不成而文采特著,呂氏、禿發、沮渠之徒俱非漢族,不好讀書,然仍能欣賞漢化,擢用士人,故河西區域受製於胡戎,而文化學術亦不因以淪替,宗敞之見賞於姚興,斯又其一例也。至於隴右即晉秦州之地,介於雍涼間者,既可受長安之文化,亦得接河西之安全,其能保存學術於荒亂之世,固無足異。故茲以隴右河西同類並論,自無不可也。
既明乎此,然後可以解釋隴右、河西之文化與北魏初期即太武時代中原漢族之文化,及北魏後期即孝文、宣武時代中原漢族文化遞嬗同異之關係,請略引舊史以證之(參考《通鑒》一二三“《宋紀》元嘉十六年十二月魏主猶以妹婿待沮渠牧犍”條)。
《魏書》五二以趙逸等十二人為一卷,《北史》三四於趙逸等十二人外複加以遊雅、高閭,又別取《魏書》九一《術藝傳》之江式合為一卷,寅恪以為遊雅、高閭二人非秦涼學者,可不列入;至江式則亦源出河西,與趙逸等並為一卷,體例甚合。故茲節錄《魏書》《北史》趙逸等十二人傳及《江式傳》,又《魏書》《北史》“程駿傳”,《宋書》《南史》“杜驥傳”,並取《魏書》《北史》所載崔浩、李衝、李韶、常爽、常景、源懷等事跡關涉河西人士文化學術者於下,以資論證(又《魏書》《北史》之《袁式傳》雖與河西無涉,但北魏之“外國遠方名士”與崔浩有關,故亦節取傳文,附於後焉)。
《魏書》五二《趙逸傳》(《北史》三四《趙逸傳》同)略雲:
同書同卷《胡方回傳》(《北史》三四《胡方回傳》同)略雲:
胡方回,安定臨涇人。方回赫連屈丐中書侍郎,涉獵史籍,辭彩可觀,為屈丐《統萬城銘》《蛇祠碑》諸文頗行於世。世祖破赫連昌,方回入國。雅有才尚,未為時所知也。後為北鎮司馬,為鎮修表,有所稱慶,世祖覽之嗟美,問誰所作。既知方回,召為中書博士,遷侍郎。與遊雅等改定律製,司徒崔浩及當時朝賢並愛重之。
同書同卷《胡叟傳》(《北史》三四《胡叟傳》同)略雲:
同書同卷《宋繇傳》(《北史》三四《宋繇傳》同)略雲:
宋繇,敦煌人也。曾祖配、祖悌世仕張軌子孫,父僚張玄靚龍驤將軍武興太守。〔繇〕隨〔張〕彥至酒泉,追師求學,閉室誦書,晝夜不倦,博通經史,諸子群言,靡不覽綜。呂光時舉秀才,除郎中,後奔段業,業拜繇中散常侍。西奔李暠,曆位通顯。雅好儒學,雖在兵難之間講誦不廢。每聞儒士在門,常倒屣出迎,停寢政事,引談經籍。沮渠蒙遜平酒泉,於繇室得書數千卷,歎曰:“孤不喜克李歆,欣得宋繇耳。”拜尚書吏部郎中,委以銓衡之任。蒙遜之將死也,以子委托之。世祖並涼州,從牧犍至京師,卒。
同書同卷《張湛傳》(《北史》三四《張湛傳》同)略雲:
張湛,敦煌人,魏執金吾恭九世孫也。湛弱冠知名涼土,好學能屬文。仕沮渠蒙遜,涼州平,入國,年五十餘矣。司徒崔浩識而禮之,浩注《易》,敘曰:“國家西平河右,敦煌張湛、金城宗欽、武威段承根三人皆儒者,並有俊才,見稱於西州,每與餘論《易》,餘以《左氏傳》卦解之,遂相勸為注,故因退朝之餘暇而為之解焉。”其見稱如此。湛至京師,家貧不粒,浩常給其衣食,薦為中書侍郎。湛知浩必敗,固辭,每贈浩詩頌,多箴規之言。浩亦欽敬其誌,每常報答,極推崇之美(此三十八字《北史》文)。及浩被誅,湛懼,悉燒之。兄懷義,崔浩禮之與湛等(此七字《北史》文)。
同書同卷《宗欽傳》(《北史》三四《宗欽傳》同)略雲:
宗欽,金城人也。父燮,呂光太常卿。欽少而好學,有儒者之風,博綜群言,聲著河右。仕沮渠蒙遜,為中書侍郎、世子洗馬。欽上東宮侍臣箴。世祖入涼州,入國,拜著作郎。與高允書贈詩,允答書並詩,甚相褒美(此十五字《北史》文)。崔浩之誅也,欽亦賜死。欽在河西撰《蒙遜記》十卷,無足可稱。
同書同卷《段承根傳》(《北史》三四《段承根傳》同)略雲:
段承根,武威姑臧人。父暉,乞伏熾磐以暉為輔國大將軍涼州刺史禦史大夫。磐子暮末襲位,暉父子奔吐穀渾暮璝。暮璝內附,暉與承根歸國,世祖素聞其名,頗重之,以為上客。後暉從世祖至長安,有人告暉欲南奔,世祖密遣視之,果如告者之言,斬之於市。承根好學,機辯有文思,而性行疏薄,有始無終。司徒崔浩見而奇之,以為才堪著述,言之世祖,請為著作郎,引與同事。世鹹重其文而薄其行,甚為敦煌公李寶所敬待。浩誅,承根與宗欽俱死。
同書同卷《闞駰傳》(《北史》三四《闞駰傳》同)略雲:
闞駰,敦煌人也。祖倞有名於西土,父寶為一時秀士。駰博通經傳,三史群言,經目則誦。注王朗《易傳》,學者借以通經,撰《十三州誌》行於世。〔沮渠〕蒙遜甚重之,拜秘書考課郎中,給文吏三十人,典校經籍,刊定諸子三千餘卷。姑臧平,樂平王丕鎮涼州,引為從事中郎。王薨之後還京師,卒,無後。
同書同卷《劉昞傳》(《北史》三四《劉延明傳》同)略雲:
劉昞,宇延明,敦煌人也。父寶以儒學稱。昞年十四就博士郭瑀學,瑀遂以女妻之。後隱居酒泉,不應州郡之命,弟子受業者五百餘人。李暠征為儒林祭酒從事中郎。暠好尚文典,書史穿落者親自補治,昞時侍側,前請代暠,暠曰:“躬自執者,欲人重此典籍,吾與卿相值,何異孔明之會玄德!”遷撫夷護軍,雖有政務,手不釋卷。昞以三史文繁,著《略記》百三十篇八十四卷。《涼書》十卷,《敦煌實錄》二十卷,《方言》三卷,《靖恭堂銘》一卷,注《周易》《韓子》《人物誌》《黃石公三略》,並行於世。〔沮渠〕蒙遜平酒泉,拜秘書郎,專管注記。築陸沈觀於西苑,躬往禮焉,號玄處先生,學徒數百,月致羊酒。牧犍尊為國師,親自致拜,命官屬以下皆北麵受業焉。時同郡索敞、陰興為助教,並以文學見舉,每巾衣而入。世祖平涼州,士民東遷,夙聞其名,拜樂平王從事中郎。世祖詔諸年七十以上聽留本鄉,一子扶養,昞時老矣,在姑臧歲餘,思鄉而返,至涼州西四百裏韭穀窟,遇疾而卒。昞六子,次仲禮留鄉裏。太和十四年尚書李衝奏:“昞河右碩儒,今子孫沈屈,未有祿潤,賢者子孫宜蒙顯異。”於是除其一子為郢州雲陽令。正光三年太保崔光奏曰:“故樂平王從事中郎敦煌劉昞著業涼城,遺文在茲,篇籍之美頗足可觀。維祖逮孫相去未遠,而令久淪皂隸,不獲收異,儒學之士所為竊歎,乞敕尚書推檢所屬,甄免碎役。”四年六月詔曰:“昞德冠前世,蔚為儒宗,太保啟陳,深合勸善,其孫等三家特可聽免!”河西人以為榮。
同書同卷《趙柔傳》(《北史》三四《趙柔傳》同)略雲:
趙柔,金城人也。少以德行才學知名河右,沮渠牧犍時為金部郎。世祖平涼州,內徙京師。高宗踐阼,拜著作郎。
同書同卷《索敞傳》(《北史》三四《索敞傳》同)略雲:
索敞,敦煌人。為劉昞助教,專心經籍,盡能傳昞之業。涼州平,入國,以儒學見拔為中書博士。篤勤訓授,肅而有禮。京師大族貴遊子弟皆敬憚威嚴,多所成益,前後顯達位至尚書牧守者數十人,皆授業於敞。敞遂講授十餘年。敞以《喪服》散在眾篇,遂撰比為《喪服要記》。
同書同卷《陰仲達傳》(《北史》三四《段承根傳》附陰仲達事跡)略雲:
陰仲達,武威姑臧人,少以文學知名。世祖平涼州,內徙代都。司徒崔浩啟仲達與段承根雲,二人俱涼土才華。同修國史,除秘書著作郎,卒。
同書《術藝傳·江式傳》(《北史》三四《江式傳》同)略雲:
江式,陳留濟陽人也。六世祖瓊晉馮翊太守,善蟲篆詁訓。永嘉大亂,棄官西投張軌,子孫因居涼土,世傳家業。祖強字文威,太延五年涼州平,內徙代京,上書三十餘法,又獻經史諸子千餘卷,由是擢拜中書博士。父紹興,高允奏為秘書郎,掌國史二十餘年。式少傳家學,除符節令,以書文昭太後尊號諡冊特除奉朝請,仍符節令,篆體尤工,洛京宮殿諸門板題皆式書也。延昌三年三月式上表曰:“臣六世祖瓊,家世陳留,往晉之初,與從父兄應元,俱受學於衛覬,古篆之法,《倉》《雅》《方言》《說文》之誼,當時並收善譽。而祖官至太子洗馬,出為馮翊郡,值洛陽之亂,避地河西,數世傳習,斯業所以不墜也。世祖太延中,皇威西被,牧犍內附,臣亡祖文威杖策歸國,奉獻五世傳掌之書,古篆八體之法,時蒙褒錄,敘列於儒林,官班文省,家號世業。暨臣暗短,漸漬家風,參預史宮,題篆宮禁,是以敢藉六世之資,奉遵祖考之訓,輒求撰集古來文字,以許慎《說文》為主,爰采孔氏《尚書》《五經音注》《籀篇》《爾雅》《三倉》《凡將》《方言》《通俗文》《祖文宗》《埤倉》《廣雅》《古今字詁》《三字石經》《字林》《韻集》諸賦文字有六書之誼者,皆以次編聯,文無複重,糾為一部。其古籀奇惑俗隸諸體,鹹使班於篆下,各有區別。詁訓假借之誼,僉隨文而解。音讀楚夏之聲,並逐字而注。其所不知者,則闕如也。”詔曰:“可如所請。”於是撰集字書,號曰《古今文字》,凡四十卷,大體依許氏《說文》為本,上篆下隸,其書竟未能成。
同書六〇《程駿傳》(《北史》四〇《程駿傳》略同)略雲:
程駿,本廣平曲安人也。六世祖良,晉都水使者,坐事流於涼州,祖父肇,呂光民部尚書。駿少孤貧,師事劉昞,性機敏好學,晝夜無倦。駿謂昞曰:“今世名教之儒鹹謂老莊其言虛誕,不切實要,弗可以經世,駿意以為不然,老子著抱一之言,莊生申性本之旨,若斯者可謂至順矣。人若乖一,則煩偽生,爽性則衝真喪。”昞曰:“卿年尚稚,言若老成矣。”由是聲譽益播,沮渠牧犍擢為東宮侍講。太延五年,世祖平涼,遷於京師,為司徒崔浩所知。文成踐阼,拜著作佐郎,未幾遷著作郎。顯祖屢引駿與論《易》《老》之義,顧謂群臣曰:“朕與此人言,意甚開暢。”拜秘書令,沙門法秀謀反伏誅,駿上《慶國頌》十六章,並序巡狩甘雨之德焉。又奏《得一頌》,始於《固業》,終於《無為》十篇。太和九年卒,所製文筆自有集錄,弟子靈虯。
《北史》二一《崔宏傳》附崔浩傳雲:
浩有鑒識,以人倫為己任。明元太武之世,征海內賢才,起自仄陋及所得外國遠方名士,拔而用之,皆浩之力也(寅恪案:《魏書》三五《崔浩傳》無此節)。至於禮樂憲章皆宗於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