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項內我已將如何受了我那英文教師莊士敦的影響,如何想要赴外國去留學,如何遭到了反對而作罷,如何竊運清宮古物,準備做他日留學經費的種種經過做了敘述,現在我想把在一九二二年我怎樣想要脫出“紫禁城”而赴英國留學的失敗經過記述於下。

當我和溥傑把那一批批的祖國人民文化結晶——書籍、繪畫和古玩等,從清宮中竊出到相當數目之後,我們便在協議之下,得出了一個結論:不如找個相當的機會,先脫出這座“紫禁城”再說。隻要能夠溜出了這座小小城圈,便可以求得當時駐北京的外國使館幫助,而“正正堂堂”地赴英國去留學了。到了這個時候,即使再有人出來反對,在這木已成舟的既成事實下,也就可以不怕他們了。

不過是,怎樣才能從這既有隨身太監經常守在身邊,又有宮中各單位的太監等把守著各個宮門,宮廷外圍更有“護軍”的處處崗哨,在神武門外邊,還有十六師的一團武裝兵士持槍守衛著的環境下,衝出這重重疊疊的嚴密“包圍網”呢?

在我和我弟弟這兩個充滿封建反動思想的腦袋裏,除了知道盲目依靠外國人,是再也想不出什麽另外方法的。於是就在那“三十六計”之中,把依存帝國主義勢力作為“上計”。

首先,當然是要和那唯一讚同我出洋留學——特別是赴英國留學的莊士敦做初步的“請教”了。當然他是表示了絕對讚成。於是,我更進一步地托他給想個具體可行的辦法,他遂想出了一個“求當時駐北京的外國首席公使——荷蘭公使歐登科”的辦法來。於是,除了先由莊士敦預做準備,我更不揣冒昧地親自給他打了電話求他幫忙,溥傑也是不熟假充熟地登門麵求他給予援助,結果是得到了他的應允。不過是,他的條件是:外國公使館的汽車無法開進宮中去,所以隻能派一輛汽車在宮外等候。隻要我能溜出“神武門”外,坐上了他的車,他便可負責使我能達到赴英國留學的希望,並且還把派車的日期、時間都約定好了。

因為得到了他這確有把握的答複,我便興高采烈地連忙收拾隨身應用的東西,預備到了約定的夜晚,就可以設法混出宮去。預定脫出的路徑是,打算臨時打開宮中西北部“延暉閣”附近的小角門,好從那裏逃出。因為從那裏走不幾步便是“神武門”。

第一步的工作重點,就是先須買通在我身邊的太監。買通的方法倒很簡單,隻要拿出錢來就行。於是我便拿出相當的金錢分給了他們,他們也都欣然地接受了。也不知道是誰給走漏了風聲,遂把這一計劃的概貌傳到我父親的耳中。我父親在當時是有支配內務府大臣以下權力的,而遍布在宮城內廊的“護軍”,又是在內務府大臣的直接統轄之下,於是就在我父親的一聲令下,登時紫禁城內外便全部臨時戒了嚴,斷絕了內外各門的出入。結果這一煞費苦心的脫逃計劃,便以完全失敗而告終。

在當時說來,這一失敗,確是對我的一個大打擊。就是在過了相當歲月之後,每一回想起來,還覺得相當遺憾哩。可是在現在,我已經認識到,那次的脫出如果成功,我當然是能夠到英國去留學,可是留學的結果呢?也隻不過是越發多染上一些崇拜帝國主義的思想,而使我成為一個進一步醉心西風的人物。固然是我也許因此而不至於當上日本帝國主義的走狗,但是,焉知道不會給英帝乃至美帝當上走狗?因為我那封建統治階級的反動思想本質,早是被證實了要和帝國主義者勾結到一起而和人民為敵的。不管它是英帝也罷,抑或是日帝也好,結果它們還不同樣是個帝國主義?充其量,也不過是躲了一槍而挨上一刀罷了。結果,同樣是會走向背叛自己祖國人民而且毀害自己的道路的。

一、我幼時的好奇心

因為我幼時在清宮中的生活,是建立在大家的“齊拍共捧”之上的,所以就把我弄得到了完全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程度。我當時的日常生活,可以說是在完全“無軌道”的情況下,想什麽便幹什麽,想到哪裏就做到哪裏,既受不到起碼的正當批評,也看不到起碼正常的榜樣,所以我在那前半生中,經常是在“不可以常理論”的狀態中,保持著任情任性和從心所欲的態度、作風。

很多人常常說我幼時富於“好奇心”,但是我卻不敢以好奇自居。當然就某種程度來看,也未嚐不可以勉強附於好奇之列,不過我當時的那種“好奇”,卻還不能和一般人所謂的好奇同日而語。因為我在當時所好的“奇”,在今日看來,都是些有違一般邏輯的離奇之事——也可以說是一些無意義的事。總之,我的毛病都是被那種不近人情的離奇環境,也就是被那“與常人殊”的統治階級特殊環境給製造出來的。

我想舉出其中的幾個例子作為介紹。

二、我的西餐

我在宮中時,習慣把西餐叫作“洋飯”。固然在當時我也曾“習聞其名”,但沒有能夠嚐到它真正滋味的機會。有一天,我終於下定“一嚐異味”的決心,便叫太監到當時的六國飯店——現在的北京國際飯店去買。結果是連做西餐的廚師和大批材料並刀、叉、盆、碟之類,都應有盡有地帶到宮裏來了。於是就利用當時“禦膳房”的爐灶來做,一共做出了十幾種幾個人也吃不了的菜。做好之後,飯店裏的人說要到我吃飯的地方去擺設刀叉和布置餐桌等項,當即遭到了有關太監的嚴詞拒絕,搖頭擺手地向他們說:“那可不行,非由我們去辦不可,你們隻要把菜做好就行。”於是,太監們便把做好的湯和菜,大盆、大盤子地一齊往上端,足足擺滿了一大桌子。我雖然“好奇”心盛,頗想飽嚐一回外國的風味,但因為它是外國飯,又不能不“自我慎重”一下,於是就想起了“君吃臣嚐”的“保險”方法來,先叫太監們去嚐一嚐那一大盤子“黏糊糊、黃澄澄”的東西——黃油和那“幹巴巴、異味撲鼻”的東西——“忌斯”(奶酪)。太監們奉命各嚐了一口之後,都不約而同地做著鬼臉皺緊雙眉說:“啊!太難吃了,太難吃了!”我聽到了這樣回答,就使我的“好奇熱心”冷卻了一半。恰巧那次的湯,又是用烏龜做的,這在當時的宮中,連牛肉尚且被認為是“大五葷”中之一而不肯入口,現在居然把一大盆烏龜湯擺到食桌上麵,真是聽到了這“烏龜”兩個字,就會讓人食欲大減,甚至還會使人覺得有些惡心,何況要把它吞下去呢。所以我就根本沒敢嚐試。別看這次,雖說是我“破題第一遭”的西餐,我並沒有怎樣去吃,而且這第一個印象,對我又不怎樣佳妙,但由於菜肴的出奇豐盛和太監們的趁機中飽,那一頓西餐,竟至花費了數百元之多。

我這次的頭一遭吃西餐,雖然以我的徹頭徹尾不識貨而告終,但在後來,卻以我妻子婉容的從旁幫助,才終於得到了吃西餐的起碼知識。那就是在我們結婚之後,有一天我對我那一妻一妾——婉容和文繡提議道:“我們今天吃‘洋飯’好不好?”當然她們都是極端讚成的了。於是就如法炮製,和上次一樣,把多得驚人的西餐端來擺滿一大桌子。正要舉箸(因為我尚不習慣於使用刀叉)來吃時,婉容見狀似乎是吃了一驚,於是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說:“這樣吃法太‘老趕’了,應當每人一份地分盛在盤子裏吃!”於是她就由分盛湯菜起一直到怎樣使用刀叉等為止,都做了“技術”上極其生動的說明,並做出了極富自信的實際示範動作。我在當時,固然覺得被這種技術上的問題束縛得很是別扭,但從那次起,就逐次體會到了其中的“奧妙”,而學會了吃西餐的全套“本領”。

三、打電話的問題

我因為羨慕人家在家中安置電話,便在我所住的“養心殿”裏也安裝上了。是在哪年哪月安裝的,現已記不清,反正我記得是在我結婚以前的事情。在我正式安裝以前,在我身邊的那些位“非先王之法言不敢道,非先王之法行不敢行”的老古董人物,也曾對此史無前例的“新事”做了大力反對。在他們說來,也是自認為滿有理由而振振有詞的。他們的第一個理由是:宮中從來就沒有安裝過這樣的東西。因此,不獨現在不應該安,就是在將來也不應該有。其次的理由是:以皇帝之尊,而隨便和外界用電話交談,殊非“君人者所以自重之道”,所以電話是不應該安裝的。不過我在那時年歲已不算小,並且是好奇心切,所以任憑他們怎樣咬文嚼字地給我扣帽子,我也是決心已定,概不再聽他們的那一套了。結果,他們究竟沒能拗過我,我終於安上了電話。

我安上電話之後,心中不由得高興異常,當然是要以“先打為快”了。第一個掠入我頭腦中的通話對象,就是在當時北京頗負盛名的“雜耍”演員徐狗子。於是連忙翻開電話簿來查,等接通了號碼之後,果然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前來答話,這時我心中突覺慌亂起來,也不管對方答話的人是否是我所要找的通話對象——徐狗子,更不管對方聽到了沒有,便匆匆忙忙叫了一聲“徐狗子”,趕緊把電話機掛上了。

自從嚐到電話的這種滋味之後,我便開始和我的家屬大通電話。既不管是深夜或清晨,也不顧慮對方的討厭與否,一談話就得談一兩個鍾頭。有時還在電話中放送“八音盒”等的音樂,以供他們欣賞。當時這個“養心殿”,簡直有些像有線廣播站了。

還有一次,我又想起了當時在北京劇界,被譽稱“武生泰鬥”的楊小樓,便又往他家掛了電話。這次我已不像上次給徐狗子打電話時那樣心中無底,已經到了能夠鎮定心神而開玩笑的程度,於是便模仿京劇中念白的聲調向對方問道:“你是楊小樓嗎?”這時聽到對方也在笑著回答道:“哈哈……您是哪位呀?哈哈……”我於是更用京劇白口說了幾句什麽話,便在對方哈哈大笑之中把電話機掛上了。

這兩次的利用電話開玩笑,還算是“不失其為天真”的胡鬧。但還有一次則是完全越出了開玩笑的範圍,而成為欺騙人的惡作劇了。有一天,我給一家大飯館打電話,向它訂了一桌酒席,並讓它給送到一個捏造的地方去。當然這家倒黴的飯館,一定是上當無疑的了。後來因為聽人說,捏造別人名義打電話,電話局是能夠調查出來的,所以我就不敢再這樣隨便濫用電話了。

還有一次,則是我忽然靈機一動,想起了當時在北京曾以“魚目混珠”享名的胡適。我要給他打電話的理由,既不是仰慕他在當時的“盛名”,尤其不是要向他討什麽教,簡單一句話,還是為了“好奇”,也完全和給楊小樓老板、徐狗子師傅打電話一個樣,這次也隻是想要看一看這位胡適之博士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而已。所不同者,隻是在上兩次曾以“無名氏”的資格出現在電話機口,而這次則是以真名實姓來“自報字號”罷了。因為我在當時的大多數報紙上,也曾再三看到他的“尊姓大名”——僅僅是他的姓名而已——同時也曾聽到那些老先生對他的不滿和譏笑,甚至就連我那個英文老師莊士敦也曾說過:“胡適就是‘胡說’。”我還記得有一天莊士敦曾把一本胡適的詩集拿來給我看,並指著他所作的“匹克尼克來江邊”的那句“新詩”大加訕笑說:“何必非把中國現有的‘野餐’二字,說成英文的‘匹克尼克’不可呢……”所以我也就想要親眼“瞻仰”一下這位新詩人的豐采光華如何了。那次我打電話時,恰巧是由他本人親自來接,當他問我是誰,我就回答說:“我是宮裏……宣統。”接著我就向他說明了想要見他一麵的意思。後來,他果然到我這裏來了。在當時我還想,他也許不會來的吧?可是他居然真來了。尤其是使我覺得新奇的,就是他不但爽爽快快地到清宮中來見我,並且當他一和我見麵時,竟毫不遲澀地稱我為“皇上”。我當然對於這位新文學家也以先生二字來相呼了。至於在那次我和他談話的內容,現已記不清楚,不過,我隻記得那次談話的時間並不算長而已。

可是,我和這位胡適博士的見麵,卻又在我的左右人們中間,引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不過是在這場“風波”中,也表現出兩種不同的看法和截然相異的結論來。

一種意見是對此表示不滿的。他們說:“皇上怎能把這樣的‘新文學家’找到宮裏來呢?尤其是這樣和他‘破格’談了話,豈不是於‘體統’有礙?”

還有另一種意見,則是和前者純粹相反,表示了“往自己臉上貼金”的揚揚得意神色。他們說:“看看!連胡適這樣的人,都讓咱們皇上給‘化’過來了!”

其實,這兩種說法都是胡說八道。不過胡適這個人,卻實實在在有愧這“新文學家”四個字。因為在他的靈魂深處,不但有一種和封建殘餘反動勢力異途同歸的共同之點,同時,還有和資本主義反動階級思想同流合汙的另一麵。不管他在當時嘴裏怎樣說著假開明的誘人詞句,他的整個立場根本就是和廣大人民的利益相反的。他隻不過是利用當時新舊思想尚在混沌時期,披上了一件“五四革命運動”的外衣,一時迷惑了當時一大部分渴望新空氣的青年,在實際上他卻是和帝國主義者在一個鼻孔出氣。看他後來竟自完全滾入美帝的懷抱之中,終於甘心自絕於祖國人民這件事,就可以知道這個胡適博士,究竟是個怎樣角色了。

當一九二四年,我從清宮出來住在我父親家中時,他還親自到過當時的醇親王府見了我一麵。也許是為要表示一下“博士”對“皇帝”的關心吧?但隻是對我談了一些普通客套話之後便辭去了。

後來,當我住在日本公使館時,有一天,我在樓上看到有一輛小汽車開到我的樓前停住,從車中走下來一個人。我定睛一看,原來又是那位胡博士駕到。這時因為我對他的“奇”已經“好夠”了,便借口沒有工夫而擋了他的“大駕”。從此之後我遂沒有再看到他。

四、金齒和大帽子、大鞋

我在宮中時,因為很羨慕人家鑲金牙,便讓牙醫也給我特製了一口金牙。不過我的這副金牙,是和一般人的不同,而是名實相符的滿口金牙。也許是這種鑲牙法在技術上有困難的吧,我的那副金牙卻總未能舒舒服服地套到我那上下兩槽牙齒上,因此隻能是把它當作是藏在匣子裏的“特製義齒模型”來供自我觀賞。

此外,我還在鞋帽鋪裏定製了一頂用兩隻胳膊尚不易圍攏的“大口徑”的瓜皮小帽,和一雙能容一個兩歲前後的孩子睡在裏麵的“特大單臉棉毛窩”。若問我為什麽要定製這樣的東西?我也沒有什麽充足的理由可做答複,而隻能這樣地回答:一來是因為“有錢無處花”,二來是為了“偶爾興之所至”,姑且做出來看看而已。

後來我在出宮以後,聽人說那頂出奇的大帽子和那雙特製大鞋,還被陳列在建福宮燒跡上的小玻璃亭子內,並對此附有說明,說這兩種東西,都是過去在清宮中祭神時所用的“儀器”哩!

五、大便的“遊戲三昧”

有一天,我忽然來了“興會”,便派一名太監,送一個大包裹到醇王府,說是“賜”給我弟弟溥傑的東西,按照當時的慣例,我所派去的太監一到“王公”之家,他們便須把這個太監當作“天使”(天子所派出的使者)來看待。當“天使”進入屋中時,照例先得把我所“賜”的東西擺在堂屋中央桌子上,領受“賜物”的人,這時須站在桌子右方和“天使”相對(他站在桌左方)而立,然後這位“天使”便正顏肅目地宣布這是“皇上賞給誰的東西”。於是“受賜”的人便向著放在桌中央的東西磕三個頭,這樣才算是“受授之禮”全部演完。然後這位“天使”便以太監的身份向“王公”請安。在請完安退出時,“受賜”者仍須把他送到院中之後才算完事。

不過這次卻與一向慣例頗有出入:我弟弟溥傑因為忽然得到了這種“禮物”甚是高興,便在做完“拜受”之禮後,在“天使”麵前連忙把那大包裹打開來看。不料打開了一層布包之後,又是一層布包……一層一層地開了十幾次,才露出一個大紙包來。誰知這個紙包,也是左一層、右一層地用紙包裹著。等他費盡了好大力氣剝到最後一層紙包時,這固然是聽溥傑在事後所說的:“用手一拿,覺得裏麵軟乎乎的,等到打開了這最後一層紙包時,隻覺得一種臭氣撲鼻……”於是他就“哎呀”一聲,當著“天使”麵前把“賜物”摜在地上,也忘了“恭送天使”就轉身洗手去了。原來紙包裏是我拉的一根“大屎橛子”。

我這一大開玩笑不要緊,我那位素日“持家謹嚴”的祖母劉佳氏還因此有了一點小小誤會,她認為這是我對我弟弟的一種不滿的表示,於是就責備我弟弟道:“這都是因為你常常借口有事不愛到宮裏去,所以才給你送這樣東西來的!”

六、牛和狗

我從幼時起,就愛飼養一些動物之類。這固然也是和普通一般的孩子一樣,並沒有什麽特異之處。不過,與一般不同之點,就是我所飼養過的東西,都是一大批、一大批地飼養著,並且還委派專人來管理,我隻是在高興的時候拿這些東西作為一種消遣而已。更嚴格些說,也就是奴役別人來供自己開心罷了。例如,我曾養過成屋子的各種各樣的鳥,大批的貓,大群的狗,滿院子的缸裏金魚,駱駝、牛和猴子等也都飼養過。我甚至還在玻璃盆中養過螞蟻,大瓦缸中養過蚯蚓,至於蟋蟀、蟈蟈之類,更是應有盡有,提不到話下的了。不過是,那些被我喂養的對象,也隻是某一時期、某一階段中的一時對象而已。在我來說,也隻是“興之所至”的一種嗜愛,過了那一陣子熱氣,便又見異思遷而去另找其他的消遣東西。現在我想談一下關於其中“牛和狗”以及其他的一段回憶。

“牛和狗”的問題,也是在我結婚前的事情。那時我很喜歡看牛和狗打架。當我看到牛見了狗,便把它的頭低伸到地麵上,用那兩隻角對準了狗的方向而左右搖擺從事防禦的姿態,以及狗見了牛便矯捷地圍著牛連吠帶跳而伺隙進攻的情形,便興味津津地大有百看不厭之感。所以,我就時常讓人把牛牽出來,把狗也放出來看它們的爭鬥作為消遣。有一次,那牛因為遭到狗群的四麵襲擊,便掉轉牛頭向西長安街狂奔而去。那群狗當然不肯放鬆也就乘勝急追,跟蹤不舍,就是因為這樣,差一點兒沒有鬧出傷人的危險來。不料我的這種遊戲取樂情形傳到了榮惠太妃耳中,她既不是珍惜牛,也不是為了狗,尤其不是怕傷了人,而是引起了她的一種另有深心的憂慮。在她看來,狗欺負牛,乃是有關整個愛新覺羅氏子孫前途運命的非常重大而又深刻的事情。但她又不願意直接向我勸阻,於是就在幾天幾夜的深籌苦慮之後,想出了一條用牛刀割雞的“妙策”來。她遂在某一天,利用我弟弟溥傑每日伴我讀書的機會,悄悄派太監把溥傑叫到她所住的重華宮那裏去,做出一種悲天憫人的表情,並用沉痛已極的聲調對他歎息道:“唉!我聽說‘你們皇上’(即是‘你們的皇上’之意)這些日子常讓狗來咬牛,把牛的身上都咬成了傷。你知道在《推背圖》(預言朝代興廢的迷信書籍)裏,不是拿牛來象征咱們清朝的嘛!這樣讓狗來咬牛,我想這不是一個好兆頭,這件事關係可大啦!可是我自己又不願意直接去勸阻。我思前想後地想了好幾天,我想還是你在今天回家後,把這件事好好地對‘老福晉’——指我的祖母——說一說,叫她到宮裏來一趟,想法子勸一勸。因為這件事關係太大,我不能睜眼白看著不想個法子呀……”溥傑聽了這番期待殷切的諄囑,便回家對我祖母做了傳達。我祖母聽了這樣的話,也認為這乃是有關全族前途運命的大事,便自告奮勇地把這一“重要任務”擔當下來。果然不久宮中太妃便正式召我祖母進宮,於是她便在見我之後,翻來覆去繞了一大陣彎子,就把狗不可咬牛的大道理,用暗示的方法對我做了煞費苦心的勸阻。後來我對於看“狗牛相鬥”的興趣逐漸減退,便沒有再因此而惹起老太太們的焦灼和懊惱。

七、“古董房”的“秘密”

在宮中東北角,有一個叫“古董房”的殿堂。我小時聽說在那裏有幾間從來就沒有人敢進去的空房,一向都是鎖上加封地密閉著。我仍是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便想探求一下它的秘密,打開那多少年來一直沒有人打開過的門。當時在宮中任“四十八處督總管”的老太監張德安,多少年來他就住在這個“古董房”的東配殿(廂房)內,當他聽說我要打開那他所認為萬萬打開不得的神秘房門時,便嚇得魂不附體一般而向我痛陳萬不可開的理由。理由是什麽?就是:“這幾間房子絕對開不得。因為多少年來就沒有人開過一次,並且這是‘口口相傳’的相沿舊例,如果是把它打開,一定會發生最可怕的不祥事件……”他愈是這樣空洞而籠統地講理由,愈是這樣擔憂害怕,就越發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於是我就越發非要打開看看不可。這次他被我逼得實在沒有辦法了,便把太監們平日最擅長的“絕招”向我施展了出來:跪在地上向我苦苦地哀求。我最終在他的“最後絕招”下敗了北,同時也是我為他的“神秘危言”所懾服,才沒有固執我那非打開看看不可的所謂最初決心。

八、強盜與鬼火

我在天津時,因為聽人說在南開大學附近,時有綁架勒贖的盜幫出沒,我為了要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便以多為勝地帶了一大群荷槍實彈的仆從,分乘了幾輛汽車,等到天黑之後,特到那裏一帶找強盜去。在當時,不論我到什麽地方去,一向都有一名由日帝駐津總領事館派來的日本人便衣警察跟在後麵。這次因為他不知我的用意所在,也隻得疑團滿腹地一同去了。結果是在往返徒勞下,什麽也沒有遇到,最終敗興而返。

不久,我又聽說在天津“牆子河”附近時有“鬼火”出現,於是又引起了我想要見識見識“鬼火”的熱情,遂坐上汽車前往“觀賞”。結果也是在黑夜之間的凸凹不平道路上,顛簸了好幾個小時,然後一無所見地頹然歸來。

如此說來,在當時的我,真是有要和“剪徑強人”一較身手的膽量嗎?特別是像我過去那樣既佞神又信鬼的人,真有想看一看“鬼火”的“勇氣”的嗎?

不是的。我隻是靠著人多勢眾,想來滿足一下自己的所謂好奇心罷了。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的那種“既害怕,還想看”“又膽小,複好奇”的矛盾心理,正是和過去舊社會中的王孫公子的所作所為一般無二。拿過去的曆史上突出實例來說,像是明朝的正德(武宗),不就是在十六歲時,曾用自己的名義封自己為大將軍,並特意使用“分身術”的辦法,給大將軍的自己,另起個“朱壽”的名字,而帶領著軍隊奉著皇帝——另一個自己的名義而做出了“凱旋”的滑稽戲的嗎?這能說他是勇敢?這絕不是什麽勇敢,而隻是萬變不離其宗地在封建統治階級的反動本質——慣於“強淩弱,眾暴寡”的階級本質支配下,也就是魯迅先生所給一語道破的“見狼現羊相,見羊現凶手相”的階級本能下,更把它和自己的“無軌道”生活方式互相結合起來,所以就產生出“龍種自與常人殊”的特殊行徑了。

我認為像是這種“奇妙”而複雜的“貴族心理”,可以說是古今一樣、中外相同的。

所以唯有同一階級出身的人,才會深切感到古往今來彼此之間的共同心理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