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永曆自離了肇慶,望雲南進發。時地方各官皆懼清兵若攻廣州,必不能久,那時若投降,則遺臭萬載;若殉難,則殞命;一時皆作逃竄之計。故永曆帝車駕經過的地方,多有官員追來相隨,借護駕之名,為逃生之計。
唯袁彭年、丁時魁,雖隨駕在側,依然賄賂公行。凡有饋獻的,就稱忠勇性成,不忘君上;若沒有饋獻的,就稱說地方公事要緊,須留人鎮守,不準他隨駕;故又紛紛納賄於袁、丁二人,俾得隨駕逃走。以故隨駕的人日多一日,隨帶金帛又少,幾至不能供應。隻是一班貪臣當道,隻自顧私囊,也不理公帑支絀。
那日車駕到了容縣,永曆帝乃使人求貸於瞿式耜。那瞿式耜正在桂林駐守,聽得永曆帝又複西行,且行資告竭,便拜表遣人饋獻一千金。表中大意也說道:“陛下年來東走西遷,既回端州,何以未見敵形又行西狩?今行資既缺,想左右大臣未必私囊盡無積蓄,何臨危遇變,依然不顧朝廷?臣守桂林已久,兵糧支應浩繁,隻是羅雀掘鼠,東借西移,仍不敷分發。幸得軍心忠義,不致懷有怨心。且桂林荒瘠之地,不是膏腴可比,奉命之日,正苦無籌策,今皇上行費要緊,隻得湊備白銀一千兩奉上,願皇上適可而止,勿遽入滇。車駕為人心所係,一去則人心瓦解矣,願陛下思之。”永曆帝看罷表中言語,不覺歎道:“瞿公誌慮忠純,若國家食祿者盡如瞿公,國家不難光複也。”左右大臣聽得,皆有愧色。又以瞿式耜且言左右大臣皆私囊自擁,因不免深恨瞿式耜一人。各大臣道:“我等在端州,他在桂林,安知吾事?隻圖毀謗耳。他坐踞桂林,今車駕過此,僅以千金相獻,已是不忠,複敢罵人耶?”永曆帝道:“式耜非負朕者。昔日靖江王為變,他被執且不屈,此人那有不忠之理?式耜之言,皆至言也。”各大臣聽罷,皆無言可答。
當下車駕複抵南寧。時陳子壯、金聲桓、張家玉等正各起義兵,皆以光複明室為己任。永曆帝得報,即降詔獎諭,各酌予升階。各大臣得報,又以為李成棟反正,各路義師又起,將不難光複明朝,於是貪黷爭權,又依然如故。永曆帝以事事方仰給於各大臣,亦不敢過問。及車駕將發南寧,忽報孫可望遣龔鼎、楊可仕等有表文解到,並貢南金二十兩,琥珀四塊,名馬四匹,君臣聞報大喜。永曆帝就拆視可望表文,卻是一幅黃紙寫的,卻寫道:先秦王蕩平中土,剪除暴官汙吏,十年來未嚐忘忠君愛國之心。不謂自成犯順,玉步難移,孤守滇南,恪遵先誌,合移知照,王繩父爵,國繼先秦。
乞敕重臣會觀。詔上。
謹肅
某年月日孫可望拜書
永曆帝看罷,道:“既是表文,怎地要用黃紙書寫?他並未改朔,又不奉朕朔,實在奇怪。且表內稱合移知照,他心目中還那裏有朕耶?若張獻忠擾亂全國,乃說是蕩平中土,他的意思,隻要索封秦王。乃以悖慢之言,填在表內,實在可惡。”說罷,即把孫可望之書擲下,並諭左右道:“他的來人叫他回去罷。”唯諸臣聽罷,皆苦口切諫,並道:“可望兵馬既眾,將校又多,今日用人之際,願陛下毋惜此秦王名號。宜一麵封他,一麵責他起兵,可也。”永曆帝道:“自來悖慢之臣,未有倚他立功建業者。他今日求封秦王,而朕設不敢卻,設他索朕讓位,又將奈何?且孫可望來歸之後,未嚐有尺寸功勞,他即以勢力要挾,朕亦隻能封之荊郡王。若秦王之封,當候有功時再議。”各大臣見永曆帝詞意既堅,也不複諫,便以荊郡王敕命賜給可望,並款宴龔鼎、楊可仕,以好意遣之而歸。
時永曆行在君臣,日夕唯盼各路報捷,故仍不遽行,即令慶國公陳邦傳駐南寧西道。恰值孫可望回軍雲南之廣南府,正相隔不遠,那陳邦傳到時,卻強娶南太道臣趙名之女為子媳,懼遭譴責,乃陰與可望相連。知可望欲得秦王封號,邦傳欲討好可望,乃矯命封可望為秦王。可望得報大喜,便肅然就臣禮,五拜叩首,舞蹈稱臣。他的結義兄弟並三軍士卒,各呼萬歲。一麵準備慶禮,繕表謝恩不提。秦王正升座時,龔鼎、楊可仕已奉有荊郡王的敕令回到。可望大怒,卻把敕命毀裂,複怒道:“便無敕命,我便不能稱秦王耶?”自此仍稱秦王,並秣厲兵馬,欲先取雲南沐府。即向部將道:“沐府自沐英後,襲封近三百年,廣積資財,山川險固,宮殿華美,此永曆所以欲入雲南也。今吳三桂由川而進,行道尚難,吾準備捷足先登耳。”便興兵往攻沐府。不料沐府值土司沙定洲之亂,全家五百口被戮,隻逃出國公沐天波一人,並失寶物不計其數,可望至時,隻得一座空無所有的沐府。可望大怒,卻反與天波相結,許為複仇,要與沙定洲廝殺。那沙定洲那裏是可望的敵手,直被可望殺了,所有財帛又複歸沐府。天波卻與可望均分,作為酬謝。自這點消息報到行在,永曆帝歎道:“沐府世襲藩封,財庫甲於全國,朕正欲倚之以圖恢複。今忽遭亂,朕亦不能進矣。時左右亦畏可望,皆諫不宜急進雲南,以聽候各路戰仗消息,方定行止。”
不提防李成棟自損失二十萬人馬,奔回廣州,即再整兵複進南雄。忽見前時所殺之楊部將到來索命。成棟拔矢射之,竟身隨弦去,墮於澗中。左右急為救起,成棟已麵如死灰。隨報清兵已至,成棟猶自撐持,急令取火器來,即披甲上馬。成棟傳令火器到,各營即發炮。奈事有湊巧,適暴雨驟至,火器無功,清兵已自殺入,全軍大亂,成棟製止不住。隻有兵士見成棟披甲未完,乘一匹跛馬,渡營後大澗而去,及後查之,竟不知去向。自是清兵大進,粵督杜永和先航海逃遁。清兵又得奸細為內應,遂入廣州。這消息報到行在,適湖北何騰蛟凶信同至,永曆君臣相顧失色,默無一言。隨又報到,舊輔黃士俊、何吾騶已先後投降了。永曆帝歎道:“黃士俊年逾八旬,曾任相臣,且曾備先朝顧問,何一旦失節如此?”說罷,不勝歎息。此時各臣工即紛催永曆帝起程入滇。時左右多各自逃竄,唯閣臣嚴起恒、大金吾馬吉翔、大司禮龐天壽隨駕而去。
一路倉皇奔走,直抵滇中,隻有沐天波率眾來迎到府裏歇駕。不料坐未暖席,已報吳三桂大隊人馬已由四川到滇,永曆帝聞報大驚。忽然又報清兵已入桂林,瞿式耜已殉難;忽然又報,江西金聲桓、廣東陳子壯皆以不屈而死;忽然又報,洪承疇已引大隊清兵已陷貴州,直指雲南而進。永曆帝一連得了幾道凶信,徬徨無措,大哭道:“大明江山再無可望矣!國家不乏忠義之人,何以一旦挫敗若此?此天喪朕也。”左右此時隻強為勸解。沐天波道:“雲南自遭沙定洲之亂,元氣未複,又經孫可望**,人民尚在瘡痍之中,今幾路清兵,或由川黔而來,或由廣西而進,吾何以拒敵?”大金吾馬吉翔道:“此處離緬甸不遠,想緬主久受我朝卵育,而沐國公又與有來往交情,不如暫奔緬甸以避其鋒。待有機會,再行大舉,可也。”龐天壽道:“此策吉凶,其實不敢決其可否。以緬甸國小而弱,不足與清兵抗也。昔緬甸懷服我朝,亦不過以勢力不敵,求為保護。今事變情遷,恐緬甸昔之倚賴大明者,將轉而倚賴大清兵。但處今之時,戰既不能,守亦不得,除了暫奔緬甸,亦無他策。”時各路將官,尚有晉王李定國猶擁雄兵。永曆帝欲待他到時同行,並謂諸臣道:“晉王連年苦戰,未忘明室,朕不忍舍之。”馬吉翔道:“臣等護駕先赴緬甸,留晉王禦敵,以觀後效亦可。”永曆帝見諸臣皆要行,隻得應允。沐天波令將軍靳統武為護駕,統兵三千人,並滇省官吏及行在人等共四百餘名,先到永昌府。複行三日,即抵騰越。諸臣皆恐三桂兵到,不敢逗留,複沿鐵壁關經芒漠而去。
偏是禍不單行。那時隨行輜重既已無多,又被邊臣孫崇雅反叛,盡劫輜重,帝後皆為歎息。靳統武雖斬了孫崇雅,唯食品已是不敷,左右皆有饑色。
幸再行不遠已抵緬關,緬酋也使人來迎,唯禮貌甚踞,猶以大明萬曆時緬境有亂,明朝不能救援為詞。沐天波力行解說,當時苦於東兵,不能兼顧。奈緬主意終不釋,須兵衛棄去器械,方肯引進,此亦不得不從。沐天波卻謂馬吉翔道:“緬酋禮貌甚衰,恐有不測,不如先走護臘,猶可在外調度也。”
馬吉翔聽罷,力阻不從。餘外大小臣工,多有請離緬脫險的,皆為馬吉翔所阻,不能得達。到次日,緬酋向沐天波索獻幣帛,因那日是緬酋生辰,欲得此以壯聲勢。沐天波即以私禮入獻,出而歎道:“某此舉隻為保全皇上,否則不知何如矣。”
到緬而後,各人見緬族男男女女皆混雜互市,不事衣冠,故諸大臣以為,到了緬境即可以逃生,皆隨習緬俗,大為佻■。沐天波日向永曆帝哭泣,苦無脫難之計。忽報晉王李定國大敗清國豫主之兵,特遣兵親來迎駕。永曆帝大喜,欲乘此時離緬。馬吉翔大懼,恐晉王到時,諸臣必攻自己短處,即矯命令晉王不得入緬,致驚緬人。晉王遂鬱鬱而去,永曆帝亦無可如何。偏又事有湊巧,緬酋之弟恰弑緬酋自立。新酋即使人來告道:“敝國壤地褊小,難以久守奉芻粟。今請貴君臣出飲咒水,即可自便貿易生計,免我等供應也。”
永曆君臣,此時皆不敢出。忽然緬將領兵三千來圍,勒令各人出飲咒水,並道:“除爾皇帝外,爾大臣皆出飲咒水。倘若不從,必以亂槍攢殺,不要後悔。”沐天波聽了,向吉翔罵道:“汝當時若不阻晉王入緬,今日猶可免也。汝貪圖自便,貽誤主上,複有何麵目生於天地間耶?”吉翔無詞以答。永曆帝料知不免,即令諸將俱出。緬酋卻道:“除太後及皇上二人不得驚擾,若各大臣皆當立即行事。”於是緬兵一齊動手,以三十人縛一人,駢殺之。永曆此時與中宮皆欲自縊,侍者諫道:“國君死社稷,理所當然,但如太後年高何?既棄社稷,又棄國母,必不可也,請暫留以待天命。”永曆帝聽罷,唯與中宮相對而泣。計各臣中,以鄧凱有足疾,幸得脫免,餘外自沐天波、馬吉翔以下,被害者共四十餘員,哭聲聞於一二裏外。唯沐天波手殺數人,然後自盡,至於自盡的,隨後也不能勝數。
緬酋既興此殺戮之後,即請永曆帝移居沐天波之府,大小僅存三百餘人。
自是永曆日坐針氈,飲食亦至缺乏,還幸有寺僧暗進粗糲,得以不死。不料諸臣被害之後,吳三桂大兵已進滇省,直趨緬甸,傳檄緬酋,勒令交出永曆帝後。緬酋大懼,即回複吳三桂,應允將永曆帝後交出。一麵委員至永曆帝處,詭說道:“晉王李定國大兵已近我境,聲言迎接官家。但敝國不欲使大兵驚擾,今特送駕晉王營中,就此請行。”說罷,便不由分說,擁太後及永曆帝中宮各坐椅子,舁之而行,各有十餘兵擁護。因已入夜,不辨路途,隻任緬兵擁至何處。到黎明時,見各營在望,皆是吳平西旗號。永曆默然不語,隻歎道:“朕累母後也!我朝待吳家不薄,何至如此?”說了,即至清師營中。吳三桂隻令部將接受,不敢來見。即拔營行了十數日,已抵雲南省城,即安排弑害永曆帝,以邀大功,並絕後患。正是:已經忘本殘同族,又要邀功害故君。
要知永曆帝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