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菀眼中流轉開來、琉璃水波一樣的笑意◎

德妃的影子投於顧菀的麵容之上, 將大半的容色都隱於暗色之中,眼眸上更是墜了一道沉甸甸的流蘇影子。

是德妃今天為了壓場麵,特意帶上的七尾金鳳釵。

顧菀麵上露出太後瞧不見的惶惶神色, 心底卻倏爾一笑,透出幾分輕鬆來。

果然如她所料,德妃是沉不住氣的。

別管先頭鋪墊的那些看似無可反駁的可疑之處,就光德妃方才那一句“鳳印”, 就將她的目的透了個十足十。

太後是不可能看不出來的德妃的目的——打著為後宮諸人著想的名義,借太後的口諭作筏子,要磨刀霍霍向宮權。

就憑這一點,德妃往後很難再得到太後的喜歡與信任。

不過顧菀覺得,德妃並不在意這一點, 她想要的就是將顧菀手中的大半宮權拿到自己手中, 做名副其實的後宮第一妃。

方才德妃所揭露的事情,顧菀的所作所為,的確讓人生疑。

若是被皇上聽到了,定然是要查個徹底, 將沾手的人清算一遍。哪怕是喜歡顧菀的太後,此刻對德妃心思厭倦的同時,也不由得將帶了點疑惑的目光投向顧菀,希望顧菀做出一個解釋。

照這個樣子發展下去, 要是顧菀做不出讓人信服的解釋,這宮權必定是要讓出去的, 保不準還要被好生懲罰一回。

顧菀仰麵瞧著德妃忍不住翹起來的唇角, 在心中為德妃歎息:

可惜德妃查出來的一切, 隻是她想讓德妃查到的, 再慫恿著德妃興衝衝地抓著這所謂的“把柄”, 來向太後告狀。

正巧,禦花園中還有許多李皇後的人。

趁著這個機會,可以借口將這些人都大發出去,免得留在原處,埋下隱患。

顧菀在心頭盤算著將來的動作,麵上仍是不忘做出一副無措、不知該作何解釋的模樣。

讓德妃輕笑一聲,揚起描畫得極細的細眉:“肅王妃怎麽這半天都不說話,是還沒想好借口,還是無話可說?”

“肅王妃,你是小輩,年紀輕輕,一時想錯了主意也是有的。這沒什麽可怕的,畢竟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你大大方方承認了,太後娘娘和我自然是不吝教導你的。”話至此處,德妃嗓音中已然有些威逼的意味:“可你若是不說,那可就有依仗宮權、對皇上太後意圖不軌的罪名了。”

這便是宮中常用的的手斷了,先與你軟和兩句,而後將最大的罪名扣上來,將人嚇得瑟瑟發抖、神誌不清。

畢竟謀算皇上太後,可是足以誅九族的罪名了。

聽在旁人耳朵中,就有一種天塌地陷、五雷轟頂的崩潰之感。

德妃兀自站在顧菀麵前逼問,太後不免眉頭更加擰起:

這是在她的壽康宮中,即便要問訊,也該是由她來問顧菀,而不是德妃自作主張,在一眾宮人麵前,做出這一副難看的姿態來。

更何況,打量她是眼睛不好麽!德妃那對宮權垂涎欲滴的模樣,簡直令人生嫌。

不過如今的情況,的確是要問清這件事情,才好繼續處理。

恰在這時,壽康宮門口傳來些動靜。

李公公抹了抹額頭的汗,進來稟告:“稟太後娘娘,柔安公主說方從禦花園的花草房中出來,有要緊的事情要進來同太後娘娘說。”

聞及“花草房”三字,德妃下意識地轉過頭去,望向門口。

便錯過了顧菀眼中流轉開來、琉璃水波一樣的笑意。

太後神色一動,正色道:“將柔安喚進來罷。”

李公公應聲下去,不多時就將柔安公主帶了進來。

柔安公主眼見的是匆匆趕來的,麵色紅漲,行禮請安時還努力控製著自己不大口喘氣。

不待太後開口詢問,柔安公主就主動道:“皇祖母,孫女剛才才從花草房中過來,大致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後果,所以這才急匆匆地趕來,為著就是防止誤會發生。”

“吩咐小籃子要青苔石頭的,其實是我。”

這輕輕柔柔的話音落下,壽康宮的主殿中就陷入了短暫的寂靜之中。

太後的麵色肉眼可見地緩和起來。

德妃帶來的幾位宮女太監,倒是不約而同地露出疑惑與慌張。

“絕無可能!”德妃神色驟然一震,下意識地張口反駁:“本宮仔仔細細地問過花草房的人,花草房總管也說,近些日子,是肅王妃的人常去花草房視察。除此之外,並無旁人過多往來,更是沒有柔安公主你身邊的人。”

她的目光在顧菀與柔安公主之間來回轉了一圈,不由得沉下幾分輕嘲:“柔安,本宮也算是你的一位母妃——既然如此,本宮就不得不告誡你,在皇宮之中握著宮權為皇上太後分憂,講究的是公平公正行事,而不是像往日那樣全憑人情麵子。”

“本宮知道你與康陽郡主一樣,和肅王妃很是交好,所以此刻聽聞肅王妃出了事情,急急忙忙趕來圓場,本宮是很能理解你的重情重義的,隻是難免為你歎惋一聲糊塗。”德妃眼角上挑,漫不經心地說起柔安公主的母妃:“好容易女兒順利及笄、得了封號,如今又榮幸協助太後娘娘處置宮務,秦婕妤這段日子應當很是開心才對。”

說完這話,德妃一點點鎮定下來,麵上的震驚被譏諷掩過:算來算去,這皇宮之中誕下皇嗣的,惟有秦氏還未曾成為一宮主位,可見出身之低賤。

區區從三品的婕妤和她誕下的不值錢女兒,在德妃眼中,就和隨手能碾死的螞蟻一樣輕賤。

德妃自認為話中之意足夠委婉,是讓柔安公主要做出頭鳥,也要掂量著自己的母妃。

然而落在太後的耳朵裏頭,就全然不是這個意思了。

——在太後眼睛裏,後宮妃嬪假裝和和睦睦這麽些年,睜一隻眼睛閉一隻眼睛就算過去了,她也懶得管。任憑嫡的庶的兒媳,都不如孫子孫女們看得歡喜。而一脈的小輩之中,這麽多年算下來,最喜歡的孫子是謝錦安,最合心的孫女則是柔安公主,雖然親近的日子不久,但太後也是頗為歡喜的。

如今德妃這一舉動,一是直接戳破了妃嬪和睦的假象,二是置太後的顏麵與威嚴於不顧。

太後當即就麵色冷肅:當著她的麵,就敢這樣暗戳戳威脅柔安!要是在她和皇帝看不見的地方,德妃還不知道怎樣欺壓不得寵的妃嬪皇嗣!

當真是囂張跋扈!

柔安經過近一年的曆練,早就不是當初唯唯諾諾、讓人欺負了也不還手的公主。

聽聞德妃之語,她並未驚慌失措,而是笑著應和了一句“承蒙德妃娘娘吉言,我的母妃這些日子是很高興”,隨後不待德妃開口,就轉向太後,認真行了一禮:“孫女懇請皇祖母聽孫女講完。”

“哀家自然是有耐心聽你講完的。”太後不再看一眼德妃,頷首說了這一句。

柔安公主就眨了眨眼睛,將事情全貌娓娓道來:“回皇祖母,下月十六就是孫女母妃的生辰。孫女感念母妃多年來的生養之恩,決意親手準備一件母妃喜歡的禮物。偏荷包、香囊、釵環這些東西,孫女在從前已經送過,就想更別出心裁些。”

“碰巧上回三皇嫂隨孫女一起見了母妃,提出孫女母妃既然喜好打理盆景,又愛顏色好的青苔石頭,不如就向花草房取經,親手培養一盆好盆景就是了。”

“因孫女不想提前泄露出去,一應事情就請了三皇嫂做掩護。前頭俱是一切順利,可偏生照著花草房師傅的法子,養不出顏色好的青苔。孫女想著時間一天天的近了,有些著急,所以請三皇嫂幫著在花草房中多收些青苔石頭來,以作練習之用。”

“孫女昨日就將上一批最後一個青苔石頭給養壞了。”柔安公主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見說好今日悄悄送來的青苔石頭沒有來,就尋借口去了一趟花草房,才知道是讓德妃娘娘誤會了。”

德妃一路聽下來,已然是麵色鐵青,搖頭不信:“若是當真如公主所說,那肅王妃方才為何不開口辯駁?本宮審問小籃子時,小籃子也未曾說出真相?而且此事即便公主有意隱瞞,想偷學養盆景的技藝,那花草房總管總該有幾分知曉才對,而不是和本宮一樣,隻覺得疑點重重!”

“我先前拜托了三皇嫂不可說給旁人,所以三皇嫂方才隻是謹遵誓言……想來那位小籃子,也同樣是一個守信之人。”柔安公主神色輕和:“至於花草房總管……我學的法子,都是三皇嫂轉述給我的,我倒也並不清楚。”

德妃細眉深深蹙起,望向花草房總管,期盼對方能站出來嚴明顧菀未曾問詢養青苔石頭的法子,一切皆是利用柔安公主有所圖謀。

卻見到對方眼中神情驟然大變,顯然是想到了什麽事情。

德妃見此,心中莫名地突突了兩下,原先胸有成竹之狀,已經被一陣忽如其來的狂風吹散,變得七零八落、七上八下起來。

“菀娘是從哪兒問的法子交給柔安的?”太後眉目和善淺笑著問了這一句。

隻要顧菀將這一環給圓滿上,那這件事情就可以定性了:是德妃心懷他意的、惡意的疑神疑鬼罷了。

顧菀今晚沉默了半晌,此刻迎著琉璃樣的燈燭起身,麵上的莞爾如朦輕紗,卻絲毫不減嬌媚美豔。

她終於道了自德妃逼問以來的第一句話,言笑宴宴,軟語嬌聲:“旁人不知道,皇祖母定然是知道的。”

心知顧菀不像謝錦安那樣是個會騙人的,太後就細細想了片刻。

終於想起來,不過兩月之前,由於謝錦安的請求,她特地讓花草房派了個擅長種養秋海棠的太監去肅王府當差。

李嬤嬤曾回過,那太監好似姓黃。

宮中審美,盆養秋海棠之中,必定要放青苔石頭,以沉綠襯花紅。

所以那黃公公對於養青苔石頭,也定然有自己的門道。

……既然黃公公在肅王府中,那花草房的總管必定對此事一無所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