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晚風有些涼,黑狗把脊背稍微離開斑駁的牆壁,將身體重心換了一條腿,繼續盯著手腕上的表盤,計算著時間。
甜哥離開一個小時了。
生平第一次戴手表,是甘拭塵買給他的。畢竟除了生存必需品,黑狗在物質上沒有任何需求,甘拭塵定期給他的零用錢不會花也不舍得花。
“我討厭數字表,所以你要學會看指針。”甘拭塵一邊將表帶扣在他手腕上,一邊說。
這難不倒黑狗,很快就記住了。跟手表一起塞給他的還有簡易手機、入耳式通訊器,黑狗便問道:“甜哥,有活兒?”
甘拭塵點點頭。黑狗利落地把手表、手機、耳機全都武裝好,什麽都不問就跟著他甜哥上了車。天色初暗,車外的景色也從黑狗認識變成不認識的,在居民社區與市場的通路附近找了背陰處停下來,依稀能聽到隔一條巷子裏攤販與廣播的嘈雜。
“在這等我。”留下這句話,甘拭塵便將他趕下車獨自離去。沒告訴他去哪兒、去幹什麽、多長時間,黑狗也隻好看著手表幹等。
直到夜色完全降臨,連商鋪都開始安靜,甘拭塵也沒有回來。
因為又惹甜哥生氣,所以不要我了嗎?
黑狗不禁這樣想。上次的答案再一次讓甘拭塵冷落了他兩天,黑狗想破頭也不知道他到底不滿在哪裏。
重視甜哥的生命勝過自己,為自己認為值得的對象、心甘情願在必要的時候為對方舍棄自己,是不對的嗎?
在黑狗短短二十出頭的人生裏,甘拭塵是唯一對他親切的人,是讓他知道原來在籠中鬥犬之外,自己還能有其他選擇的人。
在他眼裏,甘拭塵是老板,卻不僅僅是老板,亦是他生命裏唯一的“甜”哥。
所以到底是哪裏不對?
黑狗掏出手機來,摸了下屏幕又揣回口袋。轉而把手表貼在耳朵上,聽指針行走的“嘀嗒”聲,一次、兩次——上千次。
一滴**落在他臉上。
黑狗摸了一把,指尖略有些粘稠,昏暗中看不清楚,他湊近鼻尖聞了一聞:血腥味。抬頭望上去,一柄長刀正垂在他頭頂不遠處。
隱於陰影中看不清臉的男人,站在圍牆邊上沉默地看著他。
黑狗的瞳孔在瞬間微微增大,立刻跳離原地拉開距離。作為武鬥場拳手培養出對危險程度的判斷,讓他渾身如結了霜一般寒冷,心髒緊縮。
自己被觀察了多久?
對方有多少次殺死自己的機會?
以前無論與多麽瘋狂的拳手對戰,無論有多少次被打到失去意識瀕臨死亡,黑狗都不曾有過恐懼。因為每一場戰鬥都允許他做好準備,目標也永遠就在眼前,就算自己的視線暫時捕捉不到,他也不必擔心對手會離開這四方台與八角籠。
他會知道,危險就在那裏,隻在那裏。
他要麵對的永遠是跟自己同時局限在同樣空間裏,具象的,能被感知的,在他生命中早已習以為常的暴力、疼痛、憤怒、嘶吼。
所以他從來不知道,原來死神的鐮刀在毫無防備、無聲無息間擦過後頸,是這樣的恐怖。
刀尖提起來,對準了黑狗。
對方輕巧地落在地上,幾乎聽不到聲音,黑狗看到他半邊臉上的合金皮膚與電子眼。殺手緩慢地收回持刀手肘,下一刻卻已經直刺到眼前。動作快到看不清,仿佛這中間移動的距離與時間被無形的手剪去了。
黑狗側身躲避,刀身險險擦過他的鼻尖,即刻翻轉向他脖頸切割而來。
旋切刀?!
長刀不是輕巧型武器,因重量和體積,若要在招式動作以及角度上為緊追目標而調整幅度,需要對自身與武器使用同時有極強的控製技巧。
甜哥?
黑狗唯一接觸過使用旋切刀的對手,除了阿擇就是甘拭塵,而阿擇的刀法又是甘拭塵教的,仍未到達後者的精準與靈活。但黑狗根本來不及想為什麽,本能地發動全部的技巧和戰鬥記憶,在刀光下尋找生路。
然而無論他如何奔逃躲閃,刀刃卻始終貼著他的身體,對方似乎能夠預知他所有的反應令他應接不暇。躲、躲、還是躲,那麽既然來不及躲,不如——
長刀切入他的左肋下,黑狗扭轉身體以右手單手握住刀刃,將手掌隔在刀與身體之間。一陣金屬切割的刺耳聲響和火花在他掌中閃現,他借助對方攻勢的力道、依仗身高矮幾分的差距侵入殺手胸前,身體一錯,反手抓向對方衣領,同時提起膝蓋。
但還手指沒碰上衣料,左腕就被手掌抓住扭到身後,刀刃也已經追到了咽喉。
“想法很好,值得鼓勵。”黑狗在耳邊聽見了熟悉的聲音與語調。
甘拭塵撤了刀,翻看黑狗的右手——匆忙褪下來握在掌心的手表已經完全被切裂,廢掉了。黑狗仍驚魂未定地大口喘著氣,定定地看著他。甘拭塵把黑狗扶正,讓他靠著自己,問道:“害怕了?”
他能聞到黑狗身上淡淡的汗,黑狗老實地點頭。
“怕死,還是怕我?或者,都怕?”
黑狗又點頭。在這以秒計算的短暫交鋒中,甜哥能讓自己來不及看一眼長相就頭顱落地。
甘拭塵反而笑了:“這才正常。”說完拍拍他的肩膀,自己動手摘下臉上的遮蓋物和無名指的金屬外殼,將武器扔在一邊,“你可以選擇離開,隻要嘴巴夠嚴,我依然不會殺你。”
但黑狗還是快走幾步追上去,走在他身側。
甘拭塵扭頭看他,他便握住對方的手臂,怕把自己扔下似的抓緊了。
甘拭塵輕聲說:“我可給過你後悔的機會了。”抽出手臂把黑狗攬到懷裏,摸他的腦袋,“好累,回去歇著吧。”
“甜哥幹嗎去了?”黑狗抓住他的手,始終讓他的胳膊圈在自己脖子上。
甘拭塵“嘖”一聲,像說繞口令一般回答:“假扮一個假扮我的人去殺人,還要讓假扮我的人看出來我是假扮的。你說難不難?”
黑狗想半天沒想明白,十分同意:“嗯,好難。”
“你怎麽不問問我殺什麽人,成沒成功,該不該殺?”
“應該問嗎?”
“你想問嗎?”
“不想。”
“Why?”
黑狗記得這個單詞,阿擇經常一邊揪頭發哭一邊喊:“Why要學英語?!Why?!”所以他知道這是“為什麽”的意思。
“甜哥要殺的,那就是甜哥認為該殺的,那一定會成功。如果不成功,就是故意的。”
甘拭塵哈哈哈大笑:“這麽盲目地信我嗎?”
黑狗問什麽叫“盲目”,聽完他的解釋蹙著眉頭問:“甜哥覺得‘盲目’,為啥?我不‘盲目’,我有道理,隻是甜哥不信。”
他看著甘拭塵,似乎想要一個答案,但甘拭塵給不了這個答案。
從十年前到現在,他都給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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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淨火,襲擊,趙享載?”這幾個字從“K”的嘴巴裏緩慢地吐露出來。
阿虎沒有接茬,隻是死死地盯著監控畫麵裏算不上清晰的人影,拆解對方的每一個動作。淩厲迅速,刀刀致命,趙享載雖然戰力不弱但依然無法與對方抗衡——如果對方是“淨火”的話確實合理。
“他是假的。”
很像,也隻是很像,就如同阿虎自己一樣。
無限接近那個人,卻永遠無法成為那個人。
“K”並不在意,淡淡地說:“‘淨火’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為什麽。”
趙享載被殺,受益最大的是誰?
是與鄭遠圖對立的曲家,還是位置受到威脅的沙天奧?
以及偽裝淨火是想將矛頭引向誰?
“別人看來嫌疑最大的是沙天奧,”北千裏說道,“急於掙脫義海,趙享載又是他最大的敵手,但我認為他不會這麽蠢。”
“或許有人就是想要讓他這麽蠢。比如曲家。”
“而隻要這件事情發生了,最受影響的一定是鄭遠圖。雖然義海也是我們的目標‘之一’,不過——”
“不過我不喜歡被人擾亂我的計劃。”“K”望向北千裏。
年輕的心腹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思。
“我也不允許有別人冒充‘他’。”阿虎從僅剩的那隻眼睛裏露出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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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享載隨後被送進醫院搶救,命懸一線。
烈如康勃然大怒,立刻收回新藥許可,要求鄭遠圖查出凶手以及幕後主使,否則整個趙享載派係不會與鄭遠圖再進行任何合作。而鄭遠圖生平第一次被取消交易,怒氣比之烈如康隻多不少。
怒於區區藥監局也敢藐視鄭二官,更怒於竟然有人膽敢破壞義海的生意。
是馮如許?曲家?還是沙天奧?亦或是三者聯合?
還有這個“淨火”,當初除去延大安,義海便一直默認這個殺手與施特勞有關係,這次又是聽從誰的指示?鄭遠圖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幾,然而對手和困難卻似乎越來越多,且撲朔迷離。
與他同樣迷惑且惱恨的還有一個人——沙天奧。
蔣寶芳第一時間將這個消息和義海的懷疑傳到市政廳,幾乎讓他拍裂了桌子。
“這他媽的是把屎盆子扣在我的頭上了?!我要動趙享載早就下手了,還用留他到現在?!”沙天奧銀白的頭發幾乎根根倒豎。
他當然有心除去趙享載,但說實話,趙享載的履曆表人盡皆知,在久安雖然根基不顯但身後卻有首都府助力,沙天奧確實沒什麽把握。施特勞集團沒有進入久安之前,他本有打算在這次競選中求助義海對付趙享載,然而沒想到計劃不如變化快,自己看到了掙脫義海的希望,卻同時讓趙享載坐上了鄭遠圖的飯桌。
這個姓趙的,就算死,也不能死在這個節骨眼兒上!
“您也不必發這麽大的火,我想義海那邊總不至於這麽蠢。”辦公室裏有人回應道。
“他們當然可以不用這麽蠢,但可以裝作這麽蠢——這不是給他們送上門的由頭嗎?!能名正言順對我出手了!”沙天奧將高大的身體重重坐在椅子裏,把真皮椅子壓得往後一仰。
仗著施特勞加持,義海還不打算對沙天奧動手,可並不意味著他們不敢,或者不能。
“所以說,這件事真的跟您沒有關係?”沙天奧眼神向對方一斜,對方立刻露出微笑,擺擺手:“先別氣,我也就是確認一下。事已至此,趙享載既然已經倒了,沙市長,咱們何不趁熱打鐵,先下手為強?”
沙天奧眉頭緊皺。表情裏有一絲質疑,剩下的卻是九分希望。
至少,他要聽聽此人這麽說的理由裏有幾分把握。
“市政廳提供了不少便利,咱們可是知恩圖報的人。”名為齊建英的男人,笑眯眯地擺正了胸前天佛會獨屬於教宗的徽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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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並不是武鬥館營業的時間,但今天正午的曲家武鬥館裏卻迎來了浩浩****的訪客隊伍。副警監鄭仕通帶著治安局警員與義海幫眾,坐在曲章琮武鬥館的大堂裏,封住了入口。
對峙一直持續到曲文棟前來,隨後曲文梁也從醫院趕了過來。
“鄭副警監這是什麽意思?”曲章琮陰著臉問道。
鄭仕通將警刀磕在地上,翹起一條腿:“曲老板會不知道我什麽意思?我身為治安局副警監,當然是來查案的。趙區長被刺殺一事,曲老板不想給我一個解釋?”
“鄭副警監這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曲文梁冷冷地說,“那我這條斷了的胳膊,我三弟遭遇的刺殺,是不是也得跟義海討一個解釋?”
鄭仕通攤開手毫不在意地笑笑:“隻要曲二爺來治安局報個案,鄭某人一定盡心盡力給你討個說法。”
“鄭副警監——”許久沒有說話的曲文棟開口,“曲家同義海爭奪的隻有一樁藥物生意,我知道你懷疑曲家,但你也明白這兩敗俱傷自斷後路的事於曲家沒有一絲好處,曲家沒這麽蠢;況且當初幫義海除掉延大安的人,他背後是誰,難道不是義海更清楚?”
鄭仕通咋舌:“幫義海除掉延大安?曲老大這話從何說起,我們義海可不認。再說延大安死了,可是曲家得了最大的便宜啊。”
曲文棟並不分辨:“鄭副警監若真覺得此事是曲家所為,我們大可以現在就拚個你死我活。”
雙方的幫眾早已蠢蠢欲動,空氣裏的火藥味一點就著。隻要鄭仕通下令,義海完全可以踏平曲章琮的地盤。
但也僅僅是曲章琮。
鄭仕通站起來盯了曲文棟一會兒,“走到這一步曲老大心裏要有個準備。跟義海鬥,輸了的人是什麽下場。”留下這句話,便慢悠悠地離開了。曲章琮盯著他的背影不住地磨牙,一拳砸在桌子上,已經快走到門口的鄭仕通竟然還補上一句“珍惜您家的桌子,以後還說不定是誰的呢。”
“冷靜點。”曲文棟站起來扣好西裝扣:“義海現在敵人多得很,他不會妄動,隻是來探口風的,你該做什麽做什麽。”
曲文梁摸摸自己尚被固定的手臂,追問道:“大哥,襲擊趙享載這事——真不是你做的?”
曲文棟看向弟弟和兒子,微微皺眉:“別的先不說,我要是請得動能一擊幹掉殺延大安的殺手,還不如直接幫你們把鄭家人都結果了。”
曲文梁有些訕訕地笑:“我是怕大哥生氣出了狠招,雖然於我們有利,可就是因為太過有利反而引來禍事。”
“對方有什麽目的我不清楚,但既然他衝著義海去的,曲家也沒理由不借一把東風。”曲文棟向外走去,“接下來怎麽做不用我教你們吧?”
杜新妹今天不知第幾次看手機,阿虎依然沒有回複。為了跟她聯絡特意配的手機,阿虎剛學會不久,今天來不來啊、晚飯想吃什麽啊、身體有沒有好一點啊,幾乎每天都會給她發些無關緊要的消息。
可自從上次過去已經三天,光仔已經問了不知道多少次“阿虎哥為什麽不來了”,杜新妹發過去的信息始終沒有回複。她雖然對阿虎了解不多,但也知道他曾過著刀口舔血的日子,每次想撥電話又怕給他帶來麻煩。
“再等等吧,再等一會兒。”杜新妹這樣想,重新翻起了招工啟事。
這些日子多虧阿虎的幫襯才算過得去,可自己有手有腳也不能老是接受別人的恩惠,身體恢複差不多了總要找一份工作的。診所後來還打過幾次電話,告訴她還有些別的“醫療互助計劃”,不是所有人都能參加而且回報很高,杜新妹猶豫半天,還是怕對身體有害而推辭了。
然而久安留給她這樣教育程度不高的底層女性的選擇並不多,打工種類不少,可能維持溫飽卻很不易,要給弟弟再攢下未來念書的費用幾乎不可能。她隻好將所有自己能做的都打了一圈電話,打算明天光仔上學後就去碰碰運氣。
杜新妹放下手機之前,鼓起勇氣給阿虎的號碼撥了過去。原本打算如果忙音三聲沒人接她就立刻掛斷,結果第二聲還沒響完就被接起來了:“你好,杜小姐?”
陌生的男聲很溫柔,但依然讓杜新妹有點慌:“呃,是我,我是杜新妹,你好!”
男人笑了:“不好意思,阿虎電話沒帶,我擅自幫他接了。他經常跟我提起你,杜小姐有什麽事?”
“我沒事啦,我就是問問阿虎……最近是不是有什麽事,他一直沒回我消息……”
“啊是這樣,”男人似乎恍然大悟,“這孩子可真是,最近確實有點事情在忙,可也不能連個消息都不回啊?等他回來我立刻叫他給杜小姐回電話,請你放心!”
他這樣一講杜新妹反而十分不好意思:“不不不沒關係,我就是確認他沒事就好了!”
“他沒事啦,阿虎這個人記性不好又很粗心,請杜小姐多擔待啦。”
掛掉電話,杜新妹才想起自己竟然忘了問方的名字,不知道是阿虎的兄長、還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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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看著屏幕上“新妹”二字暗下去,將手機放在一邊,跟北千裏說道:“阿虎一遇上跟‘他’有關的事情就忘了一切。”說罷又自嘲,“唉,我又何嚐不是呢?”
“淨火”被另一個人仿冒,他其實比阿虎更生氣。
“不是沙天奧也不是曲家,當初我們跟義海搭上線的前提就是利用‘淨火’幫他們除去延大安,所以馮如許即使有心要殺趙享載也不可能打‘淨火’的名頭。”北千裏微微皺眉,“到底是誰。”
“去看看誰更關心趙享載的生死,或許能有點線索。你手頭上的事情也不要停下來,繼續推進——雖然不樂意,但這哄財主高興的事也是必要的。”
“嗯,您放心。”
“K”又抬手看無名指的白骨,在心中疑惑與輕歎:這世上能殺趙享載的人,真的沒有幾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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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區長兩次被“淨火”截殺,上一次輕傷,而這一次卻始終徘徊在死亡的邊緣。
病危通知書下了好幾次,出了重症監護室卻一直沒有清醒。昔日曾經一同對抗淨火小隊的戰友們代替治安局在病房外站崗,除了固定的醫護連隻蚊子都飛不進去。
農玉山肋骨斷了幾根,肩膀、手臂和大腿被捅了個對穿,失血很多,在**躺了好幾天。兩個人都進了醫院,風雲過完全失去了方向不知道該幹什麽,焦慮得連家都不敢回。
“農秘書,難道真的是市政廳……?”風雲過攥著兩手放在膝蓋上,緊皺眉頭。
農玉山斷然否定:“不是!”
風雲過睜大眼睛看他,農玉山忍痛坐起來解釋道:“市政廳這個時候對區長下手,那豈不是既惹惱了義海又惹惱了——”他用眼神示意外麵,那些從戰場上歸來的老兵身上洗不去的殺伐之氣,恐怕很快就要按捺不住了,“他們要動手也會在競選之後。”
風雲過懵懂地點頭,眉頭卻皺得更緊:“區長一直昏迷,我們怎麽辦呢?”
農玉山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抓住了他的手臂,壓低了聲音:“雲過,如果區長真的……你要不要跟我去——!”話說到一半停住了,似乎猶豫該不該說。
風雲過看了他一眼,囁嚅著說:“區長對我挺好的……”
“你一直這麽順從,所以他才那麽欺負你。”
風雲過臉唰一下就紅了,連忙搖頭說“沒有的事”。護士來給農玉山換藥,風雲過趕緊把手抽出來,垂著頭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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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滿東方韻味的曲家老宅裏,曲章瑜獨自在後院的園林裏逛了一圈,又滿院子跑了五圈,瞧著門口還是沒動靜,垂頭喪氣地禍害花園裏的花草。
無聲鈴跟紅黛去開會,曲章瑜就跟失了魂似的什麽都提不起勁來做。她小叔雖然嘴巴上叨叨幾句“在家裏要悶死了”卻也並沒有去找什麽樂子,反而好像每天都在忙。
到底忙什麽,曲章瑜不知道,也不大想知道。
或者不敢知道。
在遭遇綁架之前,曲章瑜從來沒想過自己的未來,因為她不需要想。她的哥哥、父親、叔叔們,會永遠地寵愛她保護她,每一天隻要想著如何比昨天更開心就行了。
然而現在她知道這世上沒有永遠的避風港。在這個城市裏危險無處不在,自己、小叔、二叔先後出事,如果她隻是想著被別人保護,那曲章瑜就不是曲家的明珠,而是曲家的廢物。
可還沒能完全從被襲擊的陰影裏走出來,她想不出自己能做什麽。
曲章瑜其實很清楚,她弱小又嬌氣,永遠成不了無聲鈴那樣強悍、溫柔與冷酷並存的殺手——無聲鈴不知道經曆了多少痛苦和困難,才磨練成今天的模樣。
“我不希望你變成我這樣子。”無聲鈴曾經這樣說。
曲章瑜雖然不大明白,但還是拍拍手裏沾上的塵土,做了幾下拉伸,繼續繞著花園跑了起來。
就算變不成無聲鈴,也別變成隻能等人來救的廢物吧!
樓上書房的曲文奪隔著窗看她,輕聲說:“小章魚最近好像變得有點懂事了。”阿善則一邊翻看著來自玫瑰馬團隊的報告一邊說:“有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
“那就是不當講!”曲文奪白了他一眼。
“你二哥將頭一陣子抄底大安聯合的產業都納入到曲章琮名下了,自己一點兒沒留,我看你要做親子鑒定也不無道理。”
曲文奪歎口氣:“你沒發現曲家從來不提我大嫂嗎?”
阿善擺出願聞其詳的模樣。
“跟我大哥聯姻,見麵不出一個月就結婚,生了兩個孩子,去國外遊玩的時候染上當地的傳染病,救治不及時而死。但訃告延遲了一天才發,知道為什麽嗎?
“因為被記者拍到陪她去玩的疑似是我二哥,曲家二少。
“所以在曲家,親子鑒定可以做但不能隨便誰都做,有些事,其實搞不清楚才是最好的,大家糊裏糊塗過過表麵日子不好嗎。”
但阿善還是聽出了弦外之音:“聽你的意思,還是做過的?”
“做過。”曲文奪指指自己:“我,和我爹——六十多歲老來得子,不確認一下怎麽安心?還是一個白化病,萬一不是直接掐死省事。”
他仿佛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語氣甚至顯得有些無聊。
阿善有些後悔開啟了這個話題,輕咳一聲轉而說道:“玫瑰馬那幾個虛假身份持有者已經入境久安,北千裏在跟他們接觸了,目前下榻在義海一家武鬥館的酒店客房,還預定了一晚八角籠的使用。”
曲文奪略一思索:“他們要玩‘代理人賭博’?”
培養自己的私人拳手,代替雇主本人下場參與戰鬥就叫做“代理人”——有人用來解決恩怨,但更多人是用來賭博助興。而富豪所簽下的拳手們大都擁有優良的身體條件和培養環境,比賽戰況激烈,可看性非常高,因此很受歡迎,經常一票難求。
“隻是代理人賭博用不上虛假身份吧?”
曲文奪用手指點點北千裏送來的俱樂部活動目錄,露出淺淺的笑:“這不就要找個機會去探究一番了?”
紅黛在小青草的校長室裏,跟無聲鈴一起喝鍾嬸剛做好的甜湯。
“鬼節要到了,去看清清的時候,記得從我這裏拿甜湯過去給她。”鍾嬸自己沒喝,一人盛了一碗,把剩下的用兩個小湯罐裝了,給她們帶回去。
紅黛點點頭。
她們姐妹從小就喜歡怡文姐做的甜湯,蘋果、綠豆、酒釀圓子,不管什麽種類都愛喝。每年去給阮清清掃墓,紅黛都會在她墓前放一碗。
“趙享載這件事以後,你們會越來越危險。即使有馮如許和眾多元老牽製,鄭天貴父子也依然是義海的主事人,一旦拚了魚死網破的心,任誰都要付出不小的代價。”鍾嬸一邊給小湯罐扣蓋一邊說。
“我明白,會長。”紅黛喝下一口甘甜的湯汁,咀嚼著已經煮熟的水果塊。
她未施脂粉,頭發隨意地綁在腦後,吃到喜歡吃的東西仍跟小時候一樣開心。鍾嬸看了她良久,說道:“紅女,我不會阻攔你,但有一點你要記得——女人若要成大事,心狠的時候,總要多過心軟的時候。”
紅黛仔細地把湯喝完,抿了下嘴唇才抬頭微微一笑:“您放心,紅黛行事,人如其名。”
鍾嬸點點頭:“還有一件事我得告訴你,大能天佛會或許跟市政廳聯手了。”
“大能天佛會……就是要買血花訓練場做禪修的教會?消息可靠嗎?”打入天佛會內部的會員應該還沒有到達能夠知曉這種合作的級別。
“我的內線,不用懷疑。”
鍾嬸沒有多做解釋,紅黛也沒有繼續追問。從上一次通知無聲鈴急速救援錢金石,再到這一次,福友會現任會長依然保留著許多尚未讓繼承人知曉的暗線。
至少,現在的紅黛還沒有能知曉的資格。
她挑起好看的眉毛,輕聲一笑:“看來我們的趙區長,敵人多得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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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安靜的病房裏隻能聽見監測儀器的工作音。
值班護士來查了一遍病人的體征,仔細地記錄在工作表中。似乎覺得室內不太通風,她將窗子稍稍打開一個縫隙,離開前關了燈。
月光照進房間,微微搖曳的窗簾忽然飄**起來,裹映出人影的輪廓,手裏提著一把長劍。
人影伸出手將窗子重新關好,拂開窗簾走到病床前。
趙享載靜靜地躺在**,麵色蒼白,在氧氣麵罩下輕而淺地呼吸。那人影俯下身仔細端詳了一會兒。
接著,伸手摘下了他的氧氣麵罩。
趙享載皺起眉頭,表情逐漸痛苦,然後長長了呼了一口氣,睜開眼睛。
“好久不見,想我了?”他聲音有些嘶啞,臉上卻是一貫的調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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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友玲在天佛會教友的介紹下找了一份新工作,去“樂園”的施工隊後廚做幫工。離家很遠,要住在工地上,又忙又累,薪水也不算高,但她還是立刻就答應了。
案子結了,凶手也死了,可她的心也死了。失去唯一的女兒,跟丈夫兩個人日日相對無言,如行屍走肉一般,不知道還怎麽往下過。她於是每天拚命地幹活,不讓自己有思考的時間。因為一旦閑下來,哪怕睡著了,夢裏都是女兒的模樣。
工地上早飯在五點半,所以她四點鍾就開始工作了。第一波來吃的是工地巡夜,有個叫大寬的年輕人讓她印象很深,年輕,嗓門大,吃得多,劉友玲總會多給他盛一些,一來二去就熟悉了。
今天大寬顯得有些反常,端著盤子悶不吭聲兒,心不在焉地吃。淩晨人不多,劉友玲空閑下來就坐到他身邊去:“出啥事了?”
大寬看來憋不住事兒,四處張望了下,壓低聲音跟她說:“劉姨,貨運倉庫那邊你可別去,這幾天就在宿舍待著,好像出人命了,還不止一條!昨天半夜我看見偷著往出抬屍體呢!”
劉友玲一驚:“是施工事故?!”
大寬搖搖頭,眉頭皺得更緊了:“有人燒衣服,都是裙子什麽的,工地上女的本來就少,咋還能穿裙子呢?”
“女、女的?”
“太遠了我也看不清楚,反正渾身都是血,看著可慘了!劉姨你可要保密啊!劉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