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譽感,包含著人格的尊嚴及對價值的明確的自覺。因此,武士生來就重視隨其身份而來的義務和特權,並視為其最重要的特征。盡管今天作為honour的譯名而普遍使用的“榮譽”一詞當初並未得到自由運用,但這個觀念是用“名”(na)、“臉麵”(menmoku)、“名聲”(guaibun)等詞語來表達的。這令我們分別想到了出自《聖經》的“名”(name)、源自希臘語的“人格”(persona1ity)以及“名聲”(fame)。好名聲——人的名譽,“人本身的不朽的部分,沒有它人就是野獸”——任何對它的清白的侵犯必然都會感到恥辱。恥辱感是青少年教育中應該最早培養的美德之一。“會被人恥笑的”,“丟臉”,“不知羞恥嗎?”等等,這是敦促犯了錯誤的青少年改正錯誤而做的最後的訴說。激起他們的榮譽感,如同他在娘胎裏已培養了榮譽感一樣,觸及到他心中的最敏感之處。因為榮譽是同強烈的家族意識緊密地聯係在一起的,所以它的確在出生以前就受到了熏陶。巴爾紮克說,“如果家庭不和睦,社會就失去了那種孟德斯鳩稱之為‘榮譽’的基本力量。”的確,依我看,羞恥感是民族道德意識的最初征兆。我認為,由於嚐了“禁果”而落到人類頭上的最初而且最重的懲罰,既不是分娩的痛苦,也不是披荊斬棘,而是羞恥感的覺醒。當最初的母親(指夏娃)胸脯起伏地喘息著,手指顫抖著,用粗糙的針來縫那沮喪的丈夫摘給她的幾片無花果樹葉時,人類曆史中再也沒有比這更可悲的事了。這個因不服從而來的最初之果,以任何其他事物都望塵莫及的執拗性頑固地纏著我們不放。即使匯集人類所有巧奪天工的裁縫技術,也還沒有成功縫製一條足以有效地遮蔽我們的羞恥感的圍裙。一位武士,在他少年時代哪怕隻是受到一點點屈辱也不會表示妥協,他說,“丟臉就像樹疤,它不會隨時間而消失,反會越來越大”,這沒有錯。

卡萊爾說,“羞恥是一切美德、良好舉止以及高尚道德的土壤,”而早在他之前幾百年,孟子就以幾乎同樣的句子說過了。

雖然我國的文學中沒有像莎士比亞借諾福克之口道出的那種雄辯,但是,盡管如此,也是非常害怕受辱的,它像達摩克利斯之劍一樣懸於每個武士頭上,甚至時常帶著病態的性質。在武士道的法則中,一些以榮譽之名而做的事完全無需辯護。因為一些微不足道的,不,甚至隻是想象中的侮辱,脾氣暴躁的自大狂就會怒而拔刀相向,挑起許多不必要的爭鬥,斷送很多無辜者的生命。有這麽一個故事,某個市民好心地提醒一個武士有個跳蚤在他背上跳,就立刻被砍成兩半。他的理由簡單而不可思議,因為跳蚤是寄生於畜牲身上的蟲子,把高貴的武士看作畜生,是不可饒恕的侮辱——不過,這樣的故事實在太荒謬了,令我無法相信。但是,這樣的故事得以流傳意味著三種可能。這就是:(1)為了震懾老百姓而編造的;(2)有時確實侮辱了武士的身份;(3)武士中發展出了一種非常強烈的恥辱感。拿一個不正常的例子來譴責武士道,顯然有失公允,這就等於要從宗教的狂熱和妄信的結果即宗教審判和偽善中來評判基督教的真正教義一樣。但是,正像宗教的偏執狂比起醉漢的狂態來,畢竟還有些動人的高貴之處一樣,在武士對他們的榮譽的極端敏感中,難道看不到那隱藏的真正屬於美德的東西嗎?

脆弱的榮譽準則隱含的病態的過激行為,卻依靠寬恕和忍耐的教導而極大地化解了。受到很小的刺激就發怒,會被嘲笑為“暴躁”。諺語說:“忍所不能忍,是為真忍。”在偉大的德川家康遺留下的家訓中有如下的話:“人生如負重遠行。勿急……勿責人……常省自身之不足……忍耐為長久之本。”他的一生證實了他所說的話。某個文學天才假借我國曆史上三個著名人物之口說出了頗具個性的警句。織田信長說:“不鳴叫就殺了你,夜鶯”;豐臣秀吉說:“不鳴叫,就逼你鳴叫”;而德川家康卻說:“不鳴叫就等到你鳴叫。”

孟子也極為推崇忍耐和堅忍。他在某處寫了大意如此的話:“雖然你**來侮辱我,能把我怎麽樣,你的暴行傷害不到我的靈魂。”還有,在另一處他還說過,因小事而憤怒,不是一個高尚的人該做的,為偉大的事業而憤怒,才是真正的憤怒。

武士道信仰者的這種不武力、不抵抗的謙和能達到何種高度呢?從他們的言論中可以略窺一二。例如,小河立所說:“對人之誣不逆之,唯思己之不信。”還有,熊澤說:“人咎不咎,人怒不怒,怒與欲俱泯,其心常樂。”還可以引用一個連“羞恥恥於停留”在他那高貴額頭上的西鄉南洲的例子,他說:“道乃天地之道,人行斯道,唯在敬天。天以平等愛我及人,我亦以愛己之愛愛人。以天而不以人為伴,竭力以天為伴。不責他人,而查心之精誠。”這些話使我們想起了基督教的教誨,同時也向我們表明,在道德實踐方麵,自然宗教與啟示宗教是多麽地接近。上麵這些話不止是說說而已,而是真正的體現在行為之中了。

必須承認,能夠達到寬大、忍耐、饒恕這樣崇高的高度的人少之又少。頗為遺憾的是,關於是什麽構成了榮譽,並沒有一個十分清晰而概括的說明,隻有少數有悟性的人認識到名譽“不由境遇而生”,而在於各人克盡其職。年輕人在平靜時所學的孟子的話,到熱情行動時卻很容易就忘掉了。孟子說:“欲貴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貴於己者,弗思耳。人之所貴者,非良貴也。趙孟所貴者,趙孟能賤之。”正如在之後要說到的那樣,一般說來,對於侮辱馬上就發怒並且拚命報複。反之,榮譽——往往不過是虛榮或世俗的讚賞——則被珍視為人生的最高境界。唯有榮譽,而不是財富或知識,才是年輕人奮鬥的目標。許多少年走出家門時就在心裏暗暗發誓:除非功成名就,否則絕不回家。而許多望子成龍的母親,除非她們的兒子衣錦還鄉,否則就拒絕相見。為了免受恥辱或為了成名,少年武士承受千辛萬苦,忍受身心雙重的嚴酷考驗。他們知道,少年時所取得的榮譽將隨著年齡而增加。當發動圍攻大阪的冬季戰役時,德川家康的一個小兒子盡管強烈地要求加入先鋒隊,卻最終被安置在後衛位置。在城池陷落時他大失所望地痛哭。一位老臣竭盡腦汁試圖安慰他,對他說:“閣下,請節哀。雖然此次您沒有攻陷敵陣,但來日方長,以後有的是機會揚名立萬。”這個少年對老臣怒目而視地說:“你這話真他媽蠢!我的十四歲還會再有嗎?”如果能得到名譽和聲望,生命也會顯得毫無價值。因此,隻要某項事業被認為比生命更珍貴,人們就會極其從容而迅速地放棄生命。

在所有值得付出寶貴生命的高貴事業中,就數忠義最高尚。它是把各種封建道德組成一個對稱的拱門的拱心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