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重山水中描繪江戶風景的作品,包括《江戶名勝百景》《江戶近郊八景》《東都名所》《江都勝景》《江戶知名會亭大全》《江戶名勝坡道大全》等單幅錦繪。還有《江戶名產》(十卷)、《狂歌江戶名勝圖繪》(十六卷)等繪本。

一立齋廣重與北齋齊名,在西歐鑒賞家的眼裏,可能是眾多日本畫家裏,空前絕後的兩大山水畫家。這兩大家都以西洋畫的透視法及浮世繪傳統的寫生為基礎,多次描繪同一個地點。然而,隻消看一眼便能得知,兩人的畫風截然不同。北齋在傳統浮世繪之中,加入不少南畫[61]的畫風及西洋畫的畫法,廣重則不斷模仿狩野支派的一蝶筆致。北齋的畫風堅強剛硬,廣重則是柔美嫻靜。在寫生方麵,廣重的技巧通常比北齋更加細膩,乍看之下,卻比北齋的狂放草畫更為清爽、輕快。以文學來比喻,北齋有如大量使用美麗漢字形容詞的旅遊文學,廣重則像是注重細節、平鋪直敘、風格輕快的戲作者文章。在前麵的篇幅中,我已經說過,北齋圓熟期的傑作,往往不像日本風格,相對地,廣重的作品則會直覺地讓人感到純粹的日式風格。一旦跳脫日本的風土,廣重的藝術便不複存在。我認為廣重的山水及光琳[62]的花卉,是十分珍貴的藝術,足以讓人理解日本風土的特色。

北齋在描繪山水時,單純的山水多半無法使他心滿意足,經常加入別出心裁的驚人設計;相反地,廣重的態度自始至終都保持冷靜,因此比較單調,缺乏變化。北齋喜歡利用暴風、閃電、湍流來帶動山水,廣重則擅長以雨、雪、月光及燦爛星鬥,為寂寥的夜景平添幾分閑寂之色。北齋山水中出現的人物,都孜孜不倦地工作著,盡管如此,他們仍經常手指著風景,表現出讚歎或是十分驚訝的模樣;廣重畫中劃著一葉扁舟的船夫似乎不急著前進,坐在馬匹上戴著鬥笠的旅人,也像是累得睡著了,即使來到江戶熱鬧的街頭,依然跟路旁的狗一樣,展現不知如何度過漫漫長日的態度。從兩位畫家作品中呈現的兩種不同傾向,我們不難得知這兩大山水畫家的個性應該完全相反。

北齋早一步對繪圖產生深刻的意識,是個抱著許多期許,總是煞費苦心,不斷嚐試新設計及新花樣的畫家;然而,廣重則不甚用心,隨興畫下所見之物。同樣地,北齋的速寫草圖絕對不是偶發的,而是用心練習,才能達到的境界,至於廣重的草圖,從欣賞者的角度來說,看來都像是當場即興發揮。如今,比較兩位作為浮世繪版下繪師[63]的配色,廣重更不如北齋那般費盡心機。尤其是廣重在晚年安政時代發行的《江戶名勝百景》,設計別出心裁,筆勢輕快,但是著色時使用的紅色與綠色,卻使我大失所望。廣重一如過去的日本畫,在描繪輪廓線時,悉數使用墨色,彩色隻是他用來填補單調畫麵的權宜之計。盡管如此,單純的雙色甚至是三色的配色反而十分巧妙地呈現複雜又美妙的效果,至今無人能及。像是白雲、青色流水及薄紅色的天空夕照形成的對比,或是夜裏的青色河水,上方是整片淺黑色的天空,中間配置草船的黃色屋頂,配色極為簡單明了,因此反而為欣賞者留下自由感受時間、空間及光線的餘地。美國人費諾羅薩於明治三十一年[64]小林氏[65]舉辦的浮世繪展覽會的目錄中,評論廣重的愛宕山圖,“描繪遠方的海洋,點綴白帆,巧妙地呈現微風,同時表現來自遠景的光線反射。處理小巧的人物時,廣重猶如英國大畫家透納[66],經常像並排的木樁,卻成了風景畫中的強大力量”。此外,關於永代橋的圖,則評曰:“船的設計非常基本,甚至可以稱之為語法。使用兩種鮮明的色調,搭配黑白色,呈現各種不同的部位,幾乎可以說是強烈的油畫顏料了,這是無人能及的技巧。比起惠斯勒[67]最知名的銅版畫,我更喜歡本圖。”這段譯文十分拗口,並不通順,盡管簡略地說明了作品,我當時在會場隻記得這段讚美,至於版畫的描述,自然不得而知。盡管如此,已經能窺見廣重版畫的特征。

廣重描繪的江戶名勝,其一是題為《東都名所》及《江都勝景》的橫幅畫,其二則是名為《江戶名勝百景》的直幅畫。這兩種都是描繪江戶市街及近郊的風景,因雕版的年代,以及橫幅、直幅的格式差異,各自呈現不同的畫風。橫幅的《東都名所》與《東海道五十三次》相同,構圖基於細膩的寫生,色彩十分濃烈,猶如我對一般浮世繪的要求,色調相當誘人。相反地,《江戶名勝百景》則十分可惜,構圖偏離寫生,盡管筆勢奔放,設計新穎,以版畫而言,色彩卻不夠美妙,尤其是紅色與綠色,濃得令人難忘,使我大感失望。由此可知,浮世繪雕版技術在天保之後逐漸低落的情況。龔古爾在其著作《歌麿傳》(Outamaro, le peintre des maisons vertes)的尾聲寫下廣重企圖重現歌麿全盛期的彩色版畫印刷,終究不可得之。

原本想要搜集廣重筆下所有的《東都名所》(橫幅),有如龔古爾對北齋及歌麿一般,巨細靡遺地說明一番,然而以我目前的微薄之力,實在束手無策。因此,隻挑選廣重喜歡的地點,曾經多次畫過各種不同作品的圖,再從中選出兩三件。

首先是江戶大城[68]附近,從外櫻田[69]往弁慶堀綿延不斷的大名屋敷[70]白牆、霞關[71]的坡道,這都是廣重熱愛描繪的地點。有一幅約莫是雷陣雨後放晴的夏日午後,從辻番所[72]所在的坡道上,可以瞭望下町[73]人家及芝浦[74]的帆影,一道巨大的彩虹大膽地斜掛在空中。然而,除了帶著小孩、把傘收起的女子之外,路上沒有其他行人發現這道美麗的彩虹,舉凡佩戴大小刀穿著羽織袴[75]的武士、穿著小紋夏季外套的町人、扛著本家枇杷葉湯[76]箱子的人,或是叫賣團扇的商人,都用大鬥笠遮住他們的臉,強風掀動他們的衣擺,似乎稍微妨礙了他們的行進。這是畫家用心獨到之處,使人想象這裏應該是相當高的坡道。另一幅圖則是兩側愈來愈高的禦長屋[77],屋頂皆為薄墨色,牆壁是白色,底下的石牆則為淺藍色,搭配的是山王祭[78]的花車及花鬥笠的隊伍,遠眺坡道及房屋,可以發現距離愈遠,尺寸畫得愈小。由上往下俯瞰的花鬥笠及洋傘隊伍,與左右的房屋呈對比,自然是使用了透視法,給人一種極為爽快的感覺。

歌川廣重《東都名所》(一)

歌川廣重《東都名所》(二)

從永代橋看佃島鐵炮洲的風景。從高輪前往品川的半圓形海岸,水與天空搭配橋及船舶,對廣重來說,此景形成了最容易也最簡單的好畫麵。先在畫麵畫一座橫躺的長橋梁,接著再展示來來去去的寂寥夜間轎子及包裹頭巾的人們。開闊的水麵,右邊是夜裏的佃島,宛如雲朵般飄浮著,左邊則是新地的青樓,偶爾可見亮著燈火,散布在水麵的白魚船漁火,兩邊呈對比。或者是夜泊的大船隻,桅杆成林,滿月浮在其間,廣闊的天空中,有一點若有似無的杜鵑,或是一列雁影。這是廣重經常嚐試,最簡單又最富情趣的都會山水畫的特征。

大家都知道降雪會為江戶市街平添幾分美感。現在用這一點來對照廣重的作品,描寫雪景的作品中,最傑出的繪畫作品包括禦茶水[79]、湯島天神[80]石階、洲崎[81]潮水湧入的堤防、芝的藪小路[82],向島[83]、日本橋[84]、吉原堤防[85]反而沒成為逸品。利用降雪刻畫淺草觀音堂的年貨大街,白皚皚的堂宇屋頂屹立於雪花紛飛的天空中,描繪無數的雨傘化為隊列,爬上觀音堂階梯的情景,對於喜好寂寞、閑雅的廣重來說,這件作品反而讓人感到驚奇。

像是三囲、橋場、今戶、真崎[86]、山穀濠[87]、待乳山等知名的名勝風景,即便是平凡畫家都能輕易畫出絕佳的山水畫,更別說是廣重了。然而,有一點值得注意。廣重曾是歌川豐廣[88]的門生,經常繪製人物畫,在描繪隅田川的風景時,卻刻意避開賞花的喧囂,追求蘆、荻、白帆的閑寂景致。來看看《東都名所》中,題為“隅田川繁花盛開”的畫作吧。

歌川廣重《東都名所》(三)

歌川廣重《東都名所》(四)

在遠方描繪宛如丘陵般隆起的河堤,從寬廣的水麵仰望花間,頂多隻能讓人想象大批人群在其中漫步。然而,水麵上並不是搭載藝伎或是飲酒的屋形船,而是浮著不顧花色的釣船、竹筏及海鷗。這種傾向在描繪吉原的畫作之中,更加顯著。廣重喜歡描繪的吉原,並不是奢華絢爛的壯觀不夜城,而是裹著頭巾的人們,看似寒冷地把手揣在懷裏,三三五五地在河岸小路的格子窗外[89]徘徊,下班的四時[90]後的寂寥(《繪本江戶土產》第六卷),不然就是描繪清晨的仲之町[91]木門口,恰似山間檢查所的光景(《江戶名勝百景》中的《廓中東雲》),盡管仲之町的櫻花盛開,他仍然從高處俯瞰粗糙的薄木板屋頂人家,僅畫出其間的櫻花樹梢,日本堤則滿是被大雪埋沒的低矮人家以及馬路上無法順利前進的轎夫,與其說是描繪清晨打道回府的尋芳客,不如說是更讓人感到一股驛路[92]的哀思。關於這一點,廣重是一名徹頭徹尾的旅遊詩人。看他描繪的吉原,總有一股類似宿場[93]的野趣。在他灑脫的筆致之下,就連屋簷下掛滿紅燈籠的仲之町茶屋,都像是品川[94]、板橋[95]的光景。天保十三年[96]獲命遷至淺草山之宿的江戶三座劇場的熱鬧光景,與吉原相同,在廣重的名勝圖中,已經無法看見春朗[97]、豐國筆下那種宛如葺屋町與堺町[98]的熱鬧人潮。廣重不畫熱鬧非凡的顏見世公演[99],以及茶屋壯觀的裝飾,待乳山上鬱鬱蒼蒼的老樹之間,少許幾麵旗幟,在粗糙的薄木板屋頂上飛舞,就能讓廣重滿足。此外,在展現劇場木門前的光景時,則是描繪月光之下,劇場已經打烊,人影漸稀,車夫在屋簷下方的水桶陰影處打盹,等待夜裏搭轎的客人,這情景營造出廣重獨特的情趣。即使描繪淺草觀音堂境內,他仍然不畫那些充滿特征的茶水屋、土弓場[100]、奧山[101]市場的人潮,而是畫些雷門大燈籠之類,強而有力地遮蔽整個畫麵,接著在下方畫上無數的雨傘。

《江戶名勝百景·廓中東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