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人特雷桑在著作《日本美術論》(Notes sur l’ art japonais)中,綜合論述北齋的生涯及畫風,相當切中要點。茲將內容抄錄如下,代表歐洲人的北齋觀。
特雷桑認為北齋的特征與缺點,也是日本人共通的特征及缺點,也就是通常隻看事物良善的一麵。他們喜歡用淺顯易懂、誇大戲謔又辛辣的諷刺。有如宿命論者,對於未來幾乎沒有任何擔憂及苦惱。瘋狂熱愛祭典及戲劇。貧窮時多半甘於樸實的生活,然而,隻要得到蠅頭小利,就會立刻養成浪費的習性。總是尊崇中庸之道,抱持恐懼極端的道德觀。在探究事物的根本性質之前,會先由外表判斷,滿足於表麵的心理狀態。因此,對萬事萬物多半都不抱著理想。不斷麵臨日常生活中的困境,無法跳脫現實的情感,同時又在這樣的情況之中,展現日本人與生俱來的風流心。從這個觀點看來,北齋的思想從平民出發,同時又是寫實的刻畫。北齋之前的浮世繪各派畫家,當然也從寫實出發。然而,北齋的寫實更進一步,非要組織出一種格式及典型。北齋的觀察力著實驚人。他多年研究感官的世界,從事相關描寫,導致宇宙萬物映在他的眼中,完全不含苦惱及悔恨。看看北齋筆下,罪犯放在獄門台上梟首[18],淩亂的長發為苦惱的汗水濡濕,潔白的牙齒從緊咬的唇瓣中露出,他仍然泰然自若地加以寫生。同時,他從不拘泥於一派一流的狹隘畫法,難道不也是因為他敏銳的觀察力,以及對寫生的狂熱心理嗎?除此之外,當北齋確信自己正確地寫生時,總會揚揚得意,誠如他在自己的著作《略畫早指南》的序中所言:“我所畫的人物、禽獸,皆能躍然紙上。”於是北齋成了寫實家的典範,與法國印象派的傾向相似,重視性格的表現,更甚於美的表現。他從不在乎題材是高尚還是低俗。這也是日本上流社會無法理解北齋技巧的最大原因。
北齋又是憑借什麽方法,來實行他的寫實主義呢?從人物畫來看,發現他在呈現人物的動作時,靠的並不是細膩的四肢結構,而是隻憑借勾勒輪廓的渾厚力量來呈現。至於山水畫方麵,則搜索樹木、台榭的局部,不完成每個細節,采用眺望整體風景的方式。基於綜合的形式,這不過是極為尋常、一般的手法。觀察他的**研究,可知北齋在人物體型及活動姿勢方麵,乃是依靠筆力畫出簡略、節約的線條,雖能描繪出緊繃的肌肉,但他對人體構造知識應該不夠充足。這個部分則如同歐洲畫家,利用陰影來看模特兒,便宜行事。盡管有這些缺點,仍能描繪出人物的舉動、臉部表情,以及人體前進或是後退的姿態,在《北齋漫畫》第二卷的《麵具圖》、第八卷的《盲人臉孔》,更能顯著地看出北齋的非凡手腕。第三卷當中的《相撲》、第八卷的《無禮講》[19]及《狂畫葛飾振》[20],則是更精彩的例子。在《狂畫葛飾振》圖中,有雙腿纖細、手臂幹瘦、肩膀高聳的枯瘦人物,也有肥胖到已經變形的富態人物,請關注這些人物的結構,以及掘筍人用盡全力拔出筍子時,四腳朝天跌在地上的圖,足以窺見活力充沛的模樣。北齋了解並能畫出人物歡笑、憤怒甚至是工作時,肌肉如何運動。
此外,在《北齋漫畫》十二卷的《風之圖》中,也能看見北齋擅長描繪片刻的動態。圖中的旅行僧壓住被風卷起的經文,一身狼狽,女子的裙擺被掀到膝蓋,她懷中的鼻紙[21]化為片片紙張,隨著樹葉、陽傘一起被吹到空中。一名男子在背後強風的吹拂之下,失去重心,他嚇得舉高手臂,伸長雙手;一旁有個看似童工的小男孩,原本蓋在便當盒上的布巾,現在蓋住他的整張臉,嚇得他動彈不得;等等。
英國人福爾摩斯評論《北齋漫畫》第七卷中的《巨浪圖》時認為,盡管倫勃朗、魯本斯或透納描繪的暴風圖能令人心生恐懼,卻鮮少能從他們的畫中感到暴風帶來的濕氣。康斯太勃爾[22]雖能畫出濕氣的狀態,卻無法捕捉暴風的狂猛,然而,在北齋的畫中,我們卻能得知風勢如何激起水花,使樹木傾倒,驚動人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