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的人都知道,龔古爾兄弟兩人合作的小說、戲劇,在19世紀後半葉的法國文壇,占據相當重要的地位。哥哥愛德蒙·龔古爾在弟弟朱爾·龔古爾[1]過世後,將屆花甲之年時,從事新的日本藝術研究,首先編纂了歌麿、北齋兩位大師的詳傳。話說回來,龔古爾已在其著作《歌麿傳》的前言提及,之所以會從事這份新研究,乃是因為浮世繪代表18世紀的藝術。他已經與弟弟朱爾共同編著法國18世紀貴族名媛及女演員的史傳,同時合著三冊同時代的法國繪畫評論。在18世紀時,隻有專門的史學家才會研究這些特殊的風俗流行及藝術,由於這是沒人接觸過的研究,屬於嶄新的題材,因此其考證、研究的態度與傳統的史學家大相徑庭。龔古爾鑒賞、玩味他探索、搜集來的資料,一心想要接觸藝術的感覺之美。然而,18世紀的考證研究態度與創作詩歌、小說的心境絲毫無異,充滿熱烈又纖細的情感。18世紀的華美法國,無法阻止龔古爾藝術感覺的衝動。於是這位偶然入手江戶時代應用藝術品的法國18世紀思慕者,突然成了日本18世紀的讚賞者。

關於18世紀的日本藝術研究,龔古爾訂定了宏大的計劃。他先舉出五名畫家,其次在蒔繪[2]、鑄造、雕刻、象牙雕刻、銅器、刺繡、陶器等各種製作者中,各選出一名,研究其代表作,打算做出“世界上唯有日本應用藝術能完全到達自由藝術的格調及境界”的結論。不幸的是,他的壯誌未酬,僅完成歌麿、北齋兩位大師的詳傳,1896年就病逝於巴黎行館。

《歌麿傳》出版於1891年(明治二十四年)。當時,英、法的業餘愛好者之中,有愈來愈多喜愛浮世繪的人,相關的著作並不少。然而,依然沒有隻選定一名畫家,以全冊篇幅研究的作品。龔古爾的《歌麿傳》正是其鼻祖(請參照《歐美人的浮世繪研究》一文)。該書在18世紀日本藝術的總稱之下,題名為《青樓畫家歌麿》,全冊共分兩篇。第一篇完全根據《浮世繪類考》,記述歌麿的生平,接著解說他製作的錦繪,夾雜評論,並視需要細心地加上日本一般風俗傳說。第二篇將歌麿的作品分類,分成肉筆畫、黃表紙繪本類的版下畫,以及錦繪折物、秘戲畫等,按照各類別進行精細的畫麵及色彩說明。

讀完本書後,發現他的畫家傳記部分乃是依據過去的《浮世繪類考》,有不少相同的謬誤之處。此外,評論時極力將重心放在歌麿上,所以稍微看輕了更早之前的畫匠鳥居清長及鈴木春信等人。如今,浮世繪的研究已經由美國人費諾羅薩及其新進鑒賞家完成,巨細靡遺、毫無缺漏了,再回顧龔古爾的觀點,難免認為他是管中窺豹、隻見一斑,對他有所責難。然而,龔古爾卻是第一位著眼於浮世繪的人,其著作的《歌麿傳》價值依然瑕不掩瑜,無可比擬。他以詩人般的纖細情感及絕妙的辭藻,形容歌麿一人的作品,在浮世繪研究書籍中,將是永世流傳的佳作。尤其是他以幽婉的文辭,活靈活現地形容歌麿版畫那難以言喻的色調,除了龔古爾,再也無人能及。

舉兩三個例子吧。關於吉原仁和賀[3]朝鮮隊伍七連幅[4]的錦繪,身著中國服飾的藝伎衣裳色彩調和,龔古爾的形容如下:

本書的色調由藍、綠、紫及黃色構成,使人聯想起整體帶綠的中國陶器圖案。圖中的色彩,除了歌麿之外,也是他之前的日本畫家繪製肉筆畫時使用的重要因素。

形容《青樓十二時》中勾動人心的柔和色調,則為:

圖中輕淡的淡紅色,猶如透過綾羅看見的色彩,筆墨難以形容,輕淡淺薄,若有似無。紫色有如鴿子的胸毛般,雖褪色依然美麗,綠色則如流水之綠,藍色則像是藍染布的背麵。還有朦朧的薄墨色,反而像是以某種鮮豔的顏色,反複染了又染,最後反映出難以認定的色彩。

他又說:

從這些衣裳的色彩,可以看出日本婦女與喜愛單一的鮮豔色彩的歐洲人完全不同,她們更喜愛具藝術氣息的天然原色。日本兒女裹在身上的白色絹布,便是魚肚白(亦即銀白色)。此外,淡紅色則是微帶紅色的雪色(亦即蒼白淡紅色)。藍色有泛藍的雪色(亦即明快的藍色),及天空的黑色(亦即濁藍色),還有映照桃花的月色(亦即泛紅的藍色)。黃色則如蜂蜜色(亦即明亮的黃色)。赤色又分為棗實的赤色、煙霧中的焰色(紅黑色)及帶銀的灰色(紅灰色)。綠色有飲用茶的綠、蟹殼綠,以及洋蔥芯的綠(黃綠色)、蓮芽綠(亮黃綠色)等。這些我們所見的美麗混合色彩,惹人憐愛的漸層色彩,在歐洲人眼中,通常稱為不和諧的fausse[5]色彩。

對於歌麿錦繪呈現毫無光澤的柔弱色調,龔古爾用盡一切溢美之詞,他持續不倦地在整篇文章當中,選用不同的形容詞加以說明。其中,他在下邊這一節中,以最簡單也最巧妙的方式,形容了歌麿版畫的色彩。

我從不曾在任何國家,見到如此美麗、宛如消失般和諧的彩色印刷。這些色彩像是以清洗畫麵時,沉澱於水桶底部的顏料塗上的色彩,與其說是顏色,倒不如說是使人聯想起色彩的各種彩色雲影吧。

龔古爾更對歌麿選用絕妙色彩來繪製插花、樂曲、裁縫、化妝、盆浴等日本婦女居家日常的姿態,為其增添一股筆墨難以形容的優美之情及躍然紙上的氣魄,感到大為讚賞。他的說法絕非過譽。天明、寬政的浮世繪師,清長、榮之、歌麿為擅長婦女寫生的三大家,其中,就屬歌麿最纖細、精致。龔古爾對這類單幅畫的總評如下。

歌麿在製作三連幅、五連幅、七連幅等大型版畫之後,繪製大量的單幅畫,有時六張、七張、十張、十二張,甚至是二十幾張構成一組畫帖。其版刻的年代,可能與前述大型連續畫相同,但完成日期大多都在其後。如今,欣賞這類單幅畫時,比連續大作更能窺知日本婦女如何在家中、在院子裏度過每一個日子。有人在唇瓣妝點口紅,有人以剃刀修容。妓女用下巴夾著讀到一半的書卷,將腰帶拉到前麵綁好,町家女子恰好相反,將雙手繞到背後,把腰帶拉緊。有人用嘴叼著衣服一角,把衣服折妥,有人將菖蒲插在花瓶裏,有人為小鳥洗澡。也有人以雕刻的銀煙管吞雲吐霧。更有人彈琴、作畫,或是在短簽上寫詩,打算綁在櫻樹枝上。有人手拿著箭,把玩楊柳製的小弓,也有人戴著阿龜的麵具[6]嬉戲。想要描繪這些日本婦女的日常動作,不應隻靠依賴筆力的簡潔手法,而應極力以實地寫生為基礎,研究各種動作伴隨的手勢姿態。如此一來,才能描繪出日本這個人種的特色及當代各階級特色,也就是固有的手勢及態度。舉例來說,日本女子沉思時,會用一隻手撐著頭,傾聽時,則會把雙手放在跪坐的大腿上,微傾著頭,欲言又止,幾乎快要消逝無蹤的麵容,真是風情萬種。也有人蹲坐在平坦的榻榻米上,專心致誌地仰望綻放的花朵;有人輕鬆地坐著,幾乎快要往後倒,背輕靠在欄杆上;有人把手肘擱在膝上,臉湊在書旁,著迷地讀書;有人一手拿著小鏡子,另一隻手繞到身後,將後頸上的頭發往上梳;有人以纖細美麗的指尖拿著這個國家特有的美麗手工漆器;有人以可笑的手勢端起酒杯,全都是慵懶的嬌柔姿態;有些則是趴伏在榻榻米上的冶豔模樣。我在歌麿這些單幅畫中,首度窺見日本婦女最難以窺知的日常姿態。

各種姿態與模樣,分別構成使人愛不釋手的一幅畫麵。看啊。日本女子躲在拉門後方,愁眉不展的沉思模樣,有多麽美麗。有個年輕女孩坐在門口,雙手撐在身後,一隻腳放在東西上,另一隻腳掛著幾乎快要掉落的木屐。美麗的藝伎讓隨行者拿著箱子,在即將降雪的暗夜中,提心吊膽地走著,那步履多麽美豔。兩名年輕女孩都躺在榻榻米上,手肘撐地,手跟手握在一起,正在玩手指相撲。又有兩名年輕女孩,其中一人把手放在另一人的肩上,一人雙手合十,專心在神明之前祈願。無法一一道盡。

看看這些歌麿的美女,包裹修長身段的服裝,腰部及腿部一帶宛如貼著一塊板子,包得又窄又緊,往下逐漸展開,到腳踝一帶,則如流水形成的漩渦。吉弗魯瓦[7]譬喻它有如翹起的刀劍,真是妙不可言。

龔古爾更在新的一章裏,記述“子寶合”這類錦繪,可以看到日本婦女或背或抱著幼兒,或是哺乳,或是噓尿的細膩模樣,十分罕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