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經的早期傳承與漢初經學

戰國時期,儒家學派便將闡釋六經之義與宣傳自己的思想主張緊密結合起來,經學已有了初始形態。

《韓非子·顯學》稱:“孔子之死也,有子張氏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顏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孫氏之儒,有樂正氏之儒……故孔墨之後,儒分為八……”八家的名字與傳承,現已難得其詳。晉陶潛《聖賢群輔錄》言:“顏氏傳《書》,為諷諫之儒;孟氏傳《書》,為疏通知遠之儒;漆雕氏傳《禮》,為恭儉莊敬之儒;仲良氏傳《樂》,為移風易俗之儒;樂正氏傳《春秋》,為屬辭比事之儒;公孫氏傳《易》,為絜靜精微之儒。”道出了六家的傳習重點和學派特色,但其言不知何所據依。

現在看法較一致的是,孔子弟子卜商(字子夏)為傳經重要人物。於《易》,子夏有《易傳》三卷;於《毛詩》,有人說是子夏授高行子,四傳至小毛公,也有人說子夏傳曾申,五傳而至大毛公;《春秋公羊傳》的始傳者公羊高為子夏門人,《春秋穀梁傳》的始傳者穀梁赤也是子夏門人。對《尚書》、《儀禮》、《論語》等書,他都有所加工或疏解,所以東漢徐防有“《詩》、《書》、《禮》、《樂》,定自孔子,發明章句,始於子夏”[1]的說法。

孔門弟子中,單傳一經的有:子木(商瞿)曾受《易》,子開(漆雕開)曾習《書》,子輿(曾參)述《孝經》,子貢(端木賜)嚐問樂,仲弓(冉雍)、子騫(閔損)、言遊(言偃)等人纂《論語》,孺悲傳《士喪禮》。

另一傳經大儒是荀子。有人說《毛詩》是由荀子傳給大毛公的;《魯詩》為漢申公所傳,申公受之於浮丘伯,浮丘伯為荀子門人;《韓詩外傳》中有荀子之說四十餘則;《春秋穀梁傳》漢初由荀子再傳弟子申公傳予瑕丘江公;《左傳》有人說由左丘明六傳而至荀子;荀子注重禮教,大、小戴《禮記》中均有荀子所撰之文;劉向嚐稱荀子善為《易》。可見,荀子在經學初創之時,傳經之功甚大。

秦始皇建立中央集權大帝國,在治國思想上重法家而貶儒術,儒學發展勢頭受到阻遏。

秦朝設有博士官,職能是通古今並參議朝政。當時朝中有博士70人,掌理詩、書、百家語等各門學術,其中六經當居於主要地位。侯生、盧生等人議論秦始皇,“專任獄吏,獄吏得親幸,博士七十人,特備員弗用”[2];博士淳於越以儒家學說為根據非議朝政;叔孫通、伏生等儒生曾任秦博士。上述三條史實大致可以說明儒生是構成秦博士的主要成分。可以想見:焚書坑儒之前,他們在傳習儒經方麵,會有一些成績,至少,是在平穩中進行的。

焚書坑儒的實施,使儒學遭到幾乎是毀滅性的打擊。但強製性的行政法令不可能徹底禁絕某種思想與學術的流傳。《史記·儒林列傳》稱:“及高皇帝誅項籍,舉兵圍魯,魯中諸儒尚講誦習禮樂,弦歌之音不絕。”《史記·孔子世家》也說魯諸儒,“講禮鄉飲大射於孔子塚”,“因廟藏孔子衣冠琴車書,至於漢二百餘年不絕”。秦末農民大起義,儒生們仿佛看到重返政壇的希望,於是“魯諸儒持孔氏之禮器往歸陳王。於是孔甲為陳涉博士,卒與涉俱死”。對於此舉,司馬遷評論:“陳涉起匹夫,驅瓦合謫戍旬月以王楚,不滿半歲竟滅亡,其事至微淺,然而縉紳先生之徒負孔子禮器往委質為臣者,何也?以秦焚其業,積怨而發憤於陳王也。”[3]太史公此言隻得其一,未得其二。我們可以這樣認識它的意義:一,起於草莽的農民英雄,號令天下之初,即知崇儒而立博士,表現出不同尋常的政治眼光;二,孔甲等人既有以經術濟世的胸懷,又深得孔夫子“禮之用,時為大”的學術旨趣,不愧為聖人子孫。總體看來,儒學在此時,可說是一息尚存,不絕如縷。

漢興,儒學發展出現轉機,“諸儒始得修其經藝,講習大射鄉飲之禮”。叔孫通以儒生身份為漢製禮儀,“因為太常,諸生弟子共定者,鹹為選首,於是喟然歎興於學”[4]。漢惠帝四年(前191年),正式下詔廢除秦挾書之律,民間私藏典籍得以複出,私人講學也隨之取得名正言順的合法地位,傳經之儒先後繼出。雖然司馬遷和班固在《史記》和《漢書》的《儒林傳》中都表述了“孝文帝本好刑名之言。及至孝景,不任儒者,而竇太後又好黃老之術,故諸博士具官待問,未有進者”的看法,實際上,這一時期的統治者在經學建設上還是作了一些努力的:此時設置了研習經術的博士官,文帝時傳《魯詩》的申公、傳《韓詩》的韓嬰、傳《尚書》的伏生弟子歐陽生被任為博士,景帝時傳《齊詩》的轅固生、傳《春秋》的董仲舒和胡毋生都曾為博士。帝王尊禮經生之事也時有所聞:齊人田何以傳《易》著稱,惠帝時,年老家貧,守道不仕,惠帝親至其廬以受業。秦博士伏生當秦焚書時,曾壁藏《尚書》,後兵大起,流亡,漢興,伏生求其書,得幸存者二十九篇,教授於齊魯之間。文帝求能治《尚書》者,聞伏生之名,時伏生年九十餘,已無法行動,文帝下詔命太常掌故晁錯前往受其說。武帝即位之初,以安車駟馬禮請傳《魯詩》的老儒申培公入朝任太中大夫。由於儒生的自強不息和政府不同程度的支持,漢興至武帝期間,“言《詩》於魯則申培公,於齊則轅固生,於燕則韓太傅(韓嬰)。言《尚書》自濟南伏生。言《禮》自魯高堂生。言《易》自菑川田生。言《春秋》於齊魯自胡毋生,於趙自董仲舒”[5],經學為走向輝煌,奠定下堅實的基礎。

二、博士、博士弟子與漢代經學的發展

漢武帝服膺儒家學說,親政後重用儒生,以儒術取代黃老之學作為統治思想,經學獲得長足的發展。

竇太後去世後,武帝大舉起用儒生,以“武安君田蚡為丞相,黜黃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學儒者以百數”。特別是“公孫弘以治《春秋》為丞相封侯”,使“天下學士靡然鄉風”,用政權的力量,樹起儒學的權威地位,為學者指明了努力的方向。

公孫弘占據要津後,深為道術的沉鬱不彰而憂慮,與太常孔臧等人上疏提出:“為博士官置弟子五十人,複其身。太常擇民年十八以上儀狀端正者,補博士弟子。郡國縣官有好文學,敬長上,肅政教,順鄉裏,出入不悖,所聞,令相長丞上屬所二千石。二千石謹察可者,常與計偕,詣太常,得受業如弟子。一歲皆輒課,能通一藝以上,補文學掌故缺;其高第可以為郎中,太常籍奏。即有秀才異等,輒以名聞。其不事學若下材,及不能通一藝,輒罷之,而請諸能稱者。臣謹案詔書律令下者,明天人分際,通古今之誼,文章爾雅,訓辭深厚,恩施甚美。小吏淺聞,弗能究宣,亡以明布諭下。以治禮掌故以文學禮義為官,遷留滯。請選擇其秩比二百石以上及吏百石通一藝以上補左右內史、大行卒史,比百石以下補郡太守卒史,皆各二人,邊郡一人。先用誦多者,不足,擇掌故以補中二千石屬,文學掌故補郡屬,備員。請著功令。它如律令。”

這個奏疏得到武帝批準,實施後“公卿大夫士吏彬彬多文學之士矣”[6]。這是一個改變漢政權文化走向和政府人員構成的帶根本性的政策,實發“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嚆矢。

戰國時,出現了博士這一文化官職,當時的詳情不得而知。秦始皇有博士70人,已如前述。陳勝的張楚政權和劉邦稱帝前,都設有博士官,其職能大概是以學術備朝中顧問或因習禮而掌朝廷禮儀等事務。文景時期漢朝已步入平穩發展階段,文帝和景帝都很重視文化建設。此時朝中的博士多了起來,據說文帝有博士70餘人。從陰陽家公孫臣以言漢為士德而拜為博士來看,文帝博士的性質與秦始皇時相近,也是兼掌各門學問。值得注意的是,當時已有了治《詩》、《書》、《論語》、《孝經》、《孟子》、《爾雅》的博士。景帝不任儒者,竇太後好黃老術,因此經生以至博士官都不得進用,僅為備員,可治《詩》、《書》、《春秋》及《論語》等儒家經典的經學博士畢竟仍在活動。

建元五年(前136年),武帝置五經博士,罷傳記百家語諸家之學。由此,戰國以來的博士製度發生了根本性變化:一,博士隻掌管學術事業,一般不再參議朝政;二,其他學術均被排斥出去,隻有儒家的經學立為官學,取得獨尊地位;三,改變各博士需兼通諸經或諸家學術的做法,每經設博士,由專人傳習,或某經的某家學說皆可立博士,專守其學。顧頡剛先生評論:“從此以後,博士始專向儒家和經學方麵走去,把始皇時的博士之業‘《詩》、《書》’和‘百家之言’分開了。這是一個急劇的轉變,使得此後博士的執掌不為‘通古今’而為‘作經師’。換句話說,學術的道路從此限定隻有經學一條了。這比之始皇的以高壓手段統一思想還要厲害。二千餘年來沒有生氣的學術思想就在這時行了奠基禮。”[7]此言很有見地。

博士收有弟子,大概初始即然,叔孫通便有弟子百餘人。漢武帝隻立五經博士,博士弟子數量隨之減少。根據公孫弘的建議,博士弟子定員為50人,由太常從18歲以上儀表行為端正的人中選拔,每年考試一次,通一經者,可補文學掌故之缺,成績特別好的,可以選做郎中。看來經師雖專守一經,弟子卻要兼習諸經,並沒有某弟子專從某師習某經的規定。

武帝之後,博士和博士弟子的數量都在逐漸增加。

武帝初置五經博士時,《詩》已有齊、魯、韓三家,《書》有歐陽一家,《禮》為後氏,《易》為楊氏,《春秋》為公羊家。宣帝時,《書》又立大夏侯、小夏侯二家,《易》又立施、孟、梁丘三家,《禮》立大戴、小戴二家,《春秋》立穀梁家。元帝時,複立京氏《易》。

昭帝時,舉賢良文學,博士弟子增為百人。宣帝末年,增至二百。元帝好儒,能通一經者,蠲免賦役,後又設弟子員千人,郡國中設置五經百石卒史。成帝末年,有人說孔子布衣尚且養徒3000人,現國家太學中的人數反而比孔子少,於是增弟子員達3000人。平帝時王莽秉政,準許元士之子受業如弟子,不限名額。每年取考試中甲科40人為郎中,乙科20人為太子舍人,丙科40人補文學掌故。

宣帝時曾於石渠閣召開經學會議,討論五經異同。這次會議使開始激化的經學各派的矛盾有所緩解。將梁丘《易》、大小夏侯《尚書》、穀梁《春秋》立為博士,就是此次會議的結果。

王莽的學術顧問劉歆是古文大師(關於經學的今古文問題,請見第三章第四節)。王莽托古改製,利用了經古文說。因之,古文經學在平帝和王莽時期驟然熱了起來。劉歆利用自己的權勢,將《左氏春秋》、《毛詩》、逸《禮》、古文《尚書》立了學官,又找出了《樂經》,也立於學官。他還增設博士與博士弟子,每經博士5人,六經共30人,每一博士領360弟子,共10800博士弟子。

東漢初的班固在《漢書·儒林傳讚》中,描述武帝到西漢末經學的繁盛景象,並指出其出現的偏差及原因:“自武帝立五經博士,開弟子員,設科射策,勸以官祿,訖於元始,百有餘年,傳業者浸盛,支葉蕃滋,一經說至百餘萬言,大師眾至千餘人,蓋祿利之路然也。”

對於西漢的經學,蔣伯潛、蔣祖怡父子作了較精到的評論:“西漢諸儒承秦始皇焚禁之後,傳授群經,加以整理,致力於章句訓詁,使群經得複昌盛,其有功於經學誠不可沒,且重在‘微言大義’,頗能兼義理、訓詁之長。雖司馬談已有‘儒者博而寡要,勞而少功,其事難盡從’的批評,但比之後來‘碎義逃難’的章句小儒,徒以繁博見長,使人丁年窮經,皓首不能終其業者,終覺稍勝一籌。而武帝以後迄於元成,為經學全盛時代,亦是很昭著的事實。且所傳之經都是今文,雖說解各有派別,各守師法,而於本經則並無懷疑。後世所以稱經學為‘漢學’者,正因經學至西漢始能確立的緣故。”[8]

東漢光武帝劉秀重視經術,政權初建,“(四方學士)莫不抱負墳策,雲會京師,範升、陳元、鄭興、杜林、衛宏、劉昆、桓榮之徒,繼踵而集。於是立五經博士,各以家法教授,《易》有施、孟、梁丘、京氏,《尚書》歐陽、大小夏侯,《詩》齊、魯、韓,《禮》大小戴,《春秋》嚴、顏,凡十四博士,太常差次總領焉。”

明帝、章帝父子皆重儒學。明帝嚐於饗射禮畢,正坐講經,“諸儒執經問難於前,冠帶縉紳之人,圜橋門而觀聽者蓋億萬計”。此語顯係誇大其詞,但其盛況恐怕也是空前的。明帝還為功臣及部分貴族子弟另立校舍,授以儒學,“自期門羽林之士,悉令通《孝經》章句,匈奴亦遣子入學”。因此,史臣有“(儒學)濟濟乎,洋洋乎,盛於永平矣”之歎。

章帝建初四年(79年),大會諸儒於白虎觀,考詳五經異同。會議進行了幾個月,章帝親臨裁決、指導。班固將會議結果整理出來,形成封建社會法典性文獻——《白虎通義》。會後,“又詔高才受《古文尚書》、《毛詩》、《穀梁》、《左氏春秋》,雖不立學官,然皆擢高第為講郎,給事近署,所以網羅遺逸,博存眾家”。

從安帝到東漢滅亡,儒學雖偶而振作,但衰落已成不可逆轉之勢:“安帝覽政,薄於藝文,博士倚席不講,朋徒相視怠散,學舍頹敝,鞠為園蔬,牧兒蕘豎,至於薪刈其下。順帝感翟酺之言,乃更修黌宇,凡所造構二百四十房,千八百五十室。試明經下第補弟子,增甲乙之科員各十人,除郡國耆儒皆補郎、舍人。本初元年,梁太後詔曰:‘大將軍下至六百石,悉遣子就學,每歲輒於鄉射月一饗會之,以此為常。’自是遊學增盛,至三萬餘生。然章句漸疏,而多以浮華相尚,儒者之風蓋衰矣。黨人既誅,其高名善士多坐流廢,後遂至忿爭,更相言告,亦有私行金貨,定蘭台漆書經字,以合其私文。……”[9]

總體說來,東漢經學與西漢有些不同。一是古文經學地位上升,逐漸達到與今文經學抗衡,甚至越居其上的地步,漢末又出現今古文混合的趨勢;二是與讖緯結合形成風氣,《白虎通義》可算是以讖緯雜經學的代表作;三是兼通諸經的學者增多,如許慎有五經無雙之譽,鄭玄遍注群經,這樣的事例在西漢並不多見;四是西漢經師文尚簡樸,研究經書注重大義,多口說流傳,不太重視著述,東漢經師文多泛濫,研究經書注重訓詁,解經之作大量問世;五是西漢經師傳業弟子多至千人者,已為極盛,東漢經師則弟子達萬人者,屢見不鮮。上述變化,從表麵上看東漢經學是更加繁榮興盛了,可深入分析就會看出,經學已出現了諸多虛脫的征兆,正依盛極而衰的法則,一步步走上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