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劉向、劉歆的折衷思想

劉向(約前77—前6年)字子政,初名更生,是漢高祖弟弟楚元王劉交的後代,元帝、成帝之世,他眼見漢皇室大權旁落,同外戚、宦官集團進行了不屈不撓的鬥爭,被視為漢家柱石之臣。他的曆史著作多同政治鬥爭有關。他著《疾讒》《擿要》《救危》及《世頌》,是為了“依興古事,悼己及同類”。著《列女傳》,“采取詩、書所載賢妃貞婦、興國顯家可法則,及孽嬖亂亡”的故事,是為了讓趙飛燕等後妃及家人受到循禮守製的教育。著《新序》《說苑》,是要以前人言論行為,作為施政的借鑒。著《洪範五行傳論》,是結合災異講說政治。他以天人感應學說為理論依據,縱論曆代興亡,宣傳“天命所授者博,非獨一姓”,“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國”,“明者起福於無形,銷患於未然”,“和氣致祥,乖氣致異,祥多者其國安,異眾者其國危,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義也”[71]。雖然曆史觀是神學的、唯心的,其中包含的人事可以在政治中有所作為,人事可以影響天意的思想觀點,卻有鼓舞人們積極進取的意義。他的滿腔政治熱忱和頑強鬥爭的精神,得到當時和後世人們的讚譽。

劉歆字子駿,後改名劉秀,是劉向最小的兒子。他繼承了父親的治學與政治才能,卻以與父親相反的政治立場走上曆史舞台。劉歆年輕時與王莽同為黃門郎,私交很深。王莽篡漢,他是重要幫凶;王莽複古改製,他是主要策劃者。劉歆也信奉陰陽五行學說,把它作為服務於政治的工具。他著有《三統曆譜》,以三統學說比附曆代興衰。他也著有《洪範五行傳論》,由於政治立場和學術觀點與其父不同,在對災異的具體解說上,與劉向有一些差異。

侯外廬先生評述:“我們統計《〈漢書〉五行誌》所載,劉氏父子推演災異者,共一百八十二事,上起西周幽王二年,下逮西漢成帝元延元年,言論凡二百二十六則。就思想內容來看,比之於董仲舒,雖有鼠牙雀角的異同,而本質上則同為神學的世界觀;其牽強附會尤與董仲舒異曲而同工。”[72]劉向、劉歆父子宣傳運用神學世界觀,為政治鬥爭服務,在當時有很大的影響,但在理論上卻沒有太多新的建樹。

侯外廬先生認為他們一進入文史整理領域,便表現出人文主義思想,因此其思想有折衷主義特色,很有見地。其實在對社會問題的思考中,他們思想的折衷性質也有很明顯的體現。

處於西漢政權風雨飄搖的元成之世,劉向多次向帝王進言:“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國也。”“王者必通三統,明天命所授者博,非獨一姓也。”“世之長短,以德為效。”[73]這對劉向來說,絕不是危言聳聽,而是實實在在的社會危機使他產生的憂患意識。這種天命靡常,有德者居之的思想,雖然仍屬於唯心主義範疇,卻可起到規諫帝王,調節統治政策,改善社會政治的有益作用。

在國家政治中,劉向認為君主和群臣百姓是相互依存的關係:“夫君臣之與百姓,轉相為本,如循環無端。……君以臣為本,臣以君為本,父以子為本,子以父為本。棄其本,榮華槁矣。”[74]他們互相為本,如果不把對方作為自己生存的根基,那麽自身也就隻能衰亡了。這較之“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的思想通達多了。劉向繼承了先秦時期的一些民本思想,著重強調君主“無得罪於群臣、百姓”。他借麥丘人之口說:“子得罪於父,可以因姑姊叔父而謝之,父能赦之。臣得罪於君,可以因便辟左右而謝之,君能赦之。昔桀得罪於湯,紂得罪於武王,此則君之得罪於臣者也,莫為謝,至今不赦。”[75]這是警戒君主的金玉良言。劉向還進一步闡述君臣之間不存在絕對的隸屬關係:“君道義,臣道忠”[76],隻有君臣雙方都自守其道,才會形成默契的合作,相反“臣不能死無德之君”[77]。人臣對於庸君“三諫而不用則去”[78]。這對中世紀無條件尊君的愚忠觀念是理性的抗爭。

劉向認為君主要治理好國家,就必須任用賢才而斥逐奸佞。他說:“治亂之端,在乎審己而任賢也。國家之任賢而吉,任不肖而凶,案往事而視已事,其必然也如符。”[79]所以“舉賢者,百福之宗也”[80]。君主任賢貴在不疑,斥遠佞人貴在決斷,“夫執狐疑之心者,來讒賊之口;持不斷之意者,開群枉之門。讒邪進則眾賢退,群枉盛則正士消。……故治亂榮辱之端,在所信任;信任既賢在於堅固而不移。……故出令則如反汗,用賢則如轉石,去佞則如拔山,如此望陰陽之調,不亦難乎!”[81]

針對當時矛盾重重、衰微破敗的政治局麵,劉向提出了一些緩和社會危機的積極主張。他借古人之口強調:“人君之道,清靜無為,務在博愛。”[82]君主正身修己,愛護百姓,不煩擾民眾,是治國的關鍵。他還認為隻有百姓富足,國家才會安定:“王者以民為天,而民以食為天。”[83]“夫穀者,國家所以昌熾,士女所以姣好,禮義所以行,而人心所以安也。”[84]為了保證百姓的富足,就要限製統治者奢侈腐化的貪欲。他在《說苑·反質》篇中引用李克的話論道:“雕文刻縷,害農事者也;錦繡纂組,傷女工者也。農事害,則饑之本也;女工傷則寒之源也。”對於成帝大起園陵造成的“死者恨於下,生者愁於上,怨氣感動陰陽,因之以饑饉,物故流離以十萬數”的嚴重後果,他異常痛心,上疏勸諫成帝棄奢就儉“以息眾庶”。[85]為保證社會的穩定,他還提出改變貧富懸殊的狀況,使士農工商財富均勻的設想。這些思想多借古人之口闡發,反映的卻是劉向為解決社會現實問題而進行的思考。

二、《白虎通義》的社會政治思想

《白虎通義》適應東漢重建的大一統政權的需要,援入讖緯神學內容,把論證帝王獨尊的地位作為確立封建秩序的首要環節。書中首先把世人劃分成等級,肯定以特殊身份而居最高地位的就是帝王:“天子者爵稱也。爵所以稱天子者何?王者父天母地,為天之子也。”[86]帝王的獨尊地位來自上蒼的指令,他們“受之於天,不受之於人”[87]。這與和諧的宇宙秩序相一致,因為“君臣法天,取象日月”[88]。又與人間倫理秩序完全吻合,因為“夫臣之事君,猶子之事父”[89]。君主又是人間美好事物的代表:“皇,君也、大也,天人之總美大之稱也。”這迎合了當時人們崇拜自然至大至美的心理。至大至美中寓含著權威的力量,所謂“號之為皇者,煌煌人莫違也”。於是書中在確認帝王具有獨尊地位的同時,賦予他執行溝通天人與管理人間事務的雙重職能:“接上稱天子者,明以爵事天也;接下稱帝王者,明位號天下至尊之稱,以號令臣下也。”[90]

《白虎通義》指出君主既是政治軸心,又是統一的思想標誌,他所以為人間所必須,是因為他具有維係人心的作用。書中強調“……逾年稱公者,緣民臣之心不可一日無君也。……故逾年即位,所以係民臣之心也。”[91]這裏講一統尊君,是以帝王作為統一國家的特殊標誌,強調中央政權對全國的統一管理。

書中論證帝王獨尊的突出之點在於融合當時流行的陰陽五行學說,通過強調五行尊土來比附一統尊君。它說:“土在中央,中央者土,土主吐含萬物……地,土之別名也,比於五行最尊,故不自居部職也。……土尊,尊者配天……土尊不任職,君不居部。”[92]在五行中把土剝離出來,在人間職務中把帝王剝離出來,讓他們處於不與其他混雜的特殊地位。這比董仲舒的有關論述詳明確實得多。[93]尊土與尊君相一致,反映了當時人們重視土地的觀念,反映的是中國古代社會以土地為本的經濟思想。“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在這裏有了更實在的內容,帝王獨尊的觀念找到了牢固的根基。這是《白虎通義》論證的成功之處。

《白虎通義》還有值得注意的民本思想,書中多次講:“謹敬,重民之至也。興禮義,正法度,同律曆,葉時月,皆為民也。”[94]“王者所以勉賢抑惡,重民之至也。”[95]《白虎通義》把重土與重民結合起來,應當說抓住了支撐政權的兩條大綱,這在封建社會中是至關重要的。

封建一統政權是個等級嚴格的金字塔,帝王居於塔尖,以下是逐級遞減的官僚群體,平民百姓則是承負重載的基礎。在當時的社會條件下,這是一種最穩定的政權結構。

對等級結構的作用,書中從順天應人的角度進行論述:“王者所以立三公九卿何?曰:天雖至神,必因日月之光;地雖至靈,必有山川之化。聖人雖有萬人之德,必須俊賢。三公九卿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以順天成其道。司馬主兵,司徒主人,司空主地。王者受命,為天地人三職,故分職以置三公,各主其一,以效其功。一公置三卿,故九卿也。天道莫不成於三,天有三光日月星,地有三形高下平,人有三尊君父師。故一公三卿佐之,一卿三大夫佐之,一大夫三元士佐之。天有三光然後能遍照。各自有三,法物成於三,有始有中有終。明天道而終之也。”[96]對於封建製度的永恒合理,這是一個重要補充。

維護等級結構的實質就是維護封建秩序,對此封建統治者有著足夠的認識,所以他們把製禮作樂,建立倫理秩序作為施政的中心環節。

西漢武帝時期,董仲舒把儒家倫理原則同大一統封建製度糅合起來,使之與統一政權下的封建等級結構相適應,建立起一套統治中國兩千多年的禮治法則。《白虎通義》在理論上對此沒做太多的補充,但卻著力把它進一步規範化、製度化,因而對後世產生了相當深遠的影響。

製禮作樂的意義是通過各守尊卑本分來穩定社會秩序,書中對此的論述頗為明晰:“禮樂者何謂也?禮之為言履也,可踐履而行,樂者樂也,君子樂得其道,小人樂得其欲。王者所以盛禮樂何?節文之喜怒(句有訛)。樂以象天,禮以法地。人無不含天地之氣有五常之性者,故樂所以**滌反其邪惡也,禮所以防**佚節其侈靡也。故《孝經》曰:‘安上治民莫善於禮,移風易俗莫善於樂。’子曰:‘樂在宗廟之中,君臣上下同聽之,則莫不和敬;在族長鄉裏之中,長幼同聽之,則莫不和順;在閨門之內,父子兄弟同聽之,則莫不和親。故樂者所以崇和順比物飾節,節奏合以成文,所以合和父子君臣,附親萬民也,是先王立樂之意也。……’夫禮者陰陽之際也,百事之會也,所以尊天地擯鬼神,序上下正人道也。”[97]

禮儀製度是外在的行為規範,倫理觀念則是內在的製約機製,禮樂通過行為規範強化等級製度,倫理觀念則要把這套規範化為人們的自覺行動,作為天經地義的遵奉原則。儒家的倫理觀以血緣關係為根本出發點,封建大一統政權以宗族為構建基礎,二者緊密結合形成統治中國兩千餘年的禮治秩序。

《白虎通義》以“三綱六紀”作為普遍倫理法則,建立起個人無所逃於其間的網絡。對此,本書有關章節作了評述。書中論證建立正常的倫理秩序,不但可以出現王道政治的理想局麵,而且會因順應了上蒼的意願而使天人相得,物阜民豐:“君父有節,臣子有義,然後四時合,四時合然後萬物生。……有貴賤焉,有親疏焉,有長幼焉。朝廷之禮貴不讓賤,所以明尊卑也。鄉黨之禮長不讓幼,所以明有年也。宗廟之禮親不讓疏,所以明有親也。此三者行然後王道得,王道得然後萬物成,天下樂之。”[98]這並不是一句空言。

按照天人合一的宇宙觀,以帝王為代表的人間政權是溝通天人的中間環節,所以“明天人相向而治”[99]是封建統治者的施政綱領。從宗教禮儀到日常政務,封建國家機器大致是圍繞這一目標運轉的。

《白虎通義》對國家職能的論述充斥著大量敬順昊天崇祀先祖的宗教內容。如政權建立要行封禪之禮,“王者易姓而起,必升封泰山何?報告之義也。始受命之日,改製應天,天下太平,功成封禪以告太平也。”[100]中央政府要建靈台,是為了“考天人之心,察陰陽之會,揆星辰之證驗,為萬物獲福”。要立明堂,是為了“通神靈,感天地,正四時,出教化,宗有德,重有道,顯有能,褒有行者也”[101]。遇到災變不但要檢查施政過失,而且要用宗教儀式來禳除,如“日食必救之何?陰侵陽也。鼓用牲於社。社者眾陰之主,以朱絲縈之,鳴鼓攻之,以陽責陰也。”[102]表麵上看敬天尊祖似乎隻具宗教意義,其實卻有著很現實的效用,因為順天與理人本是二而一之事。“王者所以祭天何?緣事父以事天也。祭天必以祖配何?自內出者無匹不行,自外至者無主不止,故推其始祖,配以賓主,順天意也。”[103]還有點宗教的虔誠。“緣生以事死,敬亡若事存……尊人君,貴功德,廣孝道”[104],就完全著眼於現實了。

《白虎通義》把教化作為執政的中心,論述相當充分。關於教化的意義,它說:“學之為言覺也,以覺悟所不知也。故學以治性,慮以變情。故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是以雖有自然之性,必立師傅焉。”[105]“王者設三教何?承衰救弊,欲民反正道也。……教者何謂也?民有質樸,不教不成。故《孝經》曰:‘先王見教之可以化民。’”在諸多教化手段中,有兩個是根本性的。其一,按書中所言是“教者效也。上為之,下效之……《詩》雲:‘爾之教矣,欲民斯效。’”[106]此舉有一箭雙雕之效:一來身教有直觀的顯著的效果;二來層層官員都是施教者,他們自身的封建道德水準更直接地關係著政權的興亡。其二,通過從中央的辟雍直到鄉裏的庠序這樣一套嚴密的道德教育網絡,施行對各等級的普遍教育,使“有賢才美質知學者足以開其心,頑鈍之民亦足以別於禽獸,而知人倫”[107]。這樣的網絡一旦正常運行起來,其效用是不言而喻的。書中沒有忘記教化之柄要操在中央政府手中,強調“王者所以即土中者何?所以均教道,平往來,使善易以聞,為惡易以聞。”[108]

三、《白虎通義》的曆史觀

《白虎通義》對曆史運作的看法基本來自董仲舒。在體係的完整和理論的深入上,它遜色於董仲舒。可在結合社會現狀而對曆史所作的具體闡釋上,卻表現出一些值得注意的特點。

書中把紛紜複雜的曆史現象歸納為質文遞變,三統循環等運動方式。它們是由對物象的參悟發展而成的宗教臆說:“王者必一質一文者何?所以承天地順陰陽,陽之道極則**受,陰之道極則陽道受。明二陰二陽不能相繼也,質法天文法地而已,故天為質,地受而化之,養而成之,故為文。《尚書大傳》曰:‘王者一質一文,據天地之道。’《禮三正記》曰:‘質法天,文法地也。帝王始起先質後文者,順天地之道,本末之義,先後之序也。事莫不先有質性,乃後有文章也。’”“正朔有三何?本天有三統,謂三微之月也,明王者當奉順而成之,故受命各統一正也,敬始重本也。……三微者何謂也?陽氣始施黃泉,萬物動,微而未著也。十一月之時,陽氣始養根株黃泉之下,萬物皆赤,赤者盛陽之氣也,故周為天正,色尚赤也。十二月之時,萬物始牙而白,白者陰氣,故殷為地正,色尚白也。十三月之時,萬物始達,孚甲而出皆黑,人得加功,故夏為人正,色尚黑。……不以二月後為正者,萬物不齊,莫適所統,故必以三微之月也。”把這一假說套入曆史,便成了頗能眩人耳目的假象:“《尚書大傳》曰‘夏以孟春月為正,殷以季冬月為正,周以仲冬月為正。’夏以十三月為正,色尚黑,以平旦為朔。殷以十二月為正,色尚白,以雞鳴為朔。周以十一月為正,色尚赤以夜半為朔。”[109]人間政權以得統係之正作為得天命的標誌,這是困惑了中國二千年的正統論的發端。既得天命又需以所得統係特點施政,又成了二千年來政治舞台不斷上演的鬧劇。

中國古代曆史哲學有鮮明的政治色彩,與三正相配合的是三教:“王者設三教何?承衰救弊,欲民反正道也。三正之有失,故立三教以相指受。夏人之王教以忠,其失野,救野之失莫如敬。殷人之王教以敬,其失鬼,救鬼之失莫如文。周人之王教以文,其失薄,救薄之失莫如忠。繼周尚黑製與夏同,三者如順連環,周則複始,窮則反本。”[110]統係與政教相配合,它們各有所長也各有所短,在互補中做永遠的循環運動。這個觀點中有辯證因素。

上述曆史觀表麵上強調曆史的運動,本質上卻是不變論。我們有兩點論據:一是所謂周則複始,是在封閉的圓內劃圈,無進步之可言。二是它特別強調在變中有不變在,變化的是外在的形式,不變的是內在的本質。書中發揮董仲舒“道之大原出於天,天不變道亦不變”[111]的觀點,論述:“王者受命而起,或有所不改者何也?王者有改道之文,無改道之實。如君南麵臣北麵,皮弁素積,聲味不可變,哀戚不可改,百王不易之道也。”[112]就是說雖然人間政權可以在上蒼的安排下像走馬燈一樣輪換,可由上蒼設定的宇宙秩序卻永遠不變,作為宇宙體係一部分的人間封建等級結構也永恒不變。於是曆史學說中的政治意圖顯露了出來,封建製度的萬世一係找到了牢固的理論依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