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時期的統治思想經曆了由法家、黃老到儒家的變化,文化政策也相應進行了從強製性統製到寬弛放任,再到由祿利之路誘導而趨同的調整。

秦孝公時商鞅用法家思想指導變法,秦走上富國強兵之路。此後,秦曆代統治者基本尊奉商鞅確定的統治原則,國家大治。秦始皇在統一六國的過程中,重用李斯等法家代表人物,吸收新的法家思想成果,處理內外政務,促進了統一事業的完成。統一六國後,秦始皇繼續執行法家路線,實行全麵專製統治,把嚴刑重法視為建立大一統秩序的關鍵。

秦始皇看到了思想文化與社會政治的密切關係,為適應建立、鞏固大一統政權的需要,在實施一係列政治經濟方麵統一舉措的同時,也采取了思想文化上的統製措施,實行文化專製主義。強行統一文字、度量衡和貨幣,甚至對人們的倫理行為也作出強製性規定,要求做到“治道運行,諸產得宜,皆有法式。……貴賤分明,男女禮順,慎遵職事”[7],使人們的文化和思想行為在法家路線下統一起來。

發生於公元前213年的“焚書”事件,標誌著秦皇朝的文化專製政策推行到了極致。當博士淳於越以古非今,對時政提出批評時,李斯起來反駁,提出禁錮文化,以徹底掃清新政障礙的建議:“臣請史官非秦記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為城旦。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欲有學法令,以吏為師。”這個建議得到秦始皇的批準,並在全國實行。韓非子為使弱國強盛起來而提出的“以法為教,以吏為師”設想,在這裏變成了現實。次年,秦始皇又製造了與“焚書”異曲同工的“坑儒”事件,讓人們領教了文化專製主義是何等可怕。秦始皇禦用的方士盧生、侯生等人,因不滿意秦始皇的專製主義政策而逃亡。秦始皇大發**威,他以為“盧生等吾尊賜之甚厚,今乃誹謗我,以重吾不德也。諸生在鹹陽者,吾使人廉問,或為妖言以亂黔首”,讀書人實在不可信任。“於是使禦史悉案問諸生,諸生傳相告引,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餘人,皆坑之鹹陽,使天下知之,以懲後。”[8]

“焚書坑儒”造成的後果是嚴重的。不但消滅了大量具有異己傾向的士人,直接毀壞了大量傳世典籍,而且首開思想禁錮之例,用強製力量消弭反抗意識,將思想學術限製在政府圈定的範圍之內,扼製了中華民族的創造精神。倒行逆施者總會飽嚐自己釀造的苦果,高壓超過了人們所能承受的限度,便會形成更大的反彈。不久,陳勝登高一呼,天下豪傑蜂起,二世亡秦的悲劇給暴戾恣睢者上了生動的一課:“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不從改善政治入手以安定民心,想以愚弄、鎮壓百姓的辦法來維護統治,結果隻能是事與願違。

西漢開國之初,麵對的是秦朝暴政和長期戰亂造成的社會殘破、民生凋敝的嚴酷現實。要想鞏固統治,建立正常的社會秩序,必須安定民心,休養民力。秦因橫征暴斂、嚴刑峻法導致滅亡的曆史也給了新的統治者以深刻教訓,促使他們尋求穩妥的統治方略。漢統治集團繼承了大一統的政權體製,建立的是以帝王為中心的中央集權製度,在統治方針上卻采取了以黃老思想為指導的休養生息,無為而治政策。

黃老之學屬於道家,但與先秦時期老子創立的道家有所不同。它托始於黃帝,在老子學說基礎上兼采儒墨名法等學說中的有益成分,形成以政治學說為中心內容的哲學思想。它在政治上主張寬弛放鬆,無為而治,反映了民眾久罹戰亂之苦,要求政治寬緩、生活安定的強烈要求,因而在戰國末期萌生後,到漢初流行一時。司馬談《論六家要指》中之言:“道家使人精神專一,動合無形,贍足萬物,其為術也,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與時遷移,應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指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9]是對黃老之學要點的概括。

從漢高祖到文帝、景帝,都把主要的注意力放在休養民力方麵,在文化領域,實行的是與黃老之學相適應的寬弛政策,其中惠帝之時除挾書之律,準許民間藏書,是重大的撥亂反正之舉。

從漢開國到武帝即位之初,休養生息,無為而治政策實行幾十年,取得了巨大的成果。人民生活得到極大改善,社會經濟逐漸步出“自天子不能具鈞駟,而將相或乘牛車,齊民無藏蓋”的窘況,出現了“非遇水旱之災,民則人給家足,都鄙廩庾皆滿,而府庫餘貨財。京師之錢累巨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於外,至腐敗不可食。眾庶街巷有馬,阡陌之間成群,而乘字牝者儐而不得聚會。守閭閻者食粱肉,為吏者長子孫,居官者以為姓號”的繁榮景象。經濟狀況的好轉及新文化政策的實行,又引起了“人人自愛而重犯法,先行義而後絀恥辱焉”[10],“至於移風易俗,黎民醇厚”等社會秩序安定、道德情操向善,以及刑法由密而疏這一係列良性連鎖反應。遵用黃老之術導致的文景之治得到了“周雲成康,漢言文景,美矣”[11]的高度曆史評價。此時的文化建設,也出現了複興的勢頭,學術事業重新受到重視,傳習學術漸成風氣。到景帝之時,以儒生為主體的知識分子群體已形成很強的勢力,有很大的社會影響。

武帝即位後,政府有了足夠的經濟實力去興造功業,民眾經多年休養生息,也具備了承擔國家責任的能力。此時,因循守成的黃老之學已不再適合社會需要,開創曆史新局麵的時代要求,呼喚著新的統治思想。黃老之學中的積極成分主要來自儒家學說,當社會需要更張振作之時,儒家思想便代之而起,把中國曆史引向了一個輝煌的新時期。

漢武帝渴望建功立業,積極提倡奮發向上的儒家學說。即位之初就改變了“不任儒者”的政策,任命好儒術的竇嬰為丞相,田蚡為太尉,趙綰為禦史大夫,主持政府重要部門。又禮請著名儒生申培公入朝,認真谘詢儒家禮製等方麵的問題。建元六年(前135年)尊崇黃老的竇太後病逝,武帝完全掌握執政權,加快了崇儒的步伐。他“絀黃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學儒者數百人”,將布衣大儒公孫弘擢為三公,封平津侯,給天下士人樹立了由儒術進身的榜樣,引得“天下學士靡然鄉風”[12]。儒學地位空前提高,改變了學術發展的方向。

為了解除人們的思想疑慮,牢固樹立起適應大一統政治的權威思想,武帝多次與賢良方正們就治國統治思想問題展開討論。大儒董仲舒在對策中論述德教是致治的關鍵:“聖王已沒,而子孫長久安寧數百歲,此皆禮樂教化之功也。……古之王者明於此,是故南麵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為大務。立大學以教於國,設庠序以化於邑,漸民以仁,摩民以誼,節民以禮,故其刑罰甚輕而禁不犯者,教化行而習俗美也。”他博引古今、有理有力的論證深深打動了躊躇滿誌,正欲大舉更張的漢武帝:“至周之末世,大為亡道,以失天下,秦繼其後,獨不能改,又益甚之,重禁文學,不得挾書,棄捐禮誼而惡聞之,其心欲盡滅先王之道,而顓為自恣苟簡之治,故立為天子十四歲而國破亡矣。自古以來,未嚐有以亂濟亂,大敗天下之民如秦者也。其遺毒餘烈,至今未滅,使習俗薄惡,人民嚚頑,抵冒殊扞,孰爛如此之甚者也。孔子曰:‘腐朽之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今漢繼秦之後,如朽木糞牆矣,雖欲善治之,亡可奈何。法出而奸生,令下而詐起,如以湯止沸,抱薪救火,愈甚亡益也。竊譬之琴瑟不調,甚者必解而更張之,乃可鼓也;為政而不行,甚者必變而更化之,乃可理也。當更張而不更張,雖有良工不能善調也;當更化而不更化,雖有大賢不能善治也。故漢得天下以來,常欲善治而至今不可善治者,失之於當更化而不更化也。古人有言曰:‘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今臨政而願治七十餘歲矣,不如退而更化,更化則可善治,善治則災害日去,福祿日來。《詩》雲:‘宜民宜人,受祿於天。’為政而宜於民者,固當受祿於天。夫仁義禮知信五常之道,王者所當修飭也,五者修飭,故受天之佑,而享鬼神之靈,德施於方外,延及群生也。”在漢武帝認可了他所條陳的“大道之極”和“治亂之端”之後,董仲舒提出了用儒家學說統一全國思想的建議:“《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統,法製數變,下不知所守。臣愚以為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並進。邪辟之說滅息,然後統紀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矣。”[13]他指出大一統是宇宙的普遍法則,可是沒有統一的思想與之適應,統治者就無法保持一統局麵;法令、政策、製度經常改變,難以遵循,也會導致社會不穩定。董仲舒對統一思想意義的論證是有力的,選擇儒家作為指導思想也是合適的。漢武帝采納了這個建議,實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文化政策。將儒學正式定為官方政治學說,實現了政治統治思想的轉換。中國兩千餘年封建社會的基本思想基礎由此奠定。

武帝“卓然罷黜百家,表章六經”,為開創新的曆史局麵奠定了堅實的思想基礎,“遂疇谘海內,舉其俊茂,與之立功。興太學,修郊祀,改正朔,定曆數,協音律,作詩樂,建封禪,禮百神,紹周後……”[14]“興造功業,製度遺文,後世莫及”[15],創造了中國曆史上空前的繁盛景象。其實漢武帝並不單純倚重儒術,他看中的主要是儒學積極向上的精神和教育民眾的特殊效果。

昭帝即位時年輕,由霍光秉政。霍光“知時務之要”,於武帝窮奢極弊之後,“輕徭薄賦,與民休息”,在尊儒的同時,部分吸收黃老之術,收到“匈奴和親,百姓充實”[16],內外安堵的治效。其時,賢良文學與禦史大夫桑弘羊就官營鹽鐵酒榷展開的爭論,討論了政權統治思想問題,對當時及以後的政治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宣帝“勵精為治,練群臣,核名實”[17],在儒術中雜以刑名,取得了號稱中興的曆史成就。

儒學地位提高後,由於自身學術的發展,及祿利之路的刺激等原因,內部的派別鬥爭逐漸激烈起來,影響了作用的發揮,滿足不了社會對它提出的更高要求。因此,宣帝親自主持召開了石渠閣經學會議。會議緩解了儒學的內部矛盾,加強了儒學與封建政治的聯係。

從成帝河平三年(前26年)開始,西漢政府在廣求天下圖書的基礎上,對國家藏書進行了一次大規模的整理工作。劉向、劉歆父子相繼主持此項事業,使許多古代典籍得以保留,不但對以往學術作了係統清理工作,促進了當時學術發展,而且開創了曆史文獻學的基本規模,在中國文化史上建樹了不朽的功績。

西漢末期,在儒學宗教化氣氛下,讖緯形成一股社會思潮。它的興起,固然由於方士化儒生迎風希旨,要世取資,更重要的是沒落統治者大力提倡,用作思想武器。王莽篡漢時讖緯發揮了重要作用,光武帝建立東漢政權,也利用了讖緯這一工具。東漢初年,光武帝正式宣布圖讖於天下,將之奉為“內學”,尊為“秘經”,一時“儒者爭學圖讖,兼複附以妖言”[18],把思想界和政壇搞得烏煙瘴氣。

經過王莽之亂到光武帝重建大一統政權這一從動**到整合的過程,人們對曆史與現實的看法較前更加豐富,統治者對政權建設也有了新認識,於是對官方統治思想——儒家學說理解與闡釋的分歧再次突出起來。說到底,經義歧義的根本是對封建政治理解的不同,因此,修補、充實董仲舒的新儒家學說,進一步確立與大一統製度相適應的意識形態,成為東漢初期統治者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漢章帝下詔讓政府文化官員及諸儒在白虎觀討論五經異同,形成一部新的儒家法典——《白虎通義》。它依據儒家經典展開論述,摻雜了大量讖緯神學內容,宗旨是論證現存封建社會的合理性,中心內容是對大一統國家製度的闡述。書中進一步強調君主的獨尊地位,把五行學說與封建倫理緊密結合起來,確立三綱六紀的等級秩序,產生了相當大的社會曆史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