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司馬遷的生平和著史動機
《史記》本名《太史公書》,作者司馬遷,字子長,漢左馮翊夏陽(今陝西韓城)人。生於漢景帝中元五年(前145年,或說生於武帝建元六年,即前135年),卒於武帝晚年,大約活了50歲。他出生在一個史官世家,父親司馬談任漢太史令,是個有成就的學者,所著《論六家要指》,在中國學術史上產生了重大影響。司馬談有很強的曆史著述責任感,曾進行一些漢史的撰述工作,為《史記》的寫作奠定了很好的基礎。
司馬遷像
司馬遷幼年在家鄉生活,10歲左右隨父親到長安,開始研讀古文。他跟孔安國學過古文《尚書》,向董仲舒學過《春秋公羊傳》,又博覽六藝、百家雜語及天文、律曆、地理、醫藥等自然科學知識,有很高的文化素養。他20歲起出外遊曆,考察民情,詢問典故,足跡遍於長江中下遊和山東、河南一帶。後來又奉命出使西南夷,這些經曆大大開拓了他的胸襟,開闊了他的眼界,成為他成功撰寫《史記》的一個重要因素。
武帝元封元年(前110年),司馬遷回到長安。這時漢武帝正在舉行封禪的曠世大典,司馬談有病滯留洛陽,未能參加,因而“發憤且卒”。司馬遷見到他時,他向司馬遷傾訴了自己著史的宏願:“餘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嚐顯功名於虞夏,典天官事。後世中衰,絕於予乎?汝複為太史,則續吾祖矣。……餘死,汝必為太史,為太史無忘吾所欲論著矣。……自獲麟以來四百有餘歲而諸侯相兼,史記放絕。今漢興,海內一統,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餘為太史而弗論載,廢天下之史文,餘甚懼焉,汝其念哉!”這個遺囑表現了司馬談作為史家的高度責任感,對司馬遷有很深的觸動。司馬遷在病榻前流淚表示:一定要繼承父親遺願,“請悉論先人所次舊聞,弗敢闕”[16]。繼父誌而修史,是司馬遷著史的動機之一。
過了3年,司馬遷果然任太史令。他先主持了一次有名的曆法改革,廢除已不適用的顓頊曆,改用比較精密的太初曆。當時史官的主要職責有二:一為司天,二為記事。因此司馬遷對於改曆之事非常看重,認為這是自己平生必做的兩大重要事業之一。在《太史公自序》中,特別提示:“五年而當太初元年,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天曆始改,建於明堂,諸神受紀。”
司馬遷任太史令後,便開始了《史記》的寫作。可是不久,一場意外的災難降臨到他的身上。李陵敗沒匈奴,漢武帝召問時,他說了幾句公道話。漢武帝疑心他是在譏刺寵臣李廣利,於是將他逮捕入獄。在“家貧,財賂不足以自贖,交遊莫救,左右親近不為壹言”[17]的情況下,為了完成著史宏願,他忍辱接受了宮刑。這一人生變故使他對封建政治和社會現實產生了一些新的認識,思想發生了很大變化。此後,他忍辱負重,以先賢的事跡激勵自己,終於用畢生心血寫成了千古不朽的曆史巨著——《史記》。
除繼承父親遺誌外,司馬遷修史的更重要動機是要像孔子修《春秋》那樣,實現以史書服務於社會的崇高目的。在《太史公自序》中,他說得很清楚:“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後五百歲而有孔子,孔子卒後至於今五百歲,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表白了他以孔子為榜樣,修史以正世道人心的熱切濟世情懷和崇高史家責任感。
司馬遷修《史記》,也是為了完成時代賦予的曆史使命。此時漢統一大帝國已建立幾十年,武帝時期在鞏固大一統政權方麵又取得了偉大的曆史成就,客觀上需要把它記錄下來,作一古今比較,完成宣漢的曆史使命。
二、《史記》的體例與內容特點
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對自己的著述旨趣作了一個概括的說明:“仆竊不遜,近自托於無能之辭,網羅天下放失舊聞,考之行事,稽其成敗興壞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18]成一家之言反映了他以史學名家的意願。對於他的一家之言,我們可以從兩方麵理解:一是成就一部亙古未有的曆史著作,二是從思想上闡發出他對曆史的獨到見解。
《史記》由十二本紀、十表、八書、三十世家、七十列傳五大部分組成,本紀可看作是全書的綱領,按年代記載一代盛衰大事;表以譜表方式記錄某些曆史現象的變化;書記載典章製度或經濟文化等現象,具有專史性質;世家融合本紀、列傳兩種形式,記錄諸侯及重要曆史人物的家族或集團曆史;列傳主要記載人物,也記載一些不便收入其他部分的史實。《史記》熔五種體裁於一爐,形成一個新的互相配合的整體,創建了全新的綜合性的史體——紀傳體。紀傳體可以最大限度地從多側麵反映社會曆史全貌,其容量之大,表現力之豐富,是傳統史學中其他任何史體都不能比的。
《史記》書影
對於這種體製,司馬遷自己作了很貼切的說明:“網羅天下放失舊聞,王跡所興,原始察終,見盛觀衰,論考之行事,略推三代,錄秦漢,上記軒轅,下至於茲,著十二本紀,既科條之矣。並時異世,年差不明,作十表。禮樂損益,律曆改易,兵權山川鬼神,天人之際,承敝通變,作八書。二十八宿環北辰,三十幅共一轂,運行無窮,輔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扶義倜儻,不令己失時,立功名於天下,作七十列傳。”[19]可以看出這種宏大規模和全麵賅備的表述形式,與封建一統政權的國家規模氣度及社會結構層次是相符合的。因此,可以說它是社會發展的產物。這種結構形式有著其他體裁無法比擬的優點,又與封建國家製度有十分契合的關係,所以司馬遷創造的紀傳體史書成為中國史書的最主要體裁,一直居於主導地位,曆代統治者也將之目為正史。
《史記》是一部規模宏大的中國通史。在縱的方麵,它記載了從傳說時代的黃帝,下至漢武帝時期大約3000年的曆史。這部通史貫徹了詳近略遠的原則,特別注意當代史的撰述。全書130篇中,寫楚漢戰爭之後百餘年史實的占半數以上。這固然是發揚了古代史學的優良傳統,更重要的是為了突出宣傳漢朝的功業,完成宣漢的曆史使命。橫的方麵,它記載了中原地區以至西到中亞,北至大漠,南至南越,東至大海這一廣闊地域上各民族及中央與地方政權的曆史活動。在記述範圍上,它幾乎囊括了社會曆史所有領域,包括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科技、交通、民族、民俗、宗教等各方麵內容。所記人物則包括社會各階層,上至王侯將相,下至卜者、遊俠、醫生、以至農工商賈,都在書中得到反映。可以說它是一部組織嚴密、內容豐富的百科全書式的通史巨著。這樣廣闊時空與豐富內容的結合,使它成為前無古人的開創之作。
為了做到記載上的真實,司馬遷非常注意廣泛搜求材料。他本人讀過許多書,當時又正值漢政府“大收篇籍,廣開獻書之路,置寫書之官,下及諸子傳記,皆充秘府”[20],司馬遷作為史官,“天下遺文古事,靡不畢集太史公”,這些為《史記》的取材廣博,創造了方便條件。可貴的是,司馬遷並不滿足於簡單羅列、排比材料,而是在廣搜博采材料的基礎上進行細致的考訂,下功夫予以剪裁。他把這個工作叫作“厥協六經異傳,整齊百家雜語”[21],力求提供出準確的史實,給人以係統的教益。他還多次深入民間,向故老采訪口碑史料,補充或訂正有關史實。
司馬遷繼承了古代史家書法不隱的優良品質,敢於恣情奮筆,無所阿容。在曆史撰述上,特別是漢代史的撰述上表現出不畏強禦,追求曆史真實的可貴精神。對漢代各帝王及權貴的記述中,他力求如實反映出他們的功過得失。在他筆下我們既感受到高祖豁達大度從諫如流的英雄氣概,也看到了此人貪財好色、自私自利的流氓相。對漢武帝這位當代帝王,書中既肯定了他創造的豐功偉業,也敢於寫出他大興功業,造成國家凋敝的過失。因此,他的《史記》得到“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22]的讚譽,一直被視為信史,成為了解和研究先秦、秦漢史的最重要材料。
《史記》是一部成功的曆史著作,也是一部傑出的文史兼美的佳作。它的語言簡潔、生動、傳神,在鋪陳形勢、描寫場麵、塑造人物、摹寫戰爭方麵,都取得了相當高的成就。它的各個表序都能用簡練明快的筆法,把曆史變化大勢清晰地勾勒出來。在寫場麵方麵,《項羽本紀》中對鴻門宴的描寫,可算作典範,曆來受到人們讚歎。在司馬遷的筆下,劍拔弩張的緊張局麵,一波三折的情節變化,呼之欲出的人物動作、神態、語言,曆曆如在目前,造成身臨其境的效果。它寫戰爭非常逼真,能把戰爭的宏大場麵、激戰情景、緊張氣氛以及參戰人員的士氣如實地描繪出來。寫人物更是司馬遷的特長。書中所記幾百個曆史人物,個個形象豐滿,栩栩如生。司馬遷還特別善於通過細節揭示人物特點,甚至反映社會風氣。《史記》高度的文學成就,也奠定了它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它與《漢書》作為漢代散文的範本,哺育了曆代的文學家與文史愛好者。
三、《史記》的思想價值
司馬遷對曆史現象及其規律作了深入的研究,在《史記》中闡發出許多卓越的思想觀點,這是它具有永久魅力的關鍵所在。對於它的思想價值,我們可以從三個方麵來認識。
(一)究天人之際
天人關係在漢代是最重要的理論問題,也是最重要的現實問題,司馬遷對此作出很好的回答。從根本上說,他不可能完全掙脫當時居統治地位的官方天人合一思想體係的藩籬,但他對此作了自己的思考,表述出一些與時人不同的卓越見解。在書中,他著重強調人的作用,對於天道鬼神表現出懷疑的態度,對於求仙方術等低級迷信,則作了辛辣的諷刺與批判。
書中有很多光輝的論點,閃耀著理性的光芒。他力圖把天與人分開來看,對於天,他經常賦予自然的含義,把天道作為應當遵循的自然法則。他同意父親的說法:“夫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經也,弗順則無以為天下綱紀,故曰:‘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23]這是講人的農事等行為要順應自然界的變化,是一種唯物的態度。他有時還把天看作一種“時”或“勢”,即自然形成的事態發展變化傾向。這種變化傾向其實也是受客觀條件支配的,如他在《魏世家》中講“天方令秦平海內”,這個“天”,就是一種客觀趨勢,指的是秦通過累世經營已具備了統一天下的曆史條件。《秦楚之際月表》中言漢高祖稱帝,“豈非天哉,豈非天哉”!也是說漢舉措得當,很好利用了曆史提供的絕好機會。
司馬遷非常看重人的作用,在書中多處講人謀問題。《廉頗藺相如列傳》寫藺相如對外大智大勇,麵對強秦無所畏懼,捍衛國家利益;對內虛懷若穀,顧全大局,以退讓求得內部團結。對他的智勇雙全由衷地讚歎。《陳丞相世家》寫陳平有智有謀,所以能屢屢化險為夷,得到善終。他常用曆史事實反駁天道決定人事的說法。《史記》詳細記載項羽失敗的曆史過程,指出項羽的失敗是由於自己的失誤,批駁了項羽將失敗歸之於天意的說法:“及羽背關懷楚,放逐義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難矣。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欲以力征經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寤而不自責,過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豈不謬哉!”[24]
對當時流行的天命決定個人吉凶禍福的看法,他提出疑問。在《伯夷列傳》,他以伯夷叔齊為例,反問:“或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積仁絜行如此而餓死!……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他進一步指出善惡與禍福關係的顛倒,是古往今來人們習見的普遍現象:“若至近世,操行不軌,專犯忌諱,而終身逸樂,富厚累世不絕。或擇地而蹈之,時然後出言,行不由徑,非公正不發憤,而遇禍災者,不可勝數也。”他繼續追問,既然如此,“餘甚惑焉,倘所謂天道,是邪,非邪?”對這個詰難,天命論者是無言以對的。
對於以陰陽五行學說為核心的天人感應理論,他經常進行理論上的批駁。他評論陰陽學說的創始者鄒衍,本來就“其語閎大不經”[25],其說被方士利用後,更是“怪迂阿諛苟合之徒自此興,不可勝數也”[26],把五行災異學說的虛妄性質揭露得很透徹。當時許多學者將社會變故與書傳所載災異相比附,他卻明白指出:“其占驗淩雜米鹽。”[27]對於以占星望氣預卜吉凶的學說,他直接予以否定:“星氣之書,多雜禨祥,不經”[28],不可相信。
在《封禪書》中,他對方士們神仙方術的荒誕無稽和秦始皇、漢武帝執迷於其中的愚蠢,作了辛辣的諷刺與嘲笑。他用很大篇幅寫漢武帝網羅了許多神仙方術之士,指望他們使自己成仙得道,雖然不斷發現方士們的騙局,一次一次地失望,卻執迷不悟,“冀遇其真”,因而訪仙求道、修建神祠的事越來越多。司馬遷用一句話,“然其效可睹矣”,點破了武帝的這種癡心妄想是多麽荒誕可笑。在篇末他點明著此篇的旨趣在於:“於是退而論次自古以來用事於鬼神者,具見其表裏。後有君子,得以覽焉。”說明他洞悉這些活動的真相,而有意給後人提供一份活生生的教材。
(二)通古今之變
漢代人具有雄視八荒的開闊視野和探問宇宙的理論勇氣,古今問題是他們關心的熱點。公孫弘、董仲舒、劉向等人都提出過探究古今之義的理論要求,但在他們眼中,古今雖然是一個曆史過程,在本質上卻是沒有變化的。司馬遷的高明之處在於,不但指出曆史有著生生不已、日新月異的變化,而且還要在古今的變化中總結出“成敗興壞之理”[29]來。
司馬遷用“原始察終”[30]的方法,考察曆史的變化原委。《史記》的十表是最大限度集中表達古今之變的。每個表都能寫出這個曆史時期的特點,寫它在曆史的長河中變了些什麽。把這些表合起來,可以清楚看出從三代、宗周經春秋、戰國到秦漢悠久曆史時期的巨大曆史變化,顯示出他對古今之變的貫通理解。他緊緊把握住這個變化大趨勢,讚揚順應並推進曆史變化的進步舉措。他肯定戰國時期的變法。指出吳起在楚國的變法收到了富國強兵,使“諸侯患楚之強”[31]的效果,商鞅變法“居五年,秦人富強”,“行之十年,秦民大悅,道不拾遺,山無盜賊,家給人足。民勇於公戰,怯於私鬥,鄉邑大治”[32]。在《六國年表序》中,他分析了戰國的形勢之後,指出雖然“秦取天下多暴”,“然世異變,成功大”。表彰了秦統一六國的功勞,認為這是曆史上的創舉。他還批評了當時一些見識短淺的人,說他們“見秦在帝位日淺,不察其終始,因舉而笑之,不敢道,此與耳食無異,悲夫”!
司馬遷對曆史與社會現象有深入的觀察與思考。“見盛觀衰”[33]是他對《史記》提出的曆史認識要求。漢興至於武帝之初,天下出現空前的繁盛景象,司馬遷卻看出:“當此之時,網疏而民富,役財驕溢,或至兼並豪黨之徒,以武斷於鄉曲。宗室有士公卿大夫以下,爭於奢侈,室廬輿服僭於上,無限度。”指出在繁榮的表象下,已潛藏著深刻的危機,提醒人們:“物盛而衰,固其變也。”可惜的是漢武帝沒能采取有力措施,消弭潛在危機,卻利用多年積累起來的財富,大興功業,頻繁擾民。司馬遷在人們盛讚武帝建樹不朽曆史功績之時,一再講述“自是之後,嚴助、朱買臣等招來東甌,事兩越,江淮之間蕭然煩費矣。唐蒙、司馬相如開路西南夷,鑿山通道千餘裏,以廣巴蜀,巴蜀之民罷焉。彭吳賈滅朝鮮,置滄海之郡,則燕齊之間靡然發動。及王恢設謀馬邑,匈奴絕和親,侵擾北邊,兵連而不解,天下苦其勞,而幹戈日滋。行者齎,居者送,中外騷擾相奉,百姓抏獘以巧法,財賂衰秏而不贍。入物者補官,出貨者除罪,選舉陵遲,廉恥相冒,武力進用,法嚴令具”[34]等曆史事實,說明武帝的文治武功,付出的是險些傾覆政權的沉重代價。
《史記》明言要從曆史記述中,“稽其成敗興壞之理”。司馬遷不把曆史看成一堆雜亂無章的東西,認為其中有成敗興壞的道理,並打算去探求曆史發展的規律。這是相當高的理論要求,是非常難得的。
人心向背是成敗興亡的關鍵,這是書中反複強調的曆史結論。在對從陳勝舉事到漢高祖稱帝,“八年之間,天下三嬗”[35],這一大起大落的複雜曆史的記述中,我們看到司馬遷始終把民心放在重要地位:秦因暴政使天下離心;陳勝在驟興麵前忘乎所以,以至於眾叛親離;項羽到處燒殺,令人失望;劉邦處處留意安民,因而天下歸心,取得了最後的勝利。
書中論述的曆史變化規律之一,是上述所言“物盛而衰,固其變也”,說的是事物發展到了極點,常有向相反方向轉化的可能。這個觀點有辯證法因素。“承弊易變,使人不倦”[36],則表述了順應曆史規律,采取主動行為,便會取得曆史成就的思想。這個思想具有很現實的指導價值。
對於曆史變化趨勢,司馬遷也作了積極的探討。他在《天官書》中說:“夫天運三十歲一小變,百年中變,五百載大變;三大變一紀,三紀而大備:此其大數也。為國者必貴三五。上下各千歲,然後天人之際續備。”此言有神秘主義意味,可試圖把握住曆史階段性特點的努力,還是值得肯定的。書中的另一句話:“夏之政忠,忠之敝,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敝,小人以鬼,故周人承之以文。文之敝,小人以僿,故救僿莫若忠。三王之道若循環,終而複始。”總結了三代施政的特點,並提升為普遍規律。這個論點來自董仲舒,是以曆史循環論為特色的,但其中體現的辯證思維卻很有意義。
(三)社會、經濟思想
司馬遷對當時社會的一些弊病,看得很清楚。他指出武帝濫事征伐,造成了嚴重的社會危機。對於興利之臣盤剝百姓,給百姓帶來的深重災難,以及興利措施“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的小利大弊,作了細致分析。他對酷吏殘害民眾的罪行痛心疾首,作了真切報道,千載之後讀之仍令人發指。
在敏銳觀察的基礎上,他對封建社會的某些根本弊端作了深刻揭露。《酷吏列傳》記載酷吏杜周在斷獄時,上下其手以討武帝歡心。有人責備他:“君為天子決平,不循三尺法,專以人主意指為獄。獄者固如是乎?”他恬然回答:“三尺安出哉?前主所是著為律,後主所是疏為令。當時為是,何古之法乎!”這不隻是摹寫酷吏的“善候伺”,更重要的是揭露了封建法律以當權者愛憎為尺度的實質。封建道德與法律一樣,有維護地主階級利益的實質內涵,也就有對不同等級使用不同標準的外在表現,書中以犀利的筆調,揭開蒙在道德表麵上溫情脈脈的麵紗。《遊俠列傳》在披陳了種種社會不公平現象之後,論說道:“鄙人有言曰:‘何知仁義,已饗其利者為有德。’故伯夷醜周,餓死首陽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貶王;蹠、蹻暴戾,其徒誦義無窮。由此觀之,‘竊鉤者誅,竊國者侯,侯之門仁義存’,非虛言也。”
司馬遷意識到物質生產對社會生活的重要作用,財富對社會政治關係和社會意識的決定性作用。在《貨殖列傳》,他從四個方麵論述經濟的社會作用:第一,人們追求財富的欲望是天然合理,無可非議的。他說:“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學而俱欲者也。”“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夫千乘之王,萬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猶患貧,而況匹夫編戶之民乎!”這對統治者君子不言利的假惺惺說教,是理性的反抗。第二,人們物質生活的需要會推動社會生產的分工和經濟的發展,這不是政治力量所能創造出來的。他說:“故待農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寧有政教發征期會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賤之征貴,貴之征賤,各勸其業,樂其事,若水之趨下,日夜無休時,不召而自來,不求而民出之。豈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驗邪?”第三,他指出財富占有的情況決定了人們的社會地位,決定了奴役者和被奴役者的區別,而且這是具有普遍性的道理:“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萬者乃與王者同樂。”“凡編戶之民,富相什則卑下之,伯則畏憚之,千則役,萬則仆,物之理也。”第四,財富的占有情況也決定了人們的道德觀念,富有者的道德是維持他們的利益的。“‘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禮生於有而廢於無。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適其力。淵深而魚生之,山深而獸往之,人富而仁義附焉。”這段話不但指出了經濟與社會意識的關係,而且揭示了封建社會道德的本質。
《史記》闡發的閃耀著真理光芒的卓越見解,為中華古代文明貢獻出一份寶貴財富,對於曆代進步政治家、思想家、史學家,產生了深刻的影響。中國古代司馬遷等人的異端思想不絕如線,構成思想史上一道特殊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