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上饒,舊稱廣信府,竹多水清,曆史上造紙業盛極一時,境內廣豐、弋陽、玉山、鉛山等地,在明代曾為皇室、官府承辦其所用官柬紙、欞紗紙。到了清代,有富商大賈深入山藪,揀那竹多林密之處,廣納“槽戶”,開辦紙廠,紙的產量質量,無不更進一步,引得南北貨商挾資來購,市鎮之上,充耳皆是各地土音,相當繁華熱鬧。
茅八是個地道的紙販子,一輩子一心一意,專做紙生意。年輕的時候,因為資本不厚,為了多進貨、少花錢,同行們都在市鎮上采購的時候,他卻仗著力大膽壯、能吃得苦,親自一趟一趟跑進深山裏,尋人家紙廠直接求購。
紙廠所在,莫非遠離市鎮,交通十分不便,進山之後,即令馬上交易裝貨,當天也不可能再出山了,隻得住在廠裏。
山中生活,清苦寡歡,那些槽戶工匠又都木訥無趣,不堪與言,當真枯燥至極。隻住一夜還沒什麽,倘若事情有所延宕,多留個幾天,對於年輕好動,跑慣了江湖的茅八而言,無異於一種煎熬。更何況廠裏的規矩,日落之前必然關門落鎖,連進林子逛逛也不成。
“這又何必?”茅八問那正在鎖門的老翁:“我還想著出去散散心。”
“嗐,八爺,您千萬別作此想,早些歇著罷。”
“究竟是什麽緣故?”
老翁拿手指指外麵,壓低了嗓子說道:“山中多異物,人遇上了,指不定就是什麽下場,性命要緊啊,八爺!”
這話在老翁是好心勸誡,可聽在血氣方剛的茅八耳朵裏,總覺得有種瞧不起人的味道。山中猛獸,無非虎狼之類,自己走南闖北多年,又不是沒撞見過,自有抵禦脫身之術,那又有什麽了不起的了,何至於怕成這個樣子?
那天夜裏,天上滿月如同一輪銀盤,照得當窗牆壁一片清輝。茅八給月光映得睡不著,輾轉反側,百無聊賴,想起日間老翁的警告,越想越不是滋味:“山裏人沒見過世麵,恁地膽小,我茅八縱橫江湖,可不是鼠膽之輩,豈能跟你們一樣前怕狼後怕虎的,畏縮不出?我偏要出去轉轉,瞧瞧能碰上什麽“異物”,明天也好奚落奚落那鎖門的老翁。”
主意打定,他帶一支短弩,逾牆而出,辨明了方向,打算找個視野開闊的高地賞月觀山。舉步在林間走了沒多遠,忽聽一陣“唧唧”尖叫,前方樹梢枝葉刷刷急搖。茅八認得這是猴群行動之象,聽猴子叫聲淒厲有異,心中暗道:“不好!”忙往就近一株大樹上一躥,三攀兩援,爬到兩三丈高。此時猴群也已奔至附近一棵樹上,驀地斂聲止行,霎時萬籟俱寂。
茅八站在樹枝上,放輕了呼吸,拿眼睛盯著猴群來路,要看看是什麽野獸攆得猴群沒命奔逃?若容易對付時,不妨抽冷子給它一箭,獵回紙廠,翌日正好向那老翁誇示。
正想象著紙廠的工匠們屆時佩服自己的情狀時,隻聽“哢喇喇”“哢喇喇”,好似大串鐵片交擊的聲音,由微而巨,迅速接近。茅八突然覺得遍體奇寒,但見月影蒼白如骨,一條粗如梁柱的大蛇風一般遊行而出,兩顆澄澄黃睛,有如孤山遠燈,所過之處,摧枯拉朽,地上敗葉掃得亂飛。
茅八一見這蛇,登時將什麽“狩獵”的想法拋得一幹二淨,原以為來的必是不會爬樹的走獸,那麽自己高踞樹上,立於不敗之地,可以從容射獵。哪裏料到竟是條巨蟒!若給這東西逼上樹來,自己豈不是死路一條?
他心中飛快思索脫身之策,那蟒蛇眨眼已經爬到茅八樹下,這時茅八才看清、也終於明白了那鐵片敲擊似的聲響是怎麽來的——原來蛇身生滿了鐵甲般的硬鱗,片片戟張,活像魚鰭,往樹邊一蹭,立時便能刮下一大片樹皮。而更奇的在於,這數丈長的怪蛇,自腰以下,竟分出了九條尾巴,有些拖在地上,有些高高翹起,彼此摩擦碰撞,便如刀劍相擊,發出密集的金鐵之聲。
如此怪蛇,不但未見,簡直連聽都從未聽說過,茅八又驚又駭,適才那滿腔豪情,已然盡皆拋到了九霄雲外。
好在那蛇並未察覺茅八的存在,從樹下掠過,鐵尾一甩,打得樹幹木屑紛飛,徑直向猴群藏匿之處爬去。到了樹下,也不爬樹,揚起尾巴,尾梢清光一閃,腥風起處,一股毒液激射而出,幾個猴子哀號墜落,跌到地上時,胸腹之間,已被那毒液腐蝕出了大洞。
群猴大亂,立即又逃。那怪蛇也不忙追趕,一口一個,將幾隻死猴慢慢吞了,這才曳尾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