鮫人也叫“蛟人”“泉客”,是住在南海深處、稟賦奇異的種族。有學者把鮫人歸屬為人魚,其實不然,鮫人為了適應水居生活,體表生出鱗片,這讓他們看起來麵貌古怪,除此之外,鮫人的身首肢體,仍大略保留著人類的樣子,所以鮫人完全能夠離開水體,到陸地上行走,甚至長期與人類雜處生活,與長出了魚尾、隻能棲居於水的人魚判然不同。

鮫人進入人世的原因不甚明朗,據那些古老的文字記載推測,或許與貿易有關:大海物產豐饒,但人間巧器,畢竟為海洋所無,所以鮫人不時上岸尋求互市。人類得網罟之利,所獲漁產車載鬥量,鮫人攜來的零星魚蟹,毫不起眼,換不到什麽有價值的東西。後來鮫人發現,絲綢作價高昂,於是再度上岸的時候,攜來了奇異的織物,此物輕暖堅韌,入水不濡,非人間任何綢緞可比,甫一出世,立時轟動天下,世人稱之為“鮫綃”,因為來自海底,又名“龍紗”,認為是龍族製衣所用材料。南朝一代文宗任昉所著《述異記》記道:

鮫人,即泉先也,又名泉客,南海出鮫綃紗,泉先潛織,一名龍紗,其價百餘金,以為服,入水不濡。

鮫綃價值連城,鮫人大獲其利,登岸貿易者也就越來越多。有個鮫人寓居在商賈之家,由這家主人幫他料理生意。主人全家待他極好,坦誠無欺,關懷備至,全不似其他人那樣拿他們當作異物,鮫人深受感動。臨別之際,向主人要了一隻盤子捧在臉前,號啕大哭,眼淚落在盤子裏,叮叮當當,悉數凝成珍珠,他把這滿盤鮫珠送給主人作為回報,主人一家因此暴富。也是從這時起,世人知曉了“鮫人泣珠”的秘密:

後世文人大加渲染,鮫珠似乎變得比鮫綃更有名了。鮫珠的珍異,與人間珠玉不同,杜工部詩雲:“客從南溟來,遺我泉客珠。珠中有隱字,欲辨不成書。”淚水凝化的鮫珠之中,竟隱隱貯有字跡,造物奇妙,令人歎為觀止,當然這文字並非人世所創,是以連博學殫見的杜甫也無從辨識,所謂“欲辨不成書”。

話說在很久以前有個書生,姓景,原籍蘇州太倉茜涇,成年不久家鄉變故,隻身流寓閩地,三年後變故平息,始而泛海北還。

海上航程非止一日,一天帆過荒島,遙見沙岸僵臥一人,疑是海難幸存者,忙招呼船家放下舢板,景生同幾個熱心腸的旅客水手劃著,前往救援。靠近看時,見那人身形瘦瘠,半個身子埋在濕潤的海沙裏,衣物單薄而質地奇特,皮膚黝黑光亮,須發蜷曲,不似華夏之人。景生上前一拍,那人立即醒轉,睡眼惺忪地望著一眾來者,滿臉茫然,眾人這才發現此人不是被海水嗆暈,而是正在睡覺。

那小島實際隻是海上一片沙洲,四麵涯際一眼可望,斷然不會有島民居停。蕞爾孤島,居然有人浸在海水裏睡覺,真是古怪至極。景生見那人一雙碧綠的瞳子裏流露畏懼之色,蹲下身來,指著停在海上的大船溫言道:“我們是過路的行旅,你是何人,為什麽睡在此地?”

那人道:“我被流放,無家可歸。”口齒生硬,似乎不慣說話。

眾人越發奇怪,從來沒聽說過本朝還有流犯人入海的規例,景生便問:“敢問足下犯的是什麽罪名,竟致放逐到這荒島上?”

那人苦著臉道:“我是水晶宮中專司織綃的鮫人,前日為瓊華三公主織造紫綃嫁衣時,不合失手打碎了九龍雙脊梭,公主一怒之下,把我逐出水府,不許我再入大海。這島,這島……”他雙手摸著沙灘,沮喪道,“倒也不是流配之地,隻因我別無去處,隻好睡在這裏。”

景生滿以為此人是個被官府流放的罪犯,聽他說出這樣一番話,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時愣在那裏。他身後有個商人,年輕時在綢緞行作學徒,卻是見過鮫人的,一拍腦門,大聲嚷道:“不錯,不錯,我當年見到的鮫人,也是這般模樣。”轉臉對旁邊的人道:“怎麽樣老陳,先前我跟你說我見過鮫人,你總是不信我的,現在現成的鮫人就在那裏,不信你去問他呀?”旁邊那人嘻嘻而笑。其他人無不稱奇,都靠攏過來,前前後後地圍著鮫人端詳,有人還想伸手去摸。

鮫人看見眾人目光灼灼、齜牙咧嘴的模樣,有些害怕,眾人之中,以景生麵目最和善,鮫人便拉著景生的衣袖,像個受了驚嚇的小孩子。景生解下衣袍,披在鮫人身上,剛好隔開了幾隻伸來的手,道:“足下今後有何打算,此島荒蕪,恐怕不宜久留。”鮫人怔怔看著身上的袍子,突然抬起頭道:“我願跟在相公身邊,為奴為仆,求相公收留!”說著做了一個很古怪的姿勢。方才那商人笑道:“景相公,他是在向你行大禮呐!”

景生在福建的時候用過一個長隨,因為不願跟他回蘇州,臨行前業已遣去了。一路之上,身前沒個幫手替他奔走,處處不便,他又見鮫人著實可憐,想起自己當年形單影隻流落異鄉的慘淡光景,不由得動了惻隱之心。同行眾人見同伴有機會收一個鮫人為仆,也都十分興奮,從旁攛掇著景生,當下就在那荒島上定了主仆的名分。

景生回到故裏,重整家業,少不了許多忙碌,鮫人隔膜於人情世故,顯得有些木訥,許多事情辦得並不妥帖。好在為人老實誠樸,沒有人類奴仆那些懶散奸猾、貪得無厭的種種惡習,每天飯後,獨自溜達到池塘泡一會兒,就尋個安靜的角落待著,不言不笑。景生可憐他的遭遇,亦不忍求全責備,時加驅遣。

轉眼一歲過去,春信早報,這天是浴佛節,蘇州城各個寺廟,燒香許願的善男信女人山人海,景生清晨起身,也來到曇花講寺隨喜。進過香,舉步欲走,瞥眼看見人叢之中,一個身材長挑的妙齡女郎,俏臉微揚,白蓮合掌,對著佛陀閉目敬禱。陽光從大殿東首長窗照射進來,勾勒出女郎的側影,映著輕輕拂動的發絲、長長的睫毛、有如透明的修長手掌,女郎身上,仿佛披下一層淡淡的光芒。景生看得癡了,一時耳畔萬般嘈雜,盡皆縹緲散入雲端,他眼前的世界,靜靜的唯剩那女郎一人,分外清晰,無比明亮。景生失魂落魄,不由得自主舉步向前,忽然人頭攢動,遮住了視線,原來是那女郎禮佛已畢,俯下身子,攙起一個老婦,二人扶持著,慢慢去了。

景生忙分開人群,遠遠跟在兩人身後,見她們出得山門,迤邐拐進一條逼仄的小巷,再也沒了影蹤,看來伊人芳居,就在此中。景生呆呆立在巷口,滿心都是那女郎的皎影流光,未幾淅淅瀝瀝下起雨來,打濕了衣衫,他也渾然不覺。直到巷子裏的鄰居出入,見他泥胎似的杵在那裏,問他幹什麽,景生才神魂歸竅,忙拉住鄰居,探問女郎的邦族。鄰居“嘿嘿”一笑,見慣不怪似的道:“你問的是陶家姑娘吧?那姑娘身世可憐,出生未久就沒了爹爹,孤兒寡母,被族人欺負得受不了,三年前搬到了這裏。”說著從頭到腳把景生打量一遍,又道:“不過你若是來討親的,我勸你還是收了這副心思吧,她家老太太出身不凡,心高氣傲得很,你去了也是自討沒趣。”

景生卻不大相信,老婦弱女,住在這陋巷之中,還能怎樣心高氣傲?他自忖門第清華,家境優渥,就算那老太太需索苛刻,亦未嚐不能滿足。於是揀個吉日,登門求親,聲明願奉千金聘禮,沒想到老太太不假思索,一口回絕。景生急了:“聽聞阿母近年卻婚無數,未知怎樣的條件才能入阿母法眼,總不能當真要讓令愛丫角終老?”

老太太笑道:“相公既自誇高才善賈,千金之數,又何足道哉?昔日石季倫買妾,尚且量珠三斛,小女名叫‘萬珠’,相公何不等集取萬顆明珠之時,再來迎小女出閣?”

景生聽了這話,如同挨了一記悶棍,手腳冰涼,萬念俱灰,他就是傾家**產,也絕對買不起萬顆明珠,老太太這話,無疑是叫他死心的表示。他強作歡顏地辭別出來,一步懶似一步回到家裏,坐在書案之前,茫茫然提起筆,良久低頭一看,滿紙波磔,盡是那女郎的名字。他心中愁苦,無以宣泄,而刻骨的相思,亦不能排遣,於是精神恍惚,眠食俱廢,倏忽經旬,便一病不起了。請郎中來看,都道:“別的病醫得,相思病無藥可醫。”景生聽見,恍如未聞,隻睜著一雙空洞的眼睛呆望帳頂,喃喃自語而已。

鮫人每天進來伺候,眼見往日豐神俊雅的翩翩公子,日複一日地憔悴下去,而今瘦骨支離,虛弱地裹在被子裏,也不禁惻然。景生斜眼看見鮫人,勉強一笑,露出一口森森白牙,示意鮫人坐到跟前。主仆相對默然,半晌,景生忽而吃力地歎口氣道:“‘琅琊王伯輿,終當為情死’,我為傾心之人而死,死亦無悔,隻是你……”他握著鮫人的手道:“可憐你海鄉千裏,孤苦無依,人間如此險惡,我死之後,誰來看護你?”

鮫人見景生垂死之際,仍在為自己擔心,感動之餘,想起過去景生對待自己的種種包容、種種照拂,忍不住悲從中來,撫床大哭,眼睛“嘩嘩”湧出無數晶瑩的珠子,“劈裏啪啦”掉了一地,亂跳亂滾。景生聽見聲音有異,側頭一看,黯淡的眼睛倏地光彩大放,高呼道:“我有救了!”一把抓著鮫人的胳膊哈哈大笑:“我真是蠢,竟然忘了‘鮫人泣珠’!”鮫人見他大悲大喜,狀若癲狂,有些害怕,收淚問道:“相公為何發笑?”原來景生遭老太太苛索一事,從未對人提起,鮫人對景生的病因一無所知。景生笑道:“你這副眼淚,就是我的對症良藥。”當下將如何初見女郎,為之傾倒;如何上門提親被那老太太刁難峻拒,前後始末,一一具告。

鮫人沒想到自己的眼淚能為主人紓解心結,歡天喜地,將滿地的鮫珠拾取到盤子裏,伸出圓圓的手指數來數去,卻離萬珠之數尚差不少,轉而抱怨道:“相公也真是,見了珠子就大喊大叫,何不忍耐片刻,容我盡情一哭,說不定就夠數了。”

景生尷尬道:“那……能否為我再哭一場?”

鮫人道:“鮫人的眼淚,都是由衷而發,我們學不來人間虛偽之輩的假哭假笑。方才的悲傷情緒被相公攪壞了,現在哭不出來。”

景生頹然苦笑,悒悒之色,複現於眉角。鮫人不忍看他這個樣子,沉思片刻,道:“小人內心另有一件傷懷之事,且待我明日登樓望海,為相公籌滿餘珠。”

翌日一早,景生不顧家人阻攔,掙紮著起身,帶同鮫人登上望海樓頭。海風獵獵,排窗而入,鮫人憑欄眺望,見水色滄浪,波濤浩汗,故國咫尺,卻不能歸去,那積壓已久的思鄉苦澀,催肝斷腸,猛然爆發出來,忍不住放聲大哭。景生忙捧了一口大碗在下麵接著,鮫人的淚水離目成珠,倒豆子似的琅琅而下,晶光跳擲,須臾積了半碗。景生大喜道:“差不多了,夠了,夠了!”鮫人哭道:“我太傷心了,停不下來!”淚雨漣漣,越發凶猛。這一哭直哭到他皮膚發紅,渾身抽搐,淚水徹底哭幹才漸漸止住。

景生見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疲憊不堪,心裏好生過意不去,攙起他的臂膀將要下樓,鮫人戀戀不舍地回首一瞥,那東方海天相接之處飛起萬道霞光,歡呼道:“赤城霞,赤城霞!相公你看,看見那十二座蜃樓了嗎?原來今天是三公主出嫁之日!”

景生詫異看去,天邊半輪紅日,萬點金鱗,火也似的一片朝霞,此外毫無異狀。鮫人滿麵喜色道:“公主出嫁,我的驅逐令解除了!”他突然退開幾步,臉容肅穆,對景生擺了一個古怪姿勢,景生記得,這是鮫人一族的大禮。鮫人道:“相公恩德,永世難忘,前途萬望珍重,鮫人要回家了。”說罷聳身躍出窗閣,像一隻投林飛鳥,跳入咆哮拍岸的海潮。

景生怔怔地捧著那口玉碗,心裏不辨是何滋味,粒粒鮫珠,精光耀目,仿佛猶自帶著大海深處的溫度。

景生二度登門,老太太並不詫異,別有意味地笑一笑,便肅客奉茶。景生卻沒有沉得住氣,開門見山地捧了明珠出來,重提納聘之事。老太太淡淡看了一眼那小山似的珠璣,笑道:“小相公真是癡情種子,昔日萬珠之言,不過試君之誠,難道老身當真無恥到賣女兒嗎?”

景生還道她又改口,急道:“小生依諾辦齊了萬顆明珠,阿母可要言而有信!”

老太太笑道:“有情有義,萬珠難敵。相公一往情深至此,小女嫁給相公為妻,老身還有什麽不放心的。”明珠一粒不取,悉數退還給景生,卻選定花燭之期,由景生納采委禽,娶了那名為萬珠的女郎為妻。

鮫人並非人魚,此輩形態、習性,更像一種生活在海洋裏的“人”,這是因為鮫人的原型,或者說鮫人的真相,實則正是一個古老的人類族群。

鮫人真相的秘密,隱藏在《山海經》中。《山海經·海內南經》記載了一個名為“雕題”的神秘國度:

伯慮國、離耳國、雕題國、北胸國,皆鬱水南。

今天流通的《山海經》版本,隻是提到雕題國的名字,並未展開鋪敘。而最著名的《山海經》研究者、東晉訓詁和術數大師郭璞,在為《山海經》作注時,卻發現了這個國度與鮫人間的驚人聯係,他寫道:

雕題:點涅其麵,畫體為鱗采,即鮫人也。

這句話首先解釋了“雕題”二字的含義:“雕”指文身,“題”指額頭,所謂“雕題”,是指中國南方一些原始部族,在麵部和身上文下鱗片狀文身的習俗。接下來,郭璞補充說,這些崇尚遍體文身的人所組成的族群,就是雕題國,同樣也是鮫人一族的原型。

郭璞的揭秘,並不妨礙鮫人神話繼續傳承。渾濁的世俗,需要夢的澄清,無數人仰望星河時依然相信,就在此時此刻,某個遙遠朦朧的未知世界,大海深處,夜色清冷,正有鮫人像他們一樣,昂首蒼穹,對月流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