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昔大禹治水,周行天下,以息壤填淵,神龍畫地,殺巨人“防風”、逐水神“共工”、誅九頭蛇“相柳”,鎖“無支祁”於龜山之足,十餘年苦功,殫精竭慮,終於敗盡九域妖魔,安定江山。這時的大禹年事已高,他深知群妖之能,擔心自己死後,此輩複生,將無人可製,因而收羅九州之金,鑄成九座“禹鼎”,鼎上圖刻萬象:山川道裏、魑魅魍魎、龍蛇虎豸、畏獸神仙,靡不畢具,具有絕大神力,足以鎮壓一切邪魔。

時移世易,傳說中的至寶禹鼎早已失落,鼎上的圖譜則世世代代流傳了下來,並經後人纂集神異,匯編成一部奇書,這就是《山海經》。

《山海經》所載的種種山精海怪,不乏擁有無上邪力者,這類妖怪多能紊亂天地氣機,一旦出世,洪水、赤旱、戰亂、大疫接踵而至,因此被視作災異的凶兆,甚至災異的源頭,譬如身生雙翼、可致天下大旱的“?魚”:

以及怪石嶙峋的禿山之下、陽水深處沉睡的怪物“化蛇”:

化蛇形象奇異,人麵、狼身、鳥翼、蛇行,上半身狀如人狼,下半身拖著巨大的長尾,實質是一種怪蛇。這種東西擁有強大的引水能力,自覺或不自覺地吸引水流匯聚,所到之處,洪澤漫溢。好在它平日潛蹤河底,極少出水,但倘若它興之所至,偶爾上岸,不幸闖入了城市,那麽轉眼之間,三河俱溢,海瀆同流,城邑將被隨之而來的大水淹沒。

中國傳說常常龍蛇並提,認為蛇是龍、蛟之屬,精於推潮控水。此外,先民很早就留意到洪水地震之前,蛇群每每異常遷徙,由此更認定蛇類與災異有關,這或許是化蛇召喚洪水傳說的端緒。

傳說秦漢時候,四川邛都有個老婆婆,無兒無女,孤零零一個人活在世上,靠著一點薄田勉強維生,日子過得清苦淒涼。

一天,老婆婆在家吃飯,不知從哪裏鑽出一條小蛇,逶迤盤旋在老婆婆身前。這蛇隻有筷子般長短粗細,遍體鱗甲晶亮如鋼,頭頂生有一根獨角,十分神氣漂亮,老婆婆見了,心中歡喜,便拿飯喂它。小蛇頗通人性,吃飽之後,就在老婆婆身邊俯伏不動,狀甚依依,馴順乖巧。老婆婆也欣慰有小蛇為伴,此後每餐都會省出一份喂蛇,小蛇便在老婆婆家住了下來,一人一蛇,相依為命。

那蛇生長極快,一年足尺,兩年逾丈,老婆婆年邁頹唐,漸漸無力負擔蛇之所食,蛇便趁夜外出,自行覓食。一夜,縣令親信驅馬路過,不巧撞到那蛇,被一尾掃落下馬,蛇口一吸,駿馬驚嘶聲中,整匹馬吞進了蛇腹。親信嚇得魂飛魄散,惶惶逃回縣裏。縣令聞報大怒,召集了大批差役和捕蛇獵戶,循著蛇行之跡,找到了老婆婆家。

老婆婆居所不過幾楹矮屋,湫隘逼仄,如何藏的下一丈多長的大蛇?原來蛇在地下極深之處鑽有洞穴,洞口位於老婆婆床下,掩藏隱秘,極難發現。那蛇晝伏夜出,此時正在地下沉睡,因此縣令帶人將幾間破屋拆成了白地,也一無所獲。縣令怒不可遏,瞥眼看見老婆婆不言不語地站在一旁,將那滿腔的怒火,宣泄在了可憐的老人身上,他戟指咆哮道:“妖婦蓄養毒蠱,按律當殺!”將手一揮,身後的爪牙一擁而上,拳打腳踢,老婆婆當場殞命。

這天夜裏,縣令做了個夢,夢見一條獨角怪蟒雙目流血,口吐人言道:“你為何殺害我娘?我要你們全部陪葬!”縣令一驚而醒,隻聽黑沉沉的夜色深處,遙遙傳來隆隆悶聲,有如風雷。

連續四十天,風雷之聲無夜不起,一夜響似一夜,震得門戶搖動,邑民惶惶。到第四十天時,邛都的街市出現了一種怪異景象:遠看每個人頭上都隱約頂著一條魚,走近細看,卻什麽都沒有。當天晚上,昏黑無月,那隆隆巨響愈轉愈盛,好像一口大木桶在自家地窖中劇烈滾動一般。縣令魂不守舍,無法安睡,披衣出門察看。永夜長風,刮得木葉驚飛,燈火不定。突然之間,大地猛然劇震,縣令狠狠摔倒,霎時天崩地坼,整座城邑仿佛被挖空了地殼,轟然塌陷,地下大水急湧,全城頓然化為湖澤,唯有老婆婆故宅的廢墟,自成一島,兀然露在水麵之上。

邛都夷者,武帝所開,以為邛都縣無幾,而地陷為汙澤,因名為邛池,南人以為邛河。

像這樣一夕之間滄海桑田、陵穀為變的浩劫,太令古人驚駭,閻閭之間難免興起各種流言,其中妖物為祟的說法,無疑會予人深刻印象,廣為傳播。而一種類型的故事,又為後世無數類似事件提供了藍本,於是相似的傳說一再出現。眾口相傳,影響越來越廣泛,最終深深烙進先民的集體記憶,演變為民俗和文化傳承不息。

就在邛都陷落相近的年代,河北武強縣有個書生,在路邊救下了一條被牲畜踏傷、奄奄一息的小蛇。書生素懷仁心,把小蛇放在擔子裏養著,取名叫作“擔生”,每天挑在肩上,行止不離。幾個月的悉心照顧,擔生傷勢痊愈,且越長越大,不但背起來沉重吃力,蛇頭蛇尾露在擔子外麵,常常會驚嚇到路人,惹出好些麻煩。書生知道再這樣下去,“愛之適足以害之”,人和蛇都會有危險,隻好背擔生到縣東大澤,取出蛇餌喂它一飽,放它回歸山野。擔生仰首望著書生,逡巡不去,書生咬牙揮手道:“快去!我這小小竹擔,豈是神龍居處!”擔生好似聽懂了這話,腦袋輕輕蹭一蹭書生腳麵,轉身迤邐而去。

忽忽四十年過去,昔日的年輕書生,而今垂垂老矣。四海遊**,江湖沉浮幾十年後,書生晚年倦遊,決定葉落歸根,重回故裏。回鄉的時候正值嚴冬,草木凋零,但鄉音鄉景撲麵而來,倍感溫馨。書生心情很好,他騎一匹蹇驢,取道縣東,行經大澤之畔,隻見路上的行人越來越少。走了多時,迎麵遇到一個打柴的樵子,書生含笑致意,那樵子麵露驚色道:“老先生要往哪裏去?前麵可不能再走了。”

書生奇道:“為何不能走?”

樵子道:“老先生不知道嗎?前方大澤之中有一條‘神蟒’,凶殘絕倫,但凡有人路過,必被吞食。這澤中不通舟楫,沿岸不經車馬已經好些年了,老先生要回縣時,還是繞路走吧。”

書生大奇,數九寒天,就算再猛惡的蛇蟲,也早該入蟄了,哪裏還有出來傷人的道理?再看看天色不早,倘若繞路,還不知要走到什麽時辰,當下謝過樵子,仍沿原路而進。

果然,越往前走,道路越荒蕪,走出二十多裏不見人跡,書生心下不禁惕惕。忽而腥風大起,喀喇喇巨響之處,一條巨蟒破冰而出,直撲書生。書生跌下驢背,駭極狂呼,那巨蟒衝到咫尺之近時,倏地停了下來,大頭湊在書生臉前,紅信吞吐,卻再無撲噬之意。書生心念一動,失聲道:“是……是擔生嗎?”巨蟒眼中凶芒盡斂,低下大頭,在書生腿上一蹭,調轉身子,慢慢遊回了湖中。

書生坐在地上,怔怔出神良久,一陣寒風卷過,吹得頭麵冰涼,這才回過神,趕上嚇跑的驢子,回頭看看巨蟒衝破的冰窟,搖頭歎息,策驢離去。

再行出十裏許,前方人煙在望,鄉民看見居然有人活著從大澤方向出來,好不驚詫,紛紛近前探問。書生便道:“那蟒與我相識,故而未曾吃我。”不想言者無意,聽者有心,有好事者想要立功,把這話告上了縣衙。書生前腳才得回縣,後腳便給差役拿進了衙門,縣令責他當年不該養蛇放蛇,以致養成巨患,傷了無數人命,而今這一筆筆命案,全部著落該由書生抵償,當堂把他打入死牢。

書生原是歡天喜地回鄉養老,何曾想惹來這樣一場橫禍,眼看連性命都要送掉,不由得悲憤絕望,在牢裏哭天搶地,埋怨道:“擔生!可憐我救你養你,你竟害得我這般下場!”話聲才落,震天一聲響,監牢牆壁坍塌,一條巨蟒疾衝而入,正是擔生,書生大喜,翻身騎上蟒背。這時天色已晚,外麵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書生騎著擔生逃出牢外,雙腳一涼,浸入了水中,但不知日來未曾下雨,監獄之外,何以積下了深水?

擔生遊動極快,冷風如刀,刮得書生抬不起頭,俄而身子後傾,雙腳出水,知道是上了高處。再過得片刻,擔生停了下來,身體盤曲,把書生圍在其中替他遮擋風寒,書生疲倦至極,不覺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