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三秀才是一種亦妖亦神的精怪,關於它的故事,要從六百年前的天下爭霸說起。
元朝至正二十三年,公元1363年,戰雲密布鄱陽湖,中世紀世界上規模最大的水戰一觸即發。朱元璋和他的對手陳友諒都清楚,這場戰役,將關乎萬裏江山的最終歸屬。
這年二月,紅巾軍領袖“小明王”韓林兒所在的安豐遭到張士誠強攻,韓林兒支持不住,向名義上的“下屬”朱元璋求援。
朱元璋接信後,召開內部高級會議,謀士劉基表明了他的立場,堅決反對朱元璋帶兵赴援,他最大的擔憂,是虎視眈眈的強鄰陳友諒會趁虛來攻。
固執的朱元璋沒有采納劉基的建議,三月,朱元璋離開大本營應天(南京),馳援安豐。四月,陳友諒果然盡起舉國六十萬大軍而來,但誌在摧毀對手的陳友諒卻犯了一個巨大的戰術錯誤,他沒有把主攻目標設定為朱元璋的根基應天府,而是把大部分兵力投向了西南方向的南昌。
多年後,朱元璋回想此事,還是心有餘悸,假如當時陳友諒直取應天,大明霸業必殤。
陳友諒圍攻南昌近三個月而不克,七月,朱元璋引軍二十萬回援,七月十六,進抵江西湖口。接下來,朱元璋分別於涇江口、南湖嘴、武陽渡三處置重兵扼守,封死陳友諒所有可能的出路,逼他決戰鄱陽湖。
陳友諒全軍盡出,遠征在外,而且久攻南昌不下,部隊已經耗盡了銳氣。對於朱元璋,這是一舉擊碎陳友諒雄霸長江水師的極佳機會——趁陳友諒傾巢而出,銳氣消磨,正好一網打盡,如果錯過了這次機會,那麽未來要想消滅陳友諒,必須攻進他的地盤,不僅主客形勢易手,而且戰爭將會變成一城一地反複攻守的天長日久的消耗戰,在群雄逐鹿的亂世,變數實在太多。所以朱元璋下定決心,要趁此良機,在鄱陽湖上幹掉陳友諒,決不能縱虎歸山。
七月二十一,鄱陽湖之戰正式打響。陳友諒的“漢軍”水師連巨舟為陣,艨艟巨艦高達十餘丈,綿亙數十裏,旌旗戈盾,望之如山。相形之下,朱元璋的戰船微若草芥,仰攻不利,麵對怪獸般的巨型敵船,部卒士氣沮喪。悶局之中,大將徐達當先發起突擊,以小船之靈活,貼近敵艦,攀援而上,奪占巨舶,斬敵一千五百人。而陳友諒陣營亦不乏推鋒突刺的猛將,狂戰士張定邊遙見朱元璋帥旗招展,自領一彪衝鋒快艇,手持長槍大刀,劈風斬浪,直取朱元璋帥船。
朱元璋大驚,左右扈從支援不及,欲待轉舵躲避時,座船竟然在這個緊要關頭突然擱淺,走不動了。
眼見張定邊連斬吳軍數員大將,氣勢如虹,鮮血染得湖水盡赤,寒凜的刀風似乎已經砍到朱元璋的脖頸,突然一支勁箭,帶著嗚咽鳴響,劃過殺聲震天的戰場,準確命中張定邊,狂戰士猝然蹶倒,卓立於另一條船頭的常遇春從容地收起了弓箭。
這天黃昏,湖麵上東北風大起,已經爭取到地利、人和最大優勢的朱元璋,終於盼來了“天時”之助。他重賞募集起一支敢死隊,駕七艘小船,滿載火藥、蘆葦,乘風飛駛,冒著漢軍射手瘋狂的攢射阻擊,破入敵軍艦陣。於是,一千年前火燒赤壁的一幕重演了,鄱陽湖上風烈火熾,煙焰漲天,陳友諒的無敵水師,在熊熊烈火中化為灰燼。朱元璋揮軍掩殺,連殺數日,陳友諒大勢盡去,降兵如決堤之水,不斷投向朱元璋陣營。
陳友諒退兵固守,一個月相持下來,糧草告竭,勢窮力蹙,不得不冒死突圍。然而三條歸路早已被朱元璋掐斷,陳友諒東逃西竄,朱元璋親自領兵追擊,在開船的時候,他的座船卻再一次擱淺了。
鄱陽湖之戰可能是整個中世紀全世界規模最大的水戰。朱元璋憑借此戰,徹底擊潰了他在中國南方的最強對手,為一統天下,建立王朝創造了極為有利的條件。
由於鄱陽湖之戰巨大的影響力及其劃時代的意義,民間演生出許多關於這次戰爭的傳說。譬如朱元璋座船兩次擱淺事故:第一次,朱元璋座船觸沙擱淺,險些被張定邊突襲斬殺,是明確見載於正史的;第二次追擊窮寇之際的擱淺,則為一些明人筆記所記錄,除了《一統肇基錄》外,像明憲宗朝廣東香山人黃瑜的《雙槐歲鈔》、明世宗朝江蘇人陸粲的《庚巳錄》等皆有類似記載。
但是好景不長,到明代中葉,宗三突然墮入魔道,從水路行人的守護神變成了專溺舟楫的惡靈邪魔:
這樣的情形一直持續到清代:
黑色的巨纜怒龍般撲舟而來,打碎、拖沉船隻,過往行旅,聞之色變。宗三的信徒們更難以接受,從小崇拜信奉的偉大神祇竟會變成吞噬親朋的凶手,他們傷心、絕望,他們的信念被摧毀了,那個祖輩講述的,關於宗三襄助太祖定鼎天下的傳說,也漸漸動搖起來。魔化的宗三終於被世人唾棄、痛恨,沒有人肯相信,如今這個興風作浪的妖怪,會是昔日匡扶太祖皇帝的英雄。
明朝嘉靖年間,蘇州人陸粲赴任江西吉安永昌知縣,在這裏,他聽到的宗三秀才起源傳說,已經麵目全非了:
自從宗三神墮落後,這種說法就得到了廣泛的認可,宗三的妖怪形象越來越深入人心。盡管各地宗三廟的供奉香火仍然不斷,但祝禱目的已然由從前的祈福感激,演變成了契約式的條件交換——我供奉血食,你不再作亂,保我平安。
到了清康熙朝,有位姓徐的客商南下嶺南,行經鄱陽湖,見船家祭祀甚勤,便問他所祀何神?那船家連連搖手,指指嘴巴,意思是讓他不要多嘴亂問。客商好生奇怪,何方神聖這般忌諱,連名字都問不得?等下了船跟人談起,人家才告訴他,那必是宗三秀才。
客商在嶺南逗留數月,沿舊途返程時,恰好又坐了來時那位船家的船,這次卻不見船家祭祀邪神了。
“為何不祭宗三秀才了?”客商問。
船家聽他語出“忌諱”,並不生氣,反而笑道:“老天爺開眼,往後都不用祭這妖怪了!”
原來當年鄱陽湖遭遇百年罕見的特大旱情,湖水水位大降,那纜繩妖怪誤入淺汊,被困在其中。起初猶自遊動,後來這一灣淺水也被曬幹,纜怪陷入淤泥,給烈日烤得幾乎冒煙。
湖畔的居民聽說“宗三秀才”現身被困,競相圍觀,隻見這傳說中的水妖荇藻滿身,有若鱗鬣,首尾微微顫動,十分怪異。百姓不敢擅自處置,報往官府,縣令大老爺親自帶人來到現場。他自知這是斬妖除魔、樹立政績的大好時機,當即號召圍觀的群眾,大家一齊舉火,燒死這怪物,永絕後患。
此言一出,當然一呼百應,興奮的人群紛紛向三條纜繩拋擲火把、柴草,天幹物燥,燃燒極烈。纜繩被烈火包圍,湧出滾滾黑血,據說那正是當年鄱陽湖之戰死難將士及馬匹流入湖水的血液,曆數百年之久,早已變質,腥臭彌漫數裏。
從此,宗三秀才不再為祟,不過各地的宗三廟一直保留了下來,在許多地區仍可見宗三故祠遺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