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候的康阜人家,家裏總有那麽一件鎮宅之寶,有的是把兵器,有的是件玉器,有的是麵鏡子或是方泰山石,不一而足。
天津有戶人家的鎮宅之物與眾不同,是一口大水缸,瓷質古樸,漆釉斑駁,相傳是前明傳下來的老物。水缸之用,主要在儲水,汲取而來的河水、井水,傾注缸中,俟其泥沙沉澱,水色澄清,方可飲用,倘若水質不佳,尚需施以明礬淨化。而這口水缸卻有一樣奇處,不論灌入之水如何渾濁,不需要明礬,立時便可自清,這家人珍若至寶,千金不換。
一天,有位遠客來訪,為主人留宿。這客人有擇席的毛病,換了住處,夜裏難以成眠。正自輾轉反側,忽見一團栲栳大的東西,黑亮如漆,浮在床前盤旋而近。客人毛發悚立,驚懼之下,奮力一拳打將過去,隻聽“嚓”的一聲脆響,劇痛攻心,半條胳膊已被切了下來。
客人嘶聲慘嚎,驚醒了主人一家,撞門進來看時,客人昏死床邊,一溜血跡,出窗而去。主人慌忙吩咐婢仆燒水包紮止血,又打發人去請大夫,折騰了一日,客人的性命總算堪堪保住。到得下半天,衙門派了差役前來勘察,隻見那條血跡延綿不絕,一路通往水缸之下。
積年老物,往往化育異類,缸下妖魔,由來非止一例。
揚州有戶富室,近日怪事頻發,家中所養的雞鴨豬狗之類禽畜,總是無緣無故丟失。細察牆垣門戶,既無人跡,亦無獸蹤,囑咐仆婢嚴加看守,終宵不見異樣,而次日一早,牲畜消失如故。
這樣子不留痕跡,莫非是身手高明、來去無影的飛賊所為?可是飛賊光顧,幹什麽放著金銀不盜,卻逮著不甚值錢的雞鴨偷個沒完沒了?這家人大惑不解,無可奈何,唯有抱著“見怪不怪,其怪自敗”的主意,聽之任之。
一天,有個遊方乞丐路過門前,討了一瓢水喝,喝完之後,隻把眼睛盯著這家的宅院,逡巡不去。
陌生麵孔的出家人和花子,曆來被民間視為危險人物,關於此輩身懷妖法、采生攝魂的傳說比比皆是,因此富室的門房瞧見乞丐向自家宅院裏窺探,關了大門出來問道:“怎麽啦,肚子餓?”
那乞丐不答反問:“你家最近,是不是死傷過不少牲口?”
門房吃了一驚,尋思:這花子好靈通的消息,這樣子打探我家的情況,多半居心不軌!因而漫口應道:“誰家不曾丟過幾隻雞鴨,那也沒什麽,你是怎麽知道的?”
乞丐看著門房的神色,冷笑道:“你家轉眼有一場血光之災,到時別說雞鴨,就是人也難保,不趕緊想法子化解,提防著我有什麽用?也罷,當我沒問。”舉步就走。
家畜無故丟失,全家人無不疑神疑鬼,這時聽了乞丐危言悚論,門房心中發毛,拉住乞丐的袖子問道:“這話怎麽說?”
乞丐道:“我見你家妖氣流溢,必有邪物潛伏。此妖既敢偷食血肉,可見氣候將成,不日出世,你們一家人誰能抵敵,豈不是大禍臨頭?”
門房見他說得煞有介事,不由得慌了手腳,忙把乞丐讓進自己的小屋坐著,亟亟奔到內進報告主人。主人聽了,將信將疑,喊乞丐進來問道:“你說得活龍活現,可有祓禳之術?”
乞丐道:“‘滿飯好吃,滿話難說’,此妖道行如何,我還看不出來,不敢說一定可以降服,不過不妨一試。假如我的辦法奏效,為老爺家除了妖怪,我也不多求酬勞,隻要十吊錢來買酒;萬一我的法術不靈,老爺隻好另請高明,到時卻不能怨我訛我。”
主人有些啼笑皆非,你一介流丐,我們能訛你些啥?倘若果如其所言,家裏有妖怪為祟,十吊錢也算不得什麽,當即便答允了乞丐,由仆人引著,帶同他滿宅院地檢看。看到廚房,乞丐突然頓住腳,瞪著牆角的大水甕,伸手一指:“在這裏了!趕緊弄塊豬肉,要肥一點的,煮到半熟拿給我!”
那仆人飛奔肉鋪,裹了一斤五花肉回來,待煮得半熟,乞丐也不顧燙手,直接抓將起來,拿一把鐵鉤鉤進去,做成個釣餌,垂到水甕之旁,命所有人退出去,他卻趴在門縫張望。不到盞茶工夫,果然見一個黑黢黢的東西從水甕後探出頭來,張開血口一口將整塊肉吞了進去,卻為鐵鉤掛喉,痛得縮頭要跑,不防鉤子另一端係有長繩,拴在屋梁上,急切間掙脫不開。乞丐瞧得清楚,排門突入,一個箭步撲到甕前,雙手猛地扼住那東西喉頸,反胯伸足在牆上一撐,硬生生將那東西拽了出來,牢牢壓在身下,大呼道:“快取繩子,這東西滑溜得緊!”候在門外的仆從忙取來繩索,七手八腳,捆得結結實實,抬了去給主人看。
主人見此物一尺多長,似蜥非蜥,似鱷非鱷,不認得是什麽。乞丐道:“這是褪殼之龜。”
“褪殼之龜?”主人詫異道,“烏龜褪了殼竟還能活?”
乞丐道:“尋常的龜類,殼如其骨,一旦失殼,必死無疑。褪殼仍能存活者,萬中無一,且不可複以生靈視之。看此龜的樣子,再有一年半載,妖性完滿,即能變化食人,將非人力所能製,到那個時候,老爺全家連人帶畜,恐怕一個活物都剩不下來。”
主人臉上變色,隻因多年之前,家裏果然養過一頭大龜,後來莫名其妙地不知所蹤了,沒想到竟化為了異物,忙跟乞丐提起。乞丐道:“看來多半是這樣,若是老爺家養的龜,那麽褪去的龜殼,想必還在府裏。”於是全家上下披根搜株,把宅邸裏裏外外翻了個遍,終於在圍牆角落一個貓洞之前找到了那具龜殼,想來當年烏龜想要鑽洞而出,無奈洞窄殼寬,卡在其中動彈不得,猛力前掙,結果脫殼而出,化成此物。
乞丐道:“這龜殼乃是化骨妙藥,用來去齲齒,或去癰疽腐骨,立等見效,老爺不妨收好。”此時主人全家對乞丐已是心悅誠服,再無半分輕視,收下了龜甲,千恩萬謝,吩咐廚下安排酒筵。乞丐笑道:“不忙,不忙,待我殺了妖怪,才算善終。”從廚房借得一把快刀,將那無殼之龜剁成了肉糜,連帶地上的血跡泥土和那把切肉刀一並封在幾口瓦罐裏,說是要帶往深山掩埋。主人家見他做事如此謹慎妥當,益發歡喜,有意想要勸他不要再行乞,薦他個正經勾當營生,乞丐隻是笑笑不答,方悟此輩風塵奇士,不能以常理度之,於是留乞丐款待了多天,直到他非走不可,才送了十吊大錢,殷殷作別。
翌年,主人家宴客,時值暑月,溽熱難當,有客人便取下門板當作床榻,露宿院中。次日清晨,主人出來一看,那門板之上隻剩下一套短衣,以及一叢發辮,宿客的身體竟然化成了一攤膿血。主人大驚,急向衙門報案,知縣帶著仵作來到現場驗屍,可是屍骨無存,如何驗得?知縣無從著手,隻好把最具嫌疑的主人家抓了起來,下入囹圄聽勘。這家人拚了命上下打點,怎奈人命案子的處置,關乎地方長官的考績官聲,本案除非有真凶落網,否則以主人家的嫌疑,就算屈打成招,說不得也非結案不可,因此白花花的銀子送進去,毫無用處,人沒撈出來,反而家產**盡,白白便宜了那些混水摸魚的墨吏而已。
是年秋,乞丐重又路過揚州,行經富室,見朱門蕭條,深為詫異。見到主人家的太太,問清原委,乞丐豎起手掌重重打了自己兩耳光。太太驚道:“這是做甚?”
乞丐慘然道:“都怪我收拾不周,丟三落四!太太可曾記得,我當年誅殺妖物,盡收血肉泥土,負之而去?”
“記得,老爺當時還誇你謹飭細致。”
“唉!”乞丐搖頭道,“有負老爺厚愛。我之所以收納血汙,是為此妖血中含有奇毒,人若沾上,全身骨肉盡化。當日必是有血濺於門板之上,隻恨我檢查不周,竟葬送了一條人命,又害老爺蒙此不白之冤。”說罷霍然起身,急赴縣衙鳴冤。
知縣正為本案嫌犯不肯認罪煩惱,聽見有人呈供證據,喚入一問,句句迂怪不經,直是匪夷所思,大怒叱道:“何處來的流丐,胡說八道,隔年的龜血竟能化屍?一派胡言!”說著就要叫人亂棍打出。
乞丐急道:“大老爺何不準人抬了門板來試試,小人所言若有不實,情願挨板子。”
如此信誓旦旦,何況又有嫌犯家仆作保作證,知縣終於改變主意,命人取來門板,捉了幾隻雞按在那濺有血跡之處,起先毫無異樣,忽然“嗤嗤”聲起,幾頭雞仿佛被按入火盆的冰塊一般,疾速融化,眨眼片羽不存,在場觀者無不驚駭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