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自宋代起,中國婚俗“厚嫁”之風蔚然而興,至明清不衰,凡中產以上之家,莫不以風光嫁女為榮,有些家庭,甚至從女兒降生之日即著手籌措嫁妝,一備十幾年,務求盡善盡美。如此鄭重其事,一方麵虛榮使然,另一方麵,妝奩多寡,直接影響女兒進入夫家後的地位待遇,倘若嫁妝不豐,將來或許要遭到婆家百般刁難,為人父母者舐犢情深,不敢不盡心對待。

張老板的女兒早已訂妥婚姻之約,來年便將出閣。雖經營多年,諸物已然齊備,張老板卻仍嫌美中不足。素聞江南珍寶甲於天下,這年初春,特意攜帶了全家人,從山西老家出發,南下蘇浙,為愛女添珠置翠,順便遊山玩水。

不日舟抵江蘇鎮江金山腳下,彼時金山孤懸揚子江心,尚未與兩岸毗連。張家一行人遊覽了慈壽塔、白龍洞,直逛到黃昏時分,方始回船,欲待上岸歇宿。江南原是張老板舊遊之地,因此未隨家人賞景,先行渡江安排打點去了。臨去之前,他加意囑咐家人,江中藏有水怪,舟中忌諱烹調魚類肉類,否則恐致大禍,切不可忘。

家人玩得痛快,興致大佳,竟把張老板的叮囑忘得一幹二淨,在船上烤起肉來。艄公聞到肉香,趕緊到船頭阻止時,已來不及。但聽得江麵之下“咕”的一聲怪叫,白浪狂湧,小船立時打翻,一家人連同艄公全數葬身水底。

金山寺裏張老板的哭聲響徹殿宇,來來往往的遊人香客見此狀聞此聲,也無不淒然。寺中僧侶們團團圍著張老板,不住地好言勸慰,張老板卻執意要見方丈禪師,請老禪師出手降魔,主持公道。

僧人們有些尷尬。金山寺的傳說,在民間大大有名,尤其《水漫金山》一出戲,南腔北調,幾乎遍布各個劇種,端的婦孺鹹知。戲文裏,法海和尚駐錫此處,搬運天兵天將,鬥法白素貞,真有移山倒海之能。因而民間百姓大多有一種印象,覺得金山寺法脈相承,曆代方丈住持,必有降魔神通。

僧人們經不住張老板的硬磨,帶他到了方丈禪房。張老板一見到老方丈,撲通跪倒,哀哀哭求起來。方丈合十道:“張施主請節哀順變,還是盡快料理家眷後事要緊,逗留本寺,於事無補。”

張老板哭道:“乞大師賜示,害死我妻女的,究竟是什麽妖怪?”

方丈先還言辭閃爍道:“這……江中風大浪急,船隻沉沒……也是偶有的事情。”

張老板斬釘截鐵道:“絕不是的,鄰船多人親睹,有怪物從水下冒起,打翻了我家船隻!可憐我那閨女……”想起女兒韶華正好,馬上就要鳳冠霞帔風光大嫁,誰料樂極生悲,竟夭折在此,五髒六腑痛徹欲裂,又伏地大哭起來。

老方丈見他這般天愁地慘,終於不忍,垂目歎息道:“阿彌陀佛,孽障,孽障!那潛伏江底,興風作浪的,乃是一頭大黿。”

黿是龜鱉一類的動物,體型往往龐大,不乏生長到數百斤、乃至逾丈之巨者。張老板是山西人,久處內陸,不識此物,怒道:“那是什麽東西,水怪害人,怎地官府竟然不管!”

方丈道:“官府……唉,官府是無論如何指望不上的。”

張老板怔怔看著方丈,忽然大聲道:“方丈大師!你老人家神通廣大,便請你主持公道,出手除了此怪罷!這、這也是造福地方的大功德啊!”

老方丈雙手連搖:“使不得使不得,張施主,你不要去聽信戲文裏的神話,敝寺僧人向來隻研禪理,不會什麽法術,否則如何能容此怪蟄伏左近,還要年年準備牢牲,投入江中,供奉安撫?唉,罪過罪過。”

張老板勃然大怒,撲地站起,劈手揪住方丈衣襟喝道:“什麽!那水怪竟是你們養大的!”

方丈愁眉苦臉道:“不喂豬羊,它就要沉舟吃人。我們何嚐不知此舉無異養虎貽患,可是實在別無善法,施主你……盼你包涵。”

張老板怒哼一聲,甩下方丈,滿腔悲憤正無處發泄,突然間心中靈光一閃,站在原地呆了半晌,再也顧不得同和尚計較,拔腳便去。

晉商手段,一向雷厲風行,張老板報仇心切,更不計花錢,隔天便在鎮江府募到一夥鐵匠,在金山上起爐鑄鐵。山上遊人、寺裏僧侶見了,無不稱奇,都不知他要做什麽。

幾日來,張老板四處打聽,大略探明了那黿怪經常出沒之處。這一天,重金征得三名水性極佳、力兼數人的大漢,馳舟江上,後艄爐火熊熊,烤著豬羊肉串,香飄滿江。

幾個漢子運槳如飛,目不交睫,緊緊盯著水麵。不測的危險可能會在任何一刻突然襲來,一旦有所疏虞,必是船毀人亡之禍,人類水性再好,又豈能在水裏抗衡水怪?

船上四人始終神經緊繃,沒有人開口說話。沉重的靜默中,船身猛地一顫,三個操舟漢子臉色大變,瘋狂扳動槳楫向前劃去,小舟驟然加速,似箭般竄出。幾乎同一時間,舟尾那條長長的漪流盡頭,一個黑黑的影子在水下浮起。張老板覷得真切,大喊:“來了!來了!快扔!”不等他發號施令,一個赤膊大漢早丟下船槳,跳起身來,撈過手邊大鐵鉗,從火爐中夾起一枚鐵塊,狠命投擲出去。

嘩然巨響,小舟顛簸中,足有一艘樓船大的巨黿騰空而起,一口將那鐵塊吞下,落回江裏,潑天的水花,爐子登時給打滅了,青煙嗤嗤,三個漢子卻無暇多顧,隻管沒頭沒腦地往江中投擲鐵塊。那巨黿大約平日吃僧人拋擲的豬羊吃慣了,尾隨船後,但凡見到拋落之物,也不加分辨,一律吞食,片刻間吞落了上百斤鑄鐵,“咕”的一聲,沉下水去,再也不見。

四個人麵麵相覷,誰也拿不準張老板的這個法子能不能管用,黿怪潛水消失,究竟是逃走了、是死掉了,還是察覺到餌食有異,欲行反擊?四人悄立舟上,一任初春冷風料峭,始終有如泥塑,誰也不敢輕舉妄動,仿佛連稍稍喘口大氣,都會惹得那黿怪再度出水。

也不知這般站了多久,碧波翻湧,江麵忽然露出一物,色作泥黑,微微隆起,正是黿怪的脊背。張老板眼尖,大喊:“快逃!”腳下一虛,差點摔下船去。幾個漢子走慣水路,比他鎮定多了,見那東西浮浮沉沉漂在水上,並不追來,一人撿起鐵塊,遠遠投擲過去,“噗”的一聲,正中其上,骨碌碌滾進水裏,而那黿怪毫無反應。

四人這才長長吐氣,縱聲歡呼。一日之間,金山腳下黿怪伏誅的消息傳遍鎮江府,舉城同慶,張老板被奉作英雄。無數人湧向他落腳的客店,爭睹這位屠妖勇士的尊榮,官府表彰、豪紳宴請,各色名刺雪片般遞來,張老板一概辭謝不就,悄悄從那客店角門離開,翌日便乘一支孤蓬,黯然北還。

無獨有偶,幾十年後,鎮江地區又出現了一起巨黿食人傳說:

那是乾隆二十年,川東道一位姓白的官員赴蘇公幹,風月場上為江南顏色傾倒,十斛量珠買得美人歸,掛帆回任。

舟過鎮江,當夜泊岸停靠,美人推窗取水,一聲慘叫,被江中巨黿拖下水中吞噬。那位白大人痛徹心扉,既悲且恨,當時就在江邊指天發誓,必殺此怪,為寵妾報仇。

於是活動關係,懸下賞格:凡有能捕獲巨黿者,奉贈百金!而官員姬妾死在境內,當地官府於公於私也都責無旁貸,幫著傳諭漁民船戶。消息很快傳遍鎮江府,江畔的居民為了搶那花紅,無不爭相搜拿撈捕。

黿、鱉這類爬行水族,最嗜葷腥餌料,民間通常用豬肝、羊腸之類釣獵。那吃人的巨黿體型雖大,食性卻也是一樣的,隻不過餌要多用,釣鉤換成平日在水下撈物用的“五歧鉤”,以空酒甕為漂,幾個人一組,守在水上,輪番監視,晝夜不寐。

黿的習性古怪,進食間隔極長,有時能蟄伏水底十幾天不動不食。巨黿吃過人後,一連多日不曾露麵,直把白大人急得夠嗆。可是除了靜待,又別無他法。好在賞格豐厚,漁民中想賺這筆錢的大有人在,地方上的同僚便不住勸慰,說鎮江人民勤勞勇敢,怪物絕對逃不掉。

果然,幾天之後,江岸大嘩。白大人得訊趕到時,隻見幾十個漁民腳蹬在泥裏,繩索盤在腰間、背上,死命拽著,給水中一股大力拉得東倒西歪,知道必是巨黿吞餌。此物在水中力逾龍象,豈是人力所能抗衡?白大人立即派隨從招呼官府,調來巨石磨盤,係以拖船用的粗纜,又征調了四頭水牛拉著,借那絞盤之力,一寸一寸往岸上絞。遠近群眾,聽聞這場盛會,皆來觀瞻,水畔觀者大集,沸反盈天,官府不得不加派兵勇維持秩序。這樣鬧哄哄大半日,驀地歡聲雷動,巨黿終於給拽出水麵。想來已經耗盡了力氣,出水之後,腦袋便縮在甲內,隻露出眼睛和短吻。

漁民們自然有法子令它伸頸,頸項一伸,便給鐵鉤鉤住,有人手執利斧,“嚓嚓嚓”將那顆圓桌大的腦袋斬了下來,滾地成坑,喳喳有聲,良久而死。

接著開膛剖腹,腸胃裏果然掏出些金銀首飾,正是白大人小妾的遺物。這一來更無可疑,群情亢奮之下,將那巨黿龐大的身子切碎焚燒,臭氣彌漫數裏。最後隻剩下一張硬殼,徑達數丈,堅逾銅鐵,不知該如何處置。當地官府以為,斬殺水怪是件值得旌表、足以傳誦的業績,應當留為紀念以聞後世。於是建成一亭,拿黿殼作了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