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世宗雍正皇帝繼承大統之前,韜光養晦,常與僧道結納往還,閉門參讀佛經道藏,做出淡泊權位的姿態,以麻痹奪嫡爭儲的對手,從而暗中運籌,伺機謀事。或許是長年熏陶的緣故,即位之後,雍正向佛慕道之趣不減,而上行下效,當時的京中王公大臣,篤信佛道者亦不在少數。
就在雍正年間,河南歸德府出了個姓呂的道士,是地仙級羽士紫陽真人的入室弟子,以法術通玄名揚天下,世人莫知其齡,據說此人與李自成是爾汝之交,那麽到雍正年間,已至少不下百歲。這呂道人慣好遊戲風塵,出沒無定,有時昨天尚在山西,翌日便出現在了江南,端的神龍見首不見尾。有一年呂道人北遊京畿,駐錫未久,就有人慕名恕邀,請他到府上去看病。
請他的是一位軍機大臣,名叫徐本,這一年恰蒙聖眷,賞加太子太保,仕途可謂如日中天。但呂道人見到他時,這位徐大人臉色鬱鬱,不見半點歡愉。
“全仗呂先生妙手了,”徐本連連拱手道,“請好歹救救小兒。”
“哦?是令郎身體不適?”
“是的,”徐本黯然道,“小兒自幼體弱多病,十幾年來百般調理,好容易維持至今,誰想半年前竟一病不起。唉!”他一聲長歎,談到這半年以來如何遍請名醫,而醫生都說這是娘胎裏帶來的宿疾,無法根除,如今公子元氣消耗將盡,即便投以藥石,也隻不過吊著一條性命挨日子而已,想要回春,幾近無望。
呂道人靜靜聽完,徑直去看病人,隻見一間門窗糊得嚴嚴實實的臥房中,到處生滿了火盆,**重裘疊衾,擁臥著一個少年,頭發幹枯,眼窩深陷,臉色蒼白如紙,不見一點血色。
徐本眉頭緊蹙,看著呂道人趴在**又摸胸口,又翻眼皮,忍不住問道:“呂先生,怎樣?”
呂道人道:“虛陽不閉,至乎陰陽俱衰,雖然積重,倒也未必難返。待我為令郎施針,除卻病根,大人再延醫家用藥調養,則痼疾可以徹底痊複。”說著招呼道童,取來一枚長逾一尺、烏沉沉的鐵針。
徐本聽到“根除痼疾”,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兒子病入膏肓,奄奄一息,隻求保住性命便是萬幸,徹底康複,簡直想都不敢想,何況病根天生,人力焉能根除?
這番念頭尚未轉過,呂道人已經解開少年的衣衫,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手腕一振,將那長長的鐵針深深刺入少年心髒。
徐本大驚喝道:“你幹什麽?”搶上一步,去扳呂道人的肩頭,手指抓落,仿佛是抓在了燒熱的鐵爐上一般,奇痛攻心,忙縮手後退,低頭一看,手掌竟燙紅了一片。
呂道人渾如未覺,自顧自拈動針尾,以純陽真氣舒經導脈,接著輕輕提起,一縷血線隨針而出,直射帳頂。他吐口唾沫,雙掌摩挲,在少年傷口一抹,出血登時止住,拍拍手道:“行了。”徐本大愕,撲到床邊看時,隻見兒子呼吸沉勻,兀自熟睡,而臉頰嘴唇,竟然浮起了淡淡的紅潤光澤,這是半年多來從未有過的情況,大喜之下,連忙改顏致謝,就此把呂道人留在府上奉為上賓。
不出幾天光景,徐家公子起死回生而至康複的消息傳遍九城。作為軍機大員,徐家府邸本就門庭若市,自從呂道人住下後,每天門前更是車馬輻輳,冠蓋雲集,益發擠得水泄不通。
訪客太多,徐本不堪其擾,招呼門房盡力擋駕。徐本有個朋友,就是曾經在河南衛輝作知府的王箴輿,此人詩酒雙絕,極精飲饌之道,流傳至今的一道浙菜“王太守八寶豆腐”,據說正是得名於此公。風流雅士,交遊極廣,同徐本的交情相當不壞,因此這位王知府來訪時,照例不在被擋之列。
王箴輿來訪,也是要請呂道人看病,他被風流之苦纏身,腰膝酸軟,腎虛乏力。呂道人囑咐他,待晴天來治。到了一個陽光極好的大晴天,王箴輿依約前來,呂道人教他站在日下,雙手連圈連引,掌心漸漸亮起兩團華光。王箴輿奇道:“這是何物?”
呂道人道:“府尊陽氣過虛,寒浸髒腑,貧道便捉些陽光給你溫補,最為對症。”說著兩掌貼上知府腰間後側腎俞穴,一捏一揉。王箴輿隻覺兩股暖洋洋的熱氣各由兩腎透入,頃刻遊走全身,五髒六腑便如同冬日裏雪夜出行幾十裏,終於回到熱炕頭被窩裏一般暖和熨帖,真是百脈俱活,說不出的舒服。
一番按摩,王箴輿病痛盡去,精神大振,伸伸手臂,踢踢腿,竟似少年般靈活有力。當時就把呂道人奉作神仙,官兒都不想做了,要隨呂道人出家學道。
呂道人執意不允,說道:“萬物蒼生夭壽貴賤皆有祿命,勉強不來。府尊生無道骨,不是吾輩中人,縱然隨我出家,亦徒有害無益而已。”王箴輿這才作罷,但仍不肯死心,盤算著我拜師不成,偷師總可以吧?此人也算足智多謀,悄悄找到呂道人的隨侍道僮,塞在他手裏一把銀錁子,叫他“買糖吃”。那小道僮平時何曾有過什麽零花錢,見了這許多銀子,高興地眉開眼笑。王箴輿趁機問他:“小道長,你們先生平時都是怎生練功,有沒有什麽秘籍圖畫?你拿來給我看一眼。”
小道僮道:“先生每天早晨日出時分練功,你要看時,我便領你去看,秘籍圖畫是沒有的。”
王箴輿當夜就在徐府住下,次日一早,由那小道僮開了邊門,引他去看呂道人練功。
其時紅日方生,東方地平線上霞光萬道。呂道人四肢著地趴在地上,一跳一跳,像什麽動物似的,不時將手一引,陽光隨他這麽一引,似乎竟也驟然變亮。呂道人張口吞下陽光,雙目異采大盛,緩緩吐納,如是再三。
王箴輿看了半天,唯有詫異的份兒,想來這便是所謂“餐六氣而飲沆瀣,漱正陽而含朝霞”,隻是此等法門,如何能夠靠偷學得來?悵悵無奈,廢然而返。
自來水旱兩災,最難應付,清代水務尤其嚴峻,黃河平均每半年決口一次,每次決口,毀田傷命,必成巨禍。直隸河道總督雖無需對付黃河,但永定河、大清河、子牙河諸水係緊鄰首都,與京師安危、畿輔穩定休戚相關,幹係同樣重大。王朝恩不敢怠慢,上任之後立時開始巡視河道,勘驗工程,見有殘缺不固堤壩,即行修繕重建。
修壩工程進展到張家口,王朝恩遇到了一樁難題。張家口一處石壩在施工時屢屢塌方,原因不明,情形詭異,連經驗豐富的老河工們也從沒見過這種事情。由於屢建屢毀,僅這一處堤壩就耗費了巨萬經費,這還不是最要緊的,最要緊的是,眼看汛期將至,屆時若仍不能建成,河水一漲,非出大亂子不可。
王朝恩日夜為此事發愁,茶飯不思,寢食難安。這天又同僚屬、幕友們開會商議,論了許久,始終論不出個妥善解決方案,與會眾人無不沮喪。突然有個候補知縣說了一句道:“祭厲之事,雖荒忽虛妄,也並非全不足信。”
王朝恩道:“那沒用,河伯水神,各路神仙已不知祭過多少回了,事故還是照出。”
那候補知縣道:“或者祭祀未得其法?”
王朝恩一聽,這人似乎還有話說,忙拱拱手道:“請教高明。”
知縣道:“聽說曾在京城顯過好些奇跡的呂真人就在左近,據聞此人神通廣大,素有前知之名,大人何不邀來一晤?”
王朝恩也聽過呂道人的事跡,朝野上下傳得神乎其神,不過與大多數人一樣,王朝恩認為這些傳言誇大離奇,不足取信,何況河防大事,怎能托付給一介道士?然而眼下局麵,實在到了山窮水盡、無計可施的地步,但凡有條出路,他總是不憚於一試的,倘若那呂道人真如傳說般有洞鑒天機、移山倒海之能,那麽與之一晤,或許不無助益;即使傳言誇大,最多也不過白跑一趟,不會有什麽損失。想通了這一層,王朝恩立即著人探明呂道人駐足所在,備下禮品,親自登門就教。
到了道觀之前,剛下得轎子,山門“咿呀”洞開,轉出個青衣小道僮,向王朝恩施禮道:“師父已經烹好清茗,焚香掃榻,在等候大人了。”
王朝恩生出一種莫測高深的感覺,理一理衣冠,隨道僮入室,隻見一個高大清臒的老者,身穿玄色道袍,長身鶴立站在東首,知道這就是名冠京華的呂真人了,忙搶步上前,互致仰慕。
待賓主坐定,呂道人開口便道:“大人此來目的,我已盡知。堤壩屢修屢壞,隻因那河底伏有一頭神通絕大之物,堤壩壩基正建在此物的洞窟左右,它自然不允。”
王朝恩吃了一驚道:“那是何物?”
呂道人伸手向身後一指,王朝恩抬眼望去,見壁上掛著四聯山水屏條,上首題有王摩詰兩句詩:“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鬆。”不由得便跟著想起後麵兩句:“薄暮空潭曲,安禪製毒龍。”愕然道:“先生是說,那河底作祟之物是……”
呂道人緩緩頷首道:“是一條千年毒龍。”
王朝恩深吸一口氣,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這委實太匪夷所思!
呂道人接著說道:“此龍修煉已不下兩千年,端的神通廣大。昔梁武帝築浮山堰崩,生靈死傷數以十萬,正是此龍所為。它也因殺孽太重,被囚縶水底,千年不得脫身,否則憑它的修為,恐怕早已成道了。”
梁武帝築浮山堰而崩塌,造成滔天巨禍,乃是水利史上一件大事:那是在南朝蕭齊永元二年,齊國豫州刺史舉壽陽城降附北魏。壽陽城原是南朝禦北的軍事重鎮,背依八公山,扼淮水中流,當年淝水之戰,東晉謝玄“坐看驕兵南渡”,以八萬北府兵大破苻秦雄師八十萬,名垂千古,便在此地。壽陽城一旦歸北魏所有,魏軍便可據此隨時揮軍南下,飲馬長江,不啻倒持太阿,以柄授人。因此到梁武帝改朝即位後,銳意收複壽陽,但梁魏雙方血戰十年,梁軍始終未能奏功。
壽陽不克,梁武帝如芒在背,煩惱不已。天監十三年,有魏國將領降梁,提出水攻設想——在淮河浮山峽築壩蓄水,一鼓決開,回水四百裏直衝壽陽,則彼城不攻自破,且能淹殺大量魏人,耗損魏國元氣。此計雖毒,但若實施得法,亦不失為一條極有效的策略,梁武帝深以為然,是年冬天,強征民夫二十萬人,開工造堰。
工程進展並不順利,尤其是次年四月大壩合龍時,水流太猛,一直無法截流。當時就有一種說法,認為水裏有蛟龍,能乘風雨破堰,而據說蛟龍厭惡鐵器,投鐵於水,必能成功。工程主持的大臣遂從民間搜刮鐵器上千萬斤,幾乎奪盡了民間鐵質農具,全部投入水中,還是不行。最後花了整整一年時間,不知費了多少巨石大木,勞民傷財無算,才終於完工。
落成的浮山堰,是中國古代史上最大的水壩,全長達到九裏,高二十丈,頂部寬達四十五丈,蓄水量超過一百億立方米,以致水壩一成,上遊魏國境內,數百裏、幾十萬頃土地立即被淹,當真驚天動地。然而就在落成當年的九月,秋汛水漲,浮山堰泄洪不及,全盤崩潰,世界末日般的巨大洪流直衝向下遊梁國土地,鼓**三百裏,十幾萬梁國百姓喪生。梁武帝擊敵不成,反而重傷了自己,梁國國力大損。
王朝恩司職河務,當然熟知這段史實,回想史書的記載,印證眼下的局麵,別有警誡意味。再想到困擾自己的難題,竟然是一千年前擊毀浮山堰的那條毒龍,遙遠的曆史驀然連通現實,心頭不禁湧起一種打破時空壁壘的古怪感覺。他怔怔出神半晌,向呂道人道:“這毒龍貽害千年,罪大惡極,先生何不施展神通,為民除此大患?
呂道人道:“此龍大劫未至,人力難以誅戮,貧道修為有限,恐怕亦不是它的對手。”他頓了一頓,續道,“不過,大人為民生福祉不惜親勞玉趾,辱臨垂問,如此費心勞力,貧道又怎敢不稍盡綿薄?隻是要鬥那毒龍,還須向大人借一樣東西,若得此物,七日之後貧道親自下河,與那禍胎一決生死。”
王朝恩精神大振,忙問:“先生需要什麽?我立即準備。”
呂道人道:“要大人的王命旗牌,用河道總督印鈐、大人手書姓名加封。以龍製龍,方有勝算!”
所謂王命旗牌,是朝廷頒授給督撫大臣的特權令牌,準其口銜天憲便宜行事,庶幾是皇權的代表。將禦賜令牌借給一個道士雖然不合規製,但事急從權,王朝恩也顧不得那麽多了,一口應承下來。
那一天,河邊人山人海,遠近百姓聽說有人要下水鬥龍,這等於以血肉之軀去堵擋河口,救護蒼生,群情震動之下,不約而同,一齊來為英雄壯行。
天剛破曉,寒風颯颯,遙見東方光芒起處,一個眉須如雪的老人,背掛長劍,昂然而來。群眾都沒料到鬥龍者竟是個如此老邁的道人,無不駭異。呂道人神情肅穆,從王河督手中接過油紙裹縛的王命牌負在背上,向圍觀官民拱一拱手,更不發一言,縱身跳進滔滔河水之中。
一時間河麵上沉靜如常,但頃刻之後,河水忽然像煮沸了一樣,騰起無數細浪。水浪越來越大,越來越高,微風陡然轉劇,天空急速陰沉。眾人抬頭一看,那剛剛升出地麵的暖陽,已為漫天合攏的黑雲遮掩。正在這時,水中一聲長吟宛轉尖亢,直裂天宇,一條匹練似的白光自河麵衝霄而起,同半空中穿梭雲層的驚雷相接,仿佛是天神打翻了鑄造的熔爐,天地間電光萬道,頓時連成一片。
河邊眾人給這天地異象嚇得向後退去,但誰也不肯離開。眼看怒潮嘯吼,雷奔電擊,空氣中彌漫起濃重的腥氣。也不知過了多久,遠方河道上,一個巨大的長形影子高高躍起,複又落回水中,隨即雷消電斂,風流雲散。
眾人正不知結果如何,忽見岸邊爬出一個濕淋淋的人影,腿膝彎曲地走了兩步,“哇”地吐出一口鮮血,仆倒在地。王朝恩早已看清那是呂道人,忙令人上前攙起。道人蒼白的須發沾滿血跡,衣衫盡碎,滿身腥涎,右手長劍斷到不足一尺,左臂卻挾著一根水牛角似的東西,見到王河督,重重喘息道:“毒龍好生厲害,貧道不慎吃它一擊,左肋盡數折斷,不過,幸不辱命,我亦、我亦斬了它一隻爪子,算是扯直了。”說著大口咳血,王朝恩忙道:“先生傷重,且勿開口,我馬上傳蒙古醫生為先生接骨。”
呂道人擺擺手道:“不必,不必,貧道運用真氣,旬日便可平複。那……那毒龍受傷不輕,已竄逃東海,往後再建水壩,決可無虞。”
王朝恩聞言大喜,向呂道人長揖到地:“先生功德無量,本方萬千百姓家庭,總算保住了!”
呂道人腰背佝僂,委頓不堪,隻是咧了咧嘴巴,終究笑不出來,把那王命令牌和牛角模樣的東西交給王河督,便由道僮攙著,慢慢遠去了。
王朝恩接過“牛角”一看,原來是爪子上的一根指頭,形狀怪異,與任何鳥獸的爪指均不相同。
第二天,水壩重新開工,這次果然一切順利,終於趕在汛期來臨之前工程完竣,兩岸居民,得保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