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東漢中葉,“正一真人”張道陵祖師手創“天師道”以來,千餘年間,天師嗣教綿延不絕。作為天師道最高領袖,“天師”的繼承方式非常特別,既非推舉,亦非指定,而是世襲,也就是子繼父業——龍虎山本宗天師之位,“非宗親不傳”,隻能傳給張姓子侄,外姓不可染指,是以曆代天師皆姓張。這些神通廣大的掌教天師,就是世人俗稱的“張天師”。

比起後起於北方的全真教,天師道尤重符籙、驅邪、丹道方術,自創教伊始,便視滌**妖邪為己任。故世人但言斬妖除魔,必及天師,而所有天師之中,自然又以正一祖庭、江西龍虎山的“張天師”為正統,這就是為什麽幾乎每個時代,江湖上都能聽到關於“張天師”傳說的原因。

天師神通,舉世仰止,民間往往誇大到離奇的地步,傳說移山倒海,飛天遁地,無所不能。不過泱泱九州,卻有一個地方,即使以天師之能,亦隻有望而興歎,無法涉足。

事情要從五百年前,浙江湖州一件奇聞說起。

那是在明朝的時候,湖州府歸安縣知縣走馬換任。新知縣到位半年,一夜與妻子同眠,中宵時分,聽見臥室外梆梆大響,似乎有人撞門。

知縣疑心是不是有什麽緊急公事傳訊,否則什麽人如此莽撞,膽敢深更半夜來打他的房門?忙起身去看,隔了好半晌才回來。這時妻子也已驚醒,詢問端地,知縣卻冷冰冰地說道:“外麵起風了,門沒關好。”隨即登榻躺下。就在這時,妻子聞到一股水草腥氣,仿佛野塘、河岸的泥腥一樣,不由得奇怪,待要問一問,丈夫鼾聲已起,隻好作罷。

說也奇怪,那知縣原本才具平平,接任半年,每每為前任遺留的種種問題頭痛不已,尚未見做出過什麽像樣的政績。然而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衙門的署吏佐官們發覺這位知縣大老爺好像忽然開了竅,累累冗務,隨手而解,斷訟如神,一時歸安大治,當真政簡刑清,百姓莫不稱頌。

幾年後,龍虎山張天師雲遊行道,路經歸安縣。張天師乃是南方道門魁首,影響力之大,地位之崇,王孫公卿也要禮敬三分。何況天師駕臨,是為百姓除妖伏魔,作為地方長官,起碼該按規製接待。可是知縣接到訊息後,大驚失色,立即推托有病,回家閉門謝客,誰都不見,衙門上下既奇怪又尷尬,隻好由縣丞引著一眾佐雜出麵迎迓。

張天師才進得歸安縣境,眉頭一驟,喝道:“好強的妖氣!”眾人不明所以,麵麵相覷,天師掐指默算,再也不發一語,徑直進了縣衙,不等官吏們上前奉承,先請知縣出來敘話。

過得片刻,奉命去請知縣的差役卻一個人跑了回來,說大老爺吩咐,抱病難起,誰都不見。這一來眾僚都覺得有些奇怪了,知縣大人一向健旺,而且昨天還好端端的,不知這是染了什麽急症,竟致無法起床?縣丞很尷尬地賠話,張天師倒毫無忤色,說道:“那麽,煩請縣尊夫人一晤,貧道有要事請教。”

像張天師這等絕世高人,常人能見一麵,真不啻參見神仙,那是何其難得的福緣。知縣夫人聽說張天師傳話要見她,喜出望外,乘一頂小轎,很快到了衙門。

張天師一見知縣夫人,微微點頭道:“果然如此。今日請夫人移步,是為印證一件往事,此事非同小可,要請夫人多多勞神。”

知縣夫人茫然不知所雲,張天師接著道:“敢問夫人,三年前某月某日子夜時分,是否曾聽到撞門聲音,尊夫前去應門,良久方歸?”

這樣的小事,知縣夫人哪裏還記得住?拚命回憶,總是沒什麽印象。天師又補充道:“自那夜後,尊夫種種異常,譬如身體氣味、習慣、飲食、記憶之變,夫人當有所察覺。”

知縣夫人聞言臉色頓變,枕邊之人,最能洞幽燭微,她想起近幾年來,丈夫果然性情大異從前,裏裏外外仿佛換了個人一般,而種種變化,似乎正是從某一天聞到丈夫身上發出怪異的腥氣開始的。自那以後,那種無端而起的陌生,便如附骨之疽,使她惶惑不安,難道天師相召,是要為她解開這個心結?

眾人隻見夫人臉上先是驚愕,繼而愁苦,跟著拜倒在地道:“請天師指點!”

張天師一字一字道:“隻因尊夫已非尊夫,真正的歸安知縣,三年前深夜已遭妖怪吞噬,如今這位,乃是一條黑魚精。”

此言一出,石破天驚,滿堂聳動,夫人麵色蒼白,往後便倒,全靠使婢扶著。餘人各自瞠目結舌,不能置信,咱們日夜相處的知縣大人竟是妖怪?這也太匪夷所思了!若非由張天師親口說出,眾人定要直斥為胡說八道。

茲事體大,張天師也知道,若沒有確鑿證據,單憑一麵之詞,難以使人信服,於是道:“那魚精知我到來,已經遁逃,夫人不妨使人查探。”知縣夫人忙打發腿腳伶俐的轎夫回家,並囑咐無論如何,一定要麵見老爺,最好是把老爺請來。俄而轎夫飛奔而回,說老爺並不在府中,至於去了哪裏、何時走的,竟沒人知道。

一時間,官廳中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看向張天師,天師起身道:“無妨,待我擒它至此,諸位一看便知。”

縣衙常備有防範走火、注滿清水的大水缸,天師便在缸邊施法。那缸裏的清水,忽然“咕咚”一聲,向上急湧,張天師凝眉駢指,大喝一聲:“著!”一條長達數丈的黑色大魚,從水缸之中猛地竄出,直躍上半空。眾人何曾目睹過如此龐然巨物,發一聲喊,就要集體逃命,卻見陽光之下,大魚有如被一根無形的魚線吊在了天上,撲啦啦搖頭擺尾,比屋脊都長的身子不住扭動掙紮,卻始終不能墜落。張天師揚聲喝道:“妖孽,還不知罪!”

大魚口吐人言,慘聲叫道:“小妖官迷心竅,不該殺人,小妖知罪了,天師饒命!”

天師冷哼道:“你雖殺人,三年之中,救人亦不在少數,今日斬你,諒你不服。姑念你竊居衣冠之際,尚有善政,便免你一死。”手指一劃,大魚迅速變小,直跌進水缸,早有道童手持符籙,在缸沿一貼,滿缸清水,立時凝固。

那魚雖身不能動,仍有聲音傳出:“天師見憐,何時才能放小妖出去?”

張天師道:“待我輩重曆湖州,自當放你回歸自由。”

那魚妖千恩萬謝,又求天師莫忘了早日回來。天師囑人在縣衙大堂地麵掘得深坑,抬了水缸進去,覆以厚土,借公堂正氣鎮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