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那些為人類所注意,眾口相傳又或記入誌乘的妖怪,四瀆八海、九州湖澤的水底,究竟還潛藏著多少人之不測的未知怪異,誰也說不上來。

翻開枯敗的書卷,古奧的文字間,大多妖影隻留下匆匆一瞥,令最殫見洽聞的博物君子亦無所知其名,更無從詳其實。

本篇就來談一談傳說中出沒於江湖的未知妖物。

從前江西一帶有一種奇特的職業,大略可以算作漁民,但漁采的手段不依常法,網罟、鉤餌、漁滬一概不用,甚至不需要漁船。他們打漁,靠的是一門召魚之術,此術十分神異,一經施展,魚鱉水族便仿佛進了油鍋似的,爭先恐後自行躍出,撲到術士腳邊就擒,施術者往往無需下水,隻消站在岸邊就能收獲極豐。

此術效率極高,若給貪得無厭之輩學會,運用無度,不啻竭澤焚藪,多造殺孽,兼且大招漁民之忌,非惹得人神共憤不可。所以這一門中有個規矩:施術適可而止,以養家糊口為度,妄想大發橫財而濫用法術,則為同門不容。

饒是如此,他們這“旁門左道”,畢竟很難取得漁民的理解接納,因此這一行的術士,大多移徙無定,在一地生活不會太久。好在江西水係發達,河川縱橫,隻要行事謹慎小心,不乏謀生之處。

有個術士一向守著謹小慎微的宗旨,長年在滔滔贛江流域奔波營生。這次他新遷到一處陌生水域附近,意外地發現此地水族極其豐饒。卜居之後,他花了幾天時間考察,選定一個荒僻所在,帶著徒弟仆從前往施術捕魚。他是此中老手,術法精深,甫一施為,魚群鼓腮出水,仿佛被無數透明細線牽引,在空中劃出道道弧線,劈裏啪啦跌在岸邊,仆從們快步上前撿入竹簍。

術士見腳邊之魚又肥又多,心想今日所得已經夠了,方待罷手,忽然“嘩”地一聲,清波揚起,水中跳出一隻怪物,大如獼猴,雙目金光四射,見了念咒施法的術士,亢聲厲嘯,亮出鋒利如刀的長爪,暴起撲來。術士見它來勢猛惡,大驚失色,本能地拉起衣服護住腦袋返身便逃。但那怪物身手好快,“嗖”地縱上術士肩頭,爪子一揚,術士便無聲無息地倒了。徒弟仆從被那怪物氣勢所懾,都不敢上前,唯有拿著竹竿、空竹簍亂丟亂打,高聲呼喝。那怪物齜牙咧嘴,欲待反擊,正在這時,眾人的呼喝之聲,已驚動了附近的土人。人越圍越多,怪物“哇哇”亂叫如老鴉,騰身躍起一丈多高,從人群頭頂直跳了過去,幾個縱躍沒入山林,不知去向。眾人一時顧不得那怪物,忙掀開術士的衣服,隻見額頭血流如注,傷口深可見骨,隻要再深幾毫,術士性命不保。

江西的未知水怪傳說很多。清朝安徽桐城名士許奉恩暮年遊曆潯陽,閑來同野老釣叟相坐攀談,就聽到這樣一件異事。

那是鹹、同年間的一個夏天,有艘貨船押著一批木材,從湖北起運,沿長江順流直下,打算運往江南。途徑江西九江關,將要過關的時候,貨船卻定在急流的江水中走不動了。

“怎麽回事,”船老大怒問,“是誰下得錨?”

船丁們麵麵相覷,沒人肯承認,檢查一番,六具錨碇都好端端擺在船頭船尾,船老大愕然了,不曾下錨,船為何竟停住不動?

船停在關津要隘,堵塞了航道,不是鬧著玩的事情。全船人忙成一團排查原因,此起彼伏的報告聲中,猛聽得一聲驚呼:“這是什麽東西?”船老大三步並作兩步上前一看,也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隻見水下伸出一隻青森森的巨爪,大如門板,仿佛一架巨大的鐵鉤,牢牢扣在船尾。船丁們震駭莫名:“什麽怪物竟有這樣大的爪子,這樣大的力氣?”“莫非是蛟、是龍!”眾口喧嚷,不知所以,連見多識廣的船老大也一時沒了主意。

跑馬行船,是最凶險莫測的營生,有道是“盎有一鬥米,莫溯藤峽水;囊有一陌錢,莫上府江船”。在過去,連偶爾搭條船都難免水盜劫殺、船隻覆溺之險,更不消說靠水吃水、一年到頭漂在水上的船家了。是以舉凡在水路上討生活的,為了趨吉避凶,格外講究避忌,眾船丁見了這不明來曆的大爪子,無不慌駭,不曉得自家的船犯了什麽忌諱,惹上了哪路怪物邪神。

船堵在航道上,相當危險,後方的船隻為怕出事故,都減速慢行,緩緩經過,更有別船的人乘著筏子過來探看情況。五湖賈客,頗多淵博之輩,一個老者見了那大樹般杵立水中的巨爪,瞿然大驚道:“你們怎的開罪了守江之神?必是啟碇開航之前,祭祀不誠!趕緊再祭一祭,肯求江神寬宥!”

原來這巨爪竟是守江的神物?船老大捫心自問,自己最守規矩,開船返航,每次祭典都一絲不苟,哪一次敢有所不誠了?但老者既識得此物,遵他的指示,也許有用。於是牽出養在船上充當口糧的豬羊宰了,全體船員鄭重其事地釃酒供祭。然而江水嗚咽,一頓飯的工夫過去,那爪子紋絲不動如故,案上的香燭,則連點三次,都旋即被風吹熄,這是大不利之兆。船老大急了,隻好再向老者求助:“老前輩,你看,這可如何是好?”

老者沉吟道:“不是祭祀不誠,那麽多半是你船上藏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江神不許你過關。”

“我們做生意一向本分,從來不敢夾帶私貨!”

“不是說你夾帶私貨,這些犯忌的東西,水上不便多講,你好生找一找吧。”

船老大不得已,命令船丁去卸貨艙的木材,滿船冥搜。卸到第六層時,黑影一閃,一條五尺多長的大蜥蜴衝人突走,竄上甲板,回首向眾人一望,迅疾無比地躍入江中,與此同時,船尾的巨爪倏而不見,船乘江流,複始前行。觀者莫不詫異,難道這條大蜥蜴,就是巨爪攀船強留的緣由?

此念方起,狂風陡生,陰雲四合,眼見一場疾風驟雨迫在眉睫,那些來看熱鬧的舢板小筏,紛紛靠岸的靠岸,回船的回船。已而風雷大作,怒潮連成一片,排山倒海,有如萬馬奔騰,震耳駭膽,饒是各艘船上見慣風浪的老江湖,一旦身處天怒之下,亦不免戰栗失色。驀地裏強光耀目,一聲巨雷響起,仿佛天宇也給劈裂了,震得漫空層雲盡銷,雨霽天晴。

片刻之後,有人在岸上發現了那條蜥蜴的屍體,半條尾巴還拖在江水裏,體型卻比在船上現身之時變大了一倍有餘,周遭泥土一片焦黑。蜥蜴肚腹中裂,宛若被利刃剖開,素繒般的肚皮上,書有八個殷紅篆字:“水怪為害,庚辰誅之。”世人這才知道,挽住貨船的青色巨爪,竟是傳說中大禹座下、降服過絕世水魔無支祁的神將庚辰!

不明物怪之所以“不明”,多半是因為神出鬼沒,其實難測。尤其是夜間行動的物怪,幽昧迷離,更無從辨識。

清朝康熙年間,山東琅琊人王聖俞駕船冶遊江東。一天夜裏,泊舟江心,其時月華清朗,映得一川江水明如秋練,王聖俞耳聽波濤澎湃,輾轉不能入眠,便喚起小書童,替他捏腿揉背。

小書童替他按摩是做慣了的,手法輕重適宜,捏得王聖俞通體舒泰,安然欲睡。忽聽船篷之上一片沙沙之聲,仿佛一個小孩子踩在蘆席上疾走的動靜,起自舟尾,漸漸向船艙而來。王聖俞睡意全消,翻身坐起,書童想問,給王聖俞一把掩住嘴巴,低聲道:“你聽見了嗎?”小書童連連點頭,王聖俞道:“莫做聲,說不定是賊人!”小書童嚇了一跳,眼睛睜得大大的,連氣也不敢喘了,王聖俞卻還有吩咐,“去把箱子裏那口劍取來,手腳輕些。”

書童躡手躡腳地打開箱子,捧了劍來,剛要交給主人,眼睛一抬,大聲尖叫,一屁股坐倒,長劍墜地。王聖俞抄劍在手,回頭見船艙之外,倒垂著一個腦袋,正向艙中窺看,背著月光,看不清臉孔模樣。他大喝一聲,拔劍縱出,遊目四顧,唯見疏星皎月,漫漫江波,哪有半個人影?

一番擾嚷,驚起了另外所雇、睡在別艙的幾個仆從。眾仆聽了主人所述,提著燈滿船去找,卻什麽可疑之人也沒找到。

“會不會是看走了眼?”

一個人看錯,不無可能,可是主仆兩人四目共睹,那就不能不多加提防,因此王聖俞搖頭道:“船上或有蹊蹺,大家還是小心為好。”抱劍坐到船頭,全神警惕,仆從們隻好也陪主人坐著。

船隻輕**,大家倦意漸濃,小書童困得東倒西歪,幾乎就要栽下船去。忽聽王聖俞低喝一聲:“來了!”大家張目看時,但見一點青火如燈,在水麵之上遠遠地浮遊而來,漂至舷邊,火光驟斂,隱約見一條黑色人影,攀著船舷往上爬。

有個仆人早拈了弓箭在手,剛剛拉開弓弦,那影子卻化為一陣黑煙,消散無蹤了。

物怪是未知世界的極致象征,映射著人類的敬畏,敬自然之博大,畏自然之無情。

最為詭異的怪物,出現在宋初文學家徐鉉的劄記裏。

據徐鉉記載,某地的漁民在海上捕到了一個奇怪的東西,當時漁民們正將豐收的魚貨傾入魚艙,“撲啦啦”亂跳的鮮活魚蝦中,突然伸出一隻人手。

漁民們嚇了一跳,魚艙裏怎會藏得有人?方才打開魚艙的時候,裏麵分明空空如也,那麽這人從何而來,難道竟是隨著那一網魚蝦從海裏撈出來的?

這就更匪夷所思了,漁民們無暇細想,趕緊抓著那人的手腕,要把他拽出來。沒想到,一拽之下隻拽出一隻孤零零的手掌,陽光之下看得真切,那手掌的掌心,居然還長了一張人臉!

捧著手掌的漁民失聲大叫,像是給蠍子蟄了似的,把那手掌遠遠扔了出去,怪手摔在肮髒的船板上,伏了片刻,用五根手指撐持著,掌心朝下,慢慢“站”了起來。

一隻長著人臉,並有生命的手掌,這是什麽鬼東西!

闔船上下,沒一個人識得,見怪手似乎想要爬動,一個漁民手持竹竿,一挑一按,把它挑翻了個兒,牢牢壓在竹竿之下,五根手指向天,屈伸掙紮不已。其他漁民圍上前細看,但見掌心那張人臉,眼耳口鼻七竅皆具,被竹竿壓著,斜眼歪嘴,卻發不出聲音。

眾漁人看得渾身上下直冒寒氣,都拿眼睛瞧著漁頭問:“怎麽辦,要不要一刀殺了!”

漁頭老成持重,勸眾人道:“不明之物,不宜妄殺,我看還是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