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魈、木客很少主動傷人,更不會擇人以噬,但絕大多數山中精怪不會這樣溫和安全。舊時粵西一帶,萬山叢中,潛伏著一種靠呼喚行旅姓名吃人的妖物。古人很看重名字的隱私,稱名為“諱”,是如無必要,諱於向陌生人透露的,即使友朋相交,能稱呼別號和表字,一般也不肯直呼其名,至於天子及家君的名字,等閑更不可宣之於口。這固然是儒家倫常禮法使然,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先民認為名字寄載著一個人的靈魂密碼,具有連通生命本源的神秘力量。

到後來,諱的應用範圍擴大,不獨死者,在生之人的名字也需要避諱了。生者姓名之諱,倒不是怕與幽冥有所牽扯,但故老傳說,一些黑巫術是以名字為媒介發動的,術士竊取無辜者的名字,吸收他們的生命力量化為己用,那些不幸泄露了名字而被邪術詛咒之人,從此厄運纏身,千災百病,至乎精魂耗散而亡。於是古人立起許多規矩,小心翼翼地守護著自己的名字,不肯輕易示人。此外,就算被叫到名字,最好也先看清發聲呼喚之人,再做回應,因為相傳還有些邪法和妖物,可以借由喚名和應聲這一呼一應的過程,與應聲者建立起一種氣機感應。最著名的例子,非《西遊記》金角大王、銀角大王的看家法寶“叫你名字你敢答應嗎”莫屬,金角銀角的寶物,應用的正是氣機呼應的原理,一旦答應,雙方氣機霍然連通,應聲者不免被吸入寶器,化為膿血。

好在當地山麓的旅社老板多知妖怪底細,每有山行客人至店投宿,老板都要先問一句:“客官日間過山嶺時,可曾被呼喚姓名,卻不見發聲之人?”客人答說:“有這回事。”老板再問:“當時可曾答應?”客人若說:“未曾答應。”自然萬幸大吉,相安無事。若是答應了,老板便道:“山中相喚的,不是人類,而是一種人頭蛇身、名為‘人首蛇’的妖怪。此妖凶詭無比,專能靠喚人姓名施毒布氣,客官既然答應了它,便已身中妖毒,今夜子亥之交,那妖怪就要來吃人了。”

客人魂不附體,苦求救命,老板取出一枚小盒子交給客人,囑咐說:“今晚把盒子放在枕邊,聽見異響就打開盒蓋,保你無事。”

人首蛇最早現身,是在東海蛇島,東晉郭璞的《玄中記》雲:

東海有蛇丘之地險,多漸洳,眾蛇居之,無人民。蛇或人頭而蛇身。

天下萬物相生,萬物相克,再厲害的妖物,也自有其克星。中國民間盛傳,蜈蚣正是蛇類天敵,蜈蚣噬蛇,如蛇食蛙鼠,尤其是深山之中,那些修煉了不知多少年月,已近通靈的奇形異種,更視毒蛇大蟒為以毒養毒的滋補珍饈,時時離穴捕蛇,偶爾為人類所目睹。

清朝江南名士袁枚自道,他的舅舅有一年過溫州雁**山,便見到了一場奇觀。當時日方過午,山氣雖然清佳,亦甚燠熱難耐,舅舅獨自一人借著林蔭掩映,沿山澗徐徐而行,極盼著能有陣清風一解暑悶。他走了一陣,東北角上果然吹來一股強風,風中雜著難聞的腥氣,舅舅才呼吸兩口,便覺頭暈腦脹,煩惡欲嘔,他以為這是瘴氣,忙撒了一泡尿在汗巾上,掩著口鼻,望地勢較高的上風處爬去。才一舉步,那腥風湧起的方向轟然衝出一條五色斑斕的大蟒,蟒身幾有水缸粗細,遍體鱗甲耀日生光,貼地奔遊如飛,直鑽入溪水中去,隱沒不見。把個舅舅嚇得僵在那裏,呼吸都要閉住了。他一縷驚魂尚未及歸竅,草木分處,從蟒蛇來路又爬出一條六尺多長的大蜈蚣,甲殼油光紫亮,百足觸須粲然金黃,陽光之下,紫金輝映,真是威武到了極處。蜈蚣爬到溪水之邊,駐足不前,在蟒蛇入水之處逡巡來去。

蜈蚣攆蛇,蛇給追得無處可逃時,似乎總喜歡躲進水裏,明代人黃衷也曾親眼見過類似的情形,他說:

清末作家吳虞公所述的一件奇聞,更可見“蜈蚣克蛇”之說的深入人心。清朝末年,有個寧波學生在廣東讀書,偶然郊遊,道左遇一畫師,那畫師攔住他說:“小兄弟麵有青氣,近日恐有災禍臨頭,我這裏有一幅畫,可為你消災禳禍。”學生自命是受先進思想教育的新青年,對這些江湖術士的危言聳聽不屑一顧,當下婉言謝絕。畫師道:“我非是招搖撞騙之徒,這畫白送與你,分文不要。”學生不耐煩與他糾纏,隻好敷衍著道謝接過,看也未看,隨手塞進書包。

一天遊逛下來,什麽也沒發生,學生漸漸便將此事忘了。當晚宿在旅舍,中夜時分,忽聞戶外窸窣有聲,像是什麽東西在爬動,接著腥氣大盛,“哢嚓”一聲,門板碎裂,撞進一條朱頭墨身的巨蛇。學生一驚而起,魂飛天外,眼看那蛇逼近榻前,張開獠牙就要咬在身上,牆上的書包裏“嗖”地跳出一條大蜈蚣,飛上蛇頭,與巨蛇翻翻滾滾,鬥出室外。鬥了約莫半個時辰之久,巨蛇終於不敵,為蜈蚣所殺,蜈蚣也倏爾不見了。學生蜷縮在屋角,一夜沒敢合眼,第二日,他想起畫師之言,忙取出那畫軸展開一看,通幅白紙中央,墨色淡淡,赫然畫著一條手指長的小蜈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