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塘張氏墓,林木蓊鬱,有蜈蚣二,長丈餘,足皆數寸,夏月懸樹間,若曳匹練。
像這等龐然巨怪,又或飛蜈蚣那類神異無比的毒蟲,倘若不能為人類所用,反與人類為敵,對付起來將十分棘手。
有道是“一物降一物”,生克製化,消長盈虛,莫非有數,蜈蚣既能克製蛇妖,天地自然也會孕育一類靈物,專克蜈蚣,以為平衡之道。
話說那是在幾百年前,河南少室山突現異象。那年春日驚蟄之後,每值夜幕降臨,嵩山南麓的山村居民抬眼便可望見少室之巔,飛起兩道紅光盤旋天際,蜿蜒夭矯,宛若火龍遊弋,縱橫翕忽,瑰幻無方,直到雞鳴破曉方而隱去。居民莫測其實,驚奇恐懼,不免胡亂揣測,也有說那是龍的,也有說那是劍仙鬥法的。有個過路的算命先生仰天看了一夜,第二天跟人家說,那是山上將有異寶出世,封寶的山石阻不住寶氣,寶光破土而出,吞霄食漢之象。總之各種意見聚訟紛紜,莫衷一是。而時間一長,居民見那兩道紅光隻是當空飛舞,並無其他異樣,也就漸漸地懼意消盡,以至於見慣不怪,不加理會了。
就在紅光出現的第三年春末,山腳下那閉塞的小村子,又添了一件新聞,原來是有個外地客商,據說是從南方過來做生意的,住進了村子裏。小山村平時難得有外地人到訪,南方客商住下來後,馬上吸引了全村的注意,但村民們見這人終日隻顧著漫無目的地四處遊走觀光,意態閑暇得很,實在看不出做的是哪門子生意。
一天清早,客商帶了個小廝,又在村中閑逛,忽聽得一堵土垣之後,昂昂迸出一聲嘹亮的雞啼。客商渾身一震,兩眼發光,挽起袖子攀上矮牆,隻見那戶農家的院子裏雞飛狗跳,一個莊戶漢子正滿院子地攆著一頭大公雞。那公雞個頭極大,足抵得上尋常兩三隻雞,雖在塵埃之中,但翎羽煥奕,氣象赳赳,兩翼鋪展開來,仿佛一頭大雕,奔走如飛。漢子罵罵咧咧跟在後麵狂追,連一根雞毛也碰不到。
客商看得大喜,忙走到農家門前隆隆地擂門。近幾天客商村裏村外漫山遍野地遊**,漢子曾遠遠見過,因此知道他的身份,開門一看,不由得詫異,不知這個南方來的生意人到自己家幹什麽。
詫異歸詫異,山民純樸好客,漢子還是很客氣地把客商讓進門。客商謝了兩句,做了個簡短的自我介紹,跨步走進院子,一眼看見那頭大公雞已飛上了柴垛,居高睥睨,神俊不凡,脫口讚歎道:“好威武的雄雞!”
漢子扭頭看了一眼,悻悻道:“這雞老得很了,沒啥用處了,留在世上,不過浪費糧食而已。”
客商奇道:“怎會沒有用處呢?”
漢子揚揚下巴道:“這雞在我家養了十幾年,一直是舍不得殺的,隻為當初作種雞時極其得力,拿它配種生出來的蛋,沒有不能孵化的。可自打去年春天起,這雞的種就不靈了,一年多來,它配的種蛋,統共隻孵出了一隻公雞,剩下的全是孵不出雞仔的寡蛋。你說,這樣沒用的雞還留著幹啥?”
客商奇峰突出道:“既然大哥留著沒用,可否把它賣給我?”
漢子瞪起眼睛,狐疑地瞅著客商,尋思:“這人貿然闖進家來,開口就要買雞,好不古怪!”支吾道:“隻要價錢合適,怎的不能賣?你要這雞又有什麽用?殺來吃嗎?”
客商不即作答,反而緊盯著問道:“這頭大公雞,和它最後所生的那隻小公雞,總共需價幾何?”
漢子看他這熱切的態度,心中疑雲更濃,加上這陌生客商的不答反問,使他心裏無端激起一種抵牾,有心說一句“不賣了”。無奈方才有可賣之言在先,不好遽然改口,於是換了種說法道:“五百便賣給你。”滿擬五百錢值得半兩銀子,盡可買下一口成年的肥豬,隻要不癲不傻,誰會拿一口豬換一隻老而無用的公雞?這外地人一定不肯的。
客商沉思片刻,雙手一拍道:“也好,五百兩就五百兩。隻是我客邊未攜有這許多現銀,需往城中兌取,明日再來交付,屆時你不會再改口了吧?”
漢子也不知他說這話是真是假,胸膛一挺道:“你不打聽打聽,全村上下,誰不知我這人從來說一不二,當然不會改口!”
客商十分高興,拱一拱手,說了聲:“明朝會。”帶著小廝疾步而去,留下漢子呆呆站在日影裏出神,如同做了一場夢。
這一夜他患得患失,一會兒擔心那客商是在戲弄他,一會兒不自禁地憧憬果真賺到五百兩銀子後該做點啥,翻來覆去,如何能睡得著?直熬到天蒙蒙亮,剛有些倦意,猛聽得剝啄聲響,忙起身去開門,見客商笑吟吟站在門外,拱手問好,身後的小廝背著個重甸甸的包裹。那小廝也不等主人吩咐,徑直走進屋子,把那包裹“當”地卸在桌子上,五十兩一錠的“馬蹄銀”嘩啦啦露了出來,銀光閃亮,耀眼生花。漢子目瞪口呆:這人準是瘋了,竟當真捧了五百兩白花花的銀子來買兩隻雞!十足紋銀當前,他倒不敢去接了,推著客商的手臂囁嚅道:“這……這怎麽好意思,我昨天不過是一句戲言,這銀子,我、我……”欲待說一句辭讓的話,終究又舍不得。
客商笑道:“大哥毋庸推辭,咱們公平買賣,這銀子是你應得的,至於那兩隻雞,我就帶走了。”
漢子愕然良久,茫茫然去抱來雞籠,將一大一小兩隻公雞交給客商,看看桌上的銀子,又看看擺弄著雞籠的客商,兀自不敢相信,踧踖不安道:“客人買這兩隻雞,實在有什麽用處?”
客商道:“這件事情,便對你說了也不妨。大哥可曾留意到每天夜裏少室山頂的兩道紅光嗎?”
漢子道:“看見的,但不知那是什麽。”
客商道:“那兩道紅光,實為潛伏在此山絕頂的兩隻蜈蚣精。兩隻蜈蚣一父一子,大的修煉已不下千年,小的少說也有五百年功行了,隻因那小妖尚差些道行,大的勢單力孤,未敢輕易出世造孽。近日我看那紅光的態勢,隻怕再過百年之後,小妖也必將功行圓滿,屆時兩妖齊出,連雷火天劫亦奈何它們不得,此地方圓百裏之內,一切人畜生靈,不免被它蠶食無遺,實在是一個天大的禍胎。為今之計,必須趁那小妖氣候未成,二妖不能合力之際,先下手除去,而世上能製此妖的,唯有大哥家裏豢養的這種鳳凰之裔——怒睛雞。”
一席話把漢子聽得驚上加驚,既震驚於山上紅光竟是妖怪,更難以相信自己養了十幾年的大公雞,居然是妖怪克星,還跟鳳凰沾親帶故。客商扳一扳雞籠,接著說道:“那蜈蚣精是一父一子,這怒睛雞也是一父一子,正堪匹敵。你昨日對我說,大公雞一年以來配種無數,唯有一顆蛋得以孵化,想必是它感於天敵妖氣,故以精氣獨鍾,生此靈雛,此正見得萬物氣機相應,神禽通靈。不過眼下這隻雛雞還太小了些,我今番帶回家去多飼珍物,豐其毛羽,壯其筋力,到明年此時,雛雞長成,便是那妖物伏誅之日了。”
漢子呆在那裏,好半天才合攏了嘴巴,咂舌道:“媽呀!虧得前幾天我還因大公雞無用,險些將它宰了燉肉吃,原來它還有這麽大的本事?”
漢子聽他說得玄奇,喃喃咀嚼道:“怒睛雞,怒睛雞?我隻知道蛋雞、肉雞、種雞、元寶雞、固始雞、蘆花雞,我瞧這怒睛雞不過身量大些,跟其他雞也沒啥不同,怎的就是鳳凰的種了?”
客商招手道:“近前來看。你瞧,這雞的眼睛有什麽特異?”
漢子透過籠網去看那雞的眼睛,什麽特異也沒看出來。客商道:“仔細看它的眼皮。”漢子凝神一看,吸了一口涼氣。
原來禽鳥之類雖然與人一樣,也有上下眼瞼,但包括雞在內,世上禽鳥的眨眼方式卻是與人類相反的,人類眨眼,是上眼瞼向下包覆眼球,鳥類眨眼則是下眼瞼向上,這是物種天生構造使然,本來概莫能外。然而那怒睛雞的眼睛,卻偏偏一反造物規律,竟與人眼一樣,是從上向下眨眼。漢子轉頭看著客商,一臉的驚疑。
客商道:“看見了嗎?這就是怒睛雞與眾不同的雞形鳳相。”
漢子嘖嘖稱奇,心想自己曾養了十幾年鳳凰,末了還把鳳凰賣了五百兩銀子,這兩件異事,足夠誇口半輩子了,當下熱情地留客商在家用了酒飯。幾杯熱酒下肚,兩人情緒越發高漲,客商說道,毒蛇出沒之處,七步之內必有解毒之物,世間萬物天性生克,大抵如此,所以他判斷克製蜈蚣精的怒睛雞,多半就出在這少室山左近,為此花了一年多的時間輾轉求覓,總算工夫不負有心人,被他找到了,由此亦可見妖怪氣數將盡,明年除妖,必收全功。漢子見他神采昂揚,也很高興,兩人殷殷勸酒,吃得酩酊大醉。隔天客商辭歸南下,漢子直送出十裏之外,約定來年再會。
忽忽一年光陰,轉瞬而逝,次年初春,客商果然不負前約,帶著兩隻雞回到了漢子家。漢子見那雛雞已然長成,除身型略小幾分之外,風姿氣度,儼然可與老雞相埒,也不勝歡喜,忙進去跟渾家說了,收拾房間,邀客商在自家下榻。
北方春來較遲,客商到日,河冰初開,柳樹新芽未吐。山頂那蜈蚣雖已成精,蟄藏出沒,猶未脫離天理,秋冬斂跡,春夏複出。客商錯估了北地氣候,來得早了些,見妖物尚未出蟄,便暫住在漢子家裏,終日與他談些江湖奇聞。
這般談談說說,不覺旬日又過,東風漸暖,草木萌動,漢子忙於準備春耕,也沒那許多空閑陪客了。忽一日傍晚,隻聽客商站在院子裏大叫道:“妖物現身了!”忙走出去看時,果見少室山頂雲籠霧罩,兩道紅光吞吐不定。客商臉上滿是激動神色,攥緊了拳頭道,“這一日總算到了!大哥,你不曉得,為誅除此妖,費了我多少心力!”
漢子也代他歡喜,又怕妖怪厲害,不禁有些擔憂,問道:“預備何時下手?”
客商道:“明日午後,我就上山。”
翌日用過午飯,客商留下小廝,獨自背了雞籠,去向漢子道別。漢子大聲道:“說的什麽話,兄弟千裏迢迢,豁出性命來為本鄉除妖,我身為主人,難道反而縮在家裏,讓你獨自去犯險嗎?”搶到牆角,抄起一把昨天連夜磨得雪亮的柴刀,比了一比道,“我這膀子也還有兩把力氣,去替你砍那妖怪幾刀也是好的。”
客商笑道:“我知道大哥豪勇,也並非不願請大哥助拳,隻是那妖物劇毒無比,若非習得辟毒之術,離它十步之內,人便要化為血水,我雖習練此術多年,屆時也不擬同它近身搏鬥。何況有怒睛雞之助,我縱然不敵,自保諒亦無虞,大哥毋庸擔心。”漢子聽他這樣說,料想自己去了,多半也幫不上什麽忙,隻好再三叮嚀“多加小心”,目送客商負籠而去。
薄暮時分,日影西沉,巍峨的少室山在暗藍天幕投下巨大的輪廓,像黑沉沉凝固的海浪,兩道紅光飛騰青冥,明滅閃爍,譎詭流幻。漢子站在屋頂,遙遙相望,心中牽記客商的安危,不知他現在到了何處,何時動手,勝敗又將如何?他不住地搓手頓足,坐立難安,眼看著眉月升起,星鬥滿天,始終毫無動靜,心裏越來越焦躁,真恨不得提起柴刀,舉火上山看看。這麽腹熱心煎地等了大半夜,到二更時分,那一直徐徐遊走的兩條紅光猛然頓了一頓,接著首尾暴長,華光大盛,化作兩股掣電一般,縱貫半天,狂飆怒射,或東或西,或分或合,或盤曲如環,或直伸如索,或回旋如鷹翔,或奮激如魚躍,或少卷而驟舒,或將前而頓卻,其迅疾猛烈,何止十倍逾常。漢子霍地站起,滿目朱雷赤電,閃得他眼花繚亂,一顆心也隨之彷徨不定,好似陷入了一個奇光交織的漩渦。也不知那邊廂鬥了多久,忽聽得“啪”的一聲微響,一股紅光當空迸散,如彗星斜掠,疾墜而落。漢子“嗬”地喊了出來,知道二妖已去其一。另一道紅光發了狠地東奔西突,忽高忽低、忽即忽離地掙紮少刻,畢竟孤木難支,浸浸然勢弱氣靡,光芒愈轉愈暗,終於撐持不住,宛如敗葉漾空,飄飄****,墜入渺茫叢山不見。一時異光消絕,無邊夜幕,唯有星月皎潔,銀河在天,歸複恬謐安然。
漢子出了一身冷汗,定定神,爬下屋頂,大開門戶以待客商,但他心中實在忐忑得很,不知此役除惡盡否,亦不知客商有無傷損。俄而東方微白,雞啼聲此起彼伏,卻遲遲不見要等之人的身影,他忍不住走到村口,遠遠正見客商左手提雞籠,右手拖著一串沉重的物事健步而至,大喜上前接應,邊叫道:“兄弟,你沒事吧?”
客商臉上卻不甚歡愉,道:“我固然無事,可惜一對怒睛雞皆受重傷,恐怕難以保全了。”漢子接過雞籠一看,那小雞遍體毛羽脫落殆盡,歪倒籠子一角,奄奄一息;老雞一身彩羽稀稀落落,趾爪斷折,氣沮神喪,往日的剽悍雄俊**然無存,也不禁傷感。再看客商右手的物事,卻是拴束在樹枝上的兩條大蜈蚣,他想起此妖劇毒,不能近它十步之內,忙縮身後退,客商道:“妖死毒散,已經不妨事了。”漢子這才慢慢走近,仔細端詳這千年毒蟲,但見那條大蜈蚣長逾六尺,甲殼之下,紅光隱隱,碩大的毒鉤崩缺了一枚,想來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緣故,那密密麻麻、竹筍般一節一節的步足猶自蠕蠕而動;另一條稍小的也有五尺多長,體側群足已多被削斷,此時形同枯木,早已死透了。
兩人並肩回到漢子家中,渾家捧來茶飯吃了,客商便命小廝前往市鎮,置辦兩口木匣盛裝蜈蚣,好方便攜帶。漢子奇道:“這臭烘烘的蟲子屍體,兄弟還帶回去做什麽?”
客商笑道:“小弟在商言商,帶回去自然是做生意了。此妖千百年修為,可謂一身是寶,尤其體內蜈蚣珠乃無價之寶,單視它們每夜紅光外燭,上射雲霄,即可知體內不知煉有多少顆神珠。便是它們這副軀殼……”他拿起樹枝“砰砰砰”地敲了敲蜈蚣的厚甲。“水火不侵,勝過百煉精鋼,回頭剝下來,製成劍函刀鞘,作價也當在千金之數。”說著麵有欣慰之色,隨即目光一轉,瞥見雞籠,複又歎道,“奈何怒睛雞傷重過甚,小雞恐怕撐不過十天了,半年之內,老雞亦當殞命。唉!想不到如此神物,竟在我手裏斷了根。”他歎息一陣,對漢子道:“怒睛雞生於此地,就讓它們也終於此地吧。這兩隻神禽有大功於人間,異日死後,還需勞煩大哥善為安葬。”
漢子一一答允了,客商又道:“此雞已身受重毒,萬萬不可食用,切記,切記。”
第二天兩口木匣送到,客商盛裝了蜈蚣的屍體,又謝了漢子二百兩銀子,雇來腳夫,負之而去。漢子苦留不住,一直送到縣境,灑淚而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