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說的諸多巨魚,似乎應以莊子《逍遙遊》的“鯤”體型為最。但《逍遙遊》語焉不詳,草草一句“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殊為簡率,加以提取,大概可得的信息包括:鯤分布在北冥海域;體長在千裏以上;可以變異或進化為巨鳥。

除此之外,後人對於鯤幾乎一無所知。不過鉤沉輯佚,還是可以找到些許疑似之跡,一部記載天地隱奧的晉代殘卷留下了這樣的文字:

——有人駕舟東海,仰見大魚,第一日見魚頭,與大魚相對而行,第七日才見到魚尾,大魚產卵,三百裏海水盡成血色,可想魚身之長,恐怕不下千裏,如此巨型之物,或許與鯤有涉。

相似的見聞,又見清人方誌:

同樣是大魚過海,過了七天七夜,魚身方盡。清人的筆法比晉人更“寫實”些,說“終未見首尾”——千百裏長的大魚,鱗如平野,紋若長川,體型之大,想要以肉眼分辨其首尾,著實不大可能。

當然,佛經的摩竭魚出沒之地,對應現實世界大約應在印度洋一帶,與鯤無涉。

傳說中的上古世界,異獸奇妖,不似後世般罕見,那裏的孩子,耳聽著清亮遼遠的龍吟鳳鳴長大,人們抬頭望天,偶爾會看見巨龍攪動層雲橫空遊過,火翎的朱雀回翔青霄,還有負天攬地的巨大身影,翼挾風暴,吞吐日月,橫掃山河。

有人說,那覆蓋了半個國度的巨大身影,正是北冥之鯤化形而成的大鵬,在向天池振翅遷徙;也有人說,按照莊子提供的信息,大鵬飛行高度達到了九萬裏,也就是四萬五千千米左右,這一高度遠遠超出大氣層,甚至超出人造地球衛星運行的最高軌道,達到了地月距離(近地點)的約八分之一,在該高度下,大鵬的真身絕非地表凡人所能瞻見。於是幾千年來,無數術士懷著各異的目的,踏上了找尋巨影真相之路。當他們耗盡畢生心血,窮天極地,循著前輩的骸骨,穿越世界邊緣的迷霧,才駭然發現,在他們所知的世界之外,竟然存在著遠不止一種堪與大鵬相侔的巨鳥。

或許是靠近北冥的緣故,棲止於北海的巨鳥種類尤多,譬如北海深處,萬蛇盤踞的蛇丘上空,常為彩霞般巨大的五色光華籠罩,華光的實質,乃是一頭大鳥:

另有一種風雷巨鳥,舉翼而飛,鐵羽摩擦相擊,能發風雷之聲:

在毗鄰滄海的齊國流行一種說法,說世間最大的生物,是現身於北海,名為“足遊”的巨鳥。此鳥俯身飲水,頭觸北海,背淩蒼天,翹起的尾巴超出天際,至於它的兩翼有多大,根本無法推測,無從想象。根據描述,此鳥很有可能正是《逍遙遊》中大鵬的前身:

到西晉時,一位震古爍今的博物大家橫空出世,就是官拜司空、被譽為王佐之才的壯武郡公張華。張華殫見洽聞,能識一切災祥異物,府前每日車馬輻輳,無數人攜帶各種奇珍異寶,不遠千裏而來,隻為求張華品鑒。晉惠帝時,有人驅結駟大車造訪張府,從車上卸下一件極長之物,當庭鋪展開來,原來是一根完整的鳥羽,全長達到三丈。張府的門客幕賓看了,無不驚奇:想那長鶴之毳、大雕之翎,一支也不過巴掌長短,這是什麽鳥的羽毛,怎的竟這等長法?此鳥的本體又該有多大?

圍觀者層層疊疊,爭相伸手輕撫長羽,連聲稱歎,唯獨張華麵容黯然,眼角有淒愴之色,對獻寶者道:“此物不祥,速速收起來吧。”

眾人忙問:“司空,這究竟是何物?”

張華歎息道:“這是巨鳥‘海鳧’之羽,乃是喪亂之兆,此物出世,必然大禍連踵,天下土崩,我輩苦苦維持的這太平世道,恐將難以保全了。”

昆侖山,中國傳說宇宙的“帝之下都”,是天帝設於下界的離宮。自古以來,關於昆侖的神異不絕於書,但凡夫俗子,想要一謁神山,瞻仰神跡,卻難比登天,且不說環繞山下的三千裏弱水使飛鳥不渡,外層還有重重火炎之山,終年呼嘯著血色暴風,亦使龍蛇絕足。單說昆侖周圍無盡的黑暗之地,無數悄無聲息爬沙而出的異蟲巨獸,足以令一支支朝聖者的隊伍轉眼化為白骨。《山海經·西山經》載:

昆侖之丘……有獸焉,其狀如羊而四角,名曰土螻,是食人。

生有四角,其狀如羊的螻蛄一類巨型昆蟲,成群結隊,往來食人。而最令人震駭的是,在昆侖西北,伏有一條巨蛇,身長九萬裏,超過赤道周長,盤繞地球,首尾可以相銜,與北歐神話的塵世巨蟒耶夢加德十分相似,飲食滄海,神仙難製:

這條可以輕易摧毀世界的怪物,卻俯伏億萬年之久,從來不敢造次,因為昆侖上空,更強大的神獸——巨神鳥“希有”正嚴密監視著它的一舉一動。

傳說昆侖山麓某個未知的區域豎立著一根銅柱,其高無垠,直抵九天,柱下即是仙人九府。銅柱由什麽人打造,又是如何建造而成,早已渺不可考,銅柱的頂端,立著一頭大鳥,昂首垂翼,憑陵昆侖。此鳥名為“希有”,通身呈紅、綠兩色,曠古以來,不鳴不食,靜若山淵。鳥首固定朝向正南,左翼鋪展開來,直伸入東極大荒東華帝君東王公居處;右翼之下,則坐落著西王母的神宮。鳥背之上,有一小塊地方不生羽毛,僅這一小塊地方,就有一萬九千裏見方,可想其本體何等龐大。西王母每年登上鳥翼一次,被希有傳送到東極,麵晤東王公,會商仙家機要:

巨神鳥希有的體型,或許足以匹敵乃至超過大鵬,隻是希有常年靜止不動,雖生如死,更從不涉足中土,加上昆侖山禁製重重,生人難近,是故世人對於希有所知寥寥。而大鵬經鱗翮之變,由魚化鳥後,需要離開晦暗的極北,徙於南冥。它的遷徙之路,偶爾取道陸地,於是古人說部中留下了眾多目擊甚至擊落大鵬的記錄,最著名的一則,出現在春秋時期的楚國。

國君出獵,陣勢浩大,各隊獵手分工明確,有的專司縱火鼓煙,有的專司置網布野,但見林野之間成群野禽被煙火熏得驚飛亂走,馴獸師紛紛放出鷹犬,一時半空中毛群羽族,爭鬥競搏,廝殺慘烈。而那新得的小鷹站在侍獵的肩頭,軒頸瞪目,遠視雲際,完全沒有展翅搏擊之意。楚文王怫然道:“寡人的鷹已戰果累累,你這頭鷹是怎麽回事?”獻者從容道:“若隻是驅雉逐兔的凡品,小人怎敢獻給大王?此鷹蟄而不動,是不屑向俗物亮翅。”

楚文王嗤之以鼻:“荒唐!那究竟要如何不俗的獵物,它才肯搏擊?”正在這時,天色驟然變暗,眾人抬頭觀望,湛藍的天宇,慢慢掩上一片白色巨物,像一匹沒有盡頭的白綢。那小鷹鐵羽一凜,雙目異彩大盛,猛地厲聲長鳴,文王隻覺烏光一閃,銳烈的勁風刀片般割過耳畔,小鷹已射入長空不見。須臾,層雲深處,風雷交至,獻鷹者臉色大變,慌張道:“大王請速速躲避,怪物出現了!”

楚文王茫然不知他在說些什麽,遊目四顧,哪裏來的怪物?躑躅之際,腥風大起,血雨飄灑,狩獵隊伍驚亂起來,文王帶來的巨獒、猛禽盡皆畏伏如死,臥在地上,嚇得屎尿俱下。侍衛們迅速集中到文王身邊,結成防禦陣勢,護送文王撤離。血雨之中,人人麵目猙獰,天地萬物盡成血色,詭怖至極。這時,漫天飄下絲絲白羽,又輕又軟,密密麻麻,須臾積鋪盈野,潔白的輕羽,不濡於血液,像茫茫大雪一般,覆蓋大地,赤血白羽,涇渭分明,將眼前的曠野越發渲染得斑駁怪異。與此同時,空中那白色巨物不斷抖震,忽而一個傾側,疾速下墜,仿佛半個天空都坍塌下來,轟然巨響,遠方塵埃上騰,良久,血雨落羽方始停息。

雛鳥尚且如此,成年的大鵬,又該是怎樣的龐然巨物?

在清朝民間,流傳著一件發生在海南沿海地區的大鵬過境事件。

那是在康熙壬子年,據目擊者回憶,事發前幾乎毫無征兆,當時隻看到大片黑暗從天邊升起,迅速移動,很快籠罩了天空,使得白晝如夜,空氣彌漫開一股濃烈的腥臭味。這時候,有經驗的老人號召村民逃跑避難,他們舉火摸黑而行,聽到身後似乎下起了暴雨。

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天空複明,回到村子一看——

成片的村落被泥石流般巨量的糞便淹沒,糞便中殘存著沒有完全消化的巨型魚蝦海怪的殘骸,散發出令人窒息的腥臭氣。

有人在糞便邊緣發現了一根羽毛,這根羽毛壓壞了十幾間房屋。羽毛呈黑色,看上去像一種海燕的羽毛,中空的羽軸如同寬敞的甬道,可以輕鬆容納騎馬通行。單從羽毛比較,這根羽毛無疑遠遠大過了當年張華所見的海鳧長翎。

佛教傳入中國後,來自古印度的神鳥迦樓羅(Garuda)和大鵬毫無意外地相遇了。迦樓羅是印度神話毗濕奴天的坐騎,性情猛烈,據說在其生時,身光赫奕,諸天誤認為火天而紛紛禮拜。迦樓羅體型同樣極大,迦樓羅之王身長達到八千由旬(三十二萬裏),左右翅各長四千由旬(十六萬裏),以龍(大毒蛇)為食,在南瞻部洲,一日可食一條龍王及五百小龍。但龍有劇毒,無法徹底消解,迦樓羅臨死之前,毒氣發作,它的全身被毒火焚盡,隻留下一顆純青色琉璃心。

迦樓羅和大鵬的相遇,合體成為一種新型神獸——大鵬金翅鳥。大鵬金翅鳥的形象多見於明清小說,如《說嶽全傳》寫大鵬金翅鳥因在佛祖座前啄死女土蝠,被貶往東土投胎,生為嶽飛;《說唐》中的隋唐第一條好漢李元霸也號稱大鵬金翅鳥轉世;《封神演義》中大鵬稱為“羽翼仙”,貪吃好殺,被燃燈道人收伏為門徒。

大鵬落入凡塵,轉世為人,似乎是一廂情願的杜撰,其實又何嚐不可?“乘天地之正,禦六氣之辯,以遊無窮。”兩千年前,莊周以如詩的吟嘯,釋放了一個遨遊無窮的符號,悠曠歲月,千百世間,它在無極的宇宙逍遙天地,無所不至,有時摩天淩雲,把九萬裏大風盡收翎底,或者化入紅塵,遊乎四海,舉翼掩過月色,留下亙空星河。所以,沒人找到過大鵬的真身,但當他們猛然睜開眼睛,卻發現了整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