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隱隱於世。薛弘機便是一位住在繁華都市洛陽城的隱士。他在渭河邊搭建了一所小屋,沒有妻兒與仆從,但有書本的陪伴,過著安靜自在的日子。
秋意越來越濃,院外的大樹飄落了許多樹葉在薛弘機的庭院裏。他像往年一樣,用紙袋裝起樹葉,將它們堆在那棵老樹下麵。
“您為什麽要這樣做呢?”鄰居曾經這樣問。
“葉落歸根,我不想這些樹葉漂泊太遠。”薛弘機說。
鄰居不太明白薛弘機的想法,不過薛弘機還有好多奇異的癖好,大家也都見怪不怪了。
打掃幹淨樹葉之後,天色已經不早了。太陽緩緩西沉,瑟瑟的秋風吹進屋裏。薛弘機獨自坐在窗前看風景,呆呆望著天邊那些被夕陽染紅的雲。
也不知過了多久,窗外傳來一個滄桑的聲音:“薛先生在看什麽呢?”
一個相貌奇異的老人立在窗外:一張大嘴巴可與青蛙媲美,高高的鼻梁如同聳立的山峰,又長又白的眉毛與胡須仿佛春天裏肆意生長的野草。
“看太陽落山。”薛弘機說,“夕陽真美,不知不覺就看得入了迷。我常常想,夕陽所在的地方,可能會是一個更加美好的地方,是人類難以到達的仙境。”
“我也鍾愛夕陽。”窗外的老人說,“想來‘誇父逐日’,就是追趕夕陽吧。如果我像誇父那樣高大強壯,肯定也會去追趕太陽的。”
“我年輕的時候,某天突發奇想,迎著夕陽不停奔跑,結果沒有到達仙境,隻是到達了夜晚。”
薛弘機與窗外的人互相看了看,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好不容易止住後,窗外的人又說:“我就住在附近,聽說薛先生學識淵博,品性高潔,特意前來拜訪。”
薛弘機很喜歡這位老人,邀請他進屋坐一坐。老人也不推辭,走進門裏,大大方方地坐下。薛弘機給老人倒了一杯熱茶,又問起老人的姓名。老人說:“我姓柳,名藏經。”
柳藏經滿腹經綸,薛弘機與他談古論今,非常愉快,不知不覺就到了夜深人靜之時。柳藏經告辭離去,薛弘機尚未盡興,戀戀不舍地準備送客人出門,但卻被柳藏經拒絕了。他不用燈籠照明,起身走進門外的黑暗之中,很快便消失了蹤影。
知音難遇,薛弘機想要登門拜訪柳藏經。可他向周圍的居民打聽後,卻發現誰也沒有見過相貌如此出奇的人。
“我從沒遇到過這麽投緣的朋友,如果他能再來我家就好了。”薛弘機心想。
一個多月過後,柳藏經突然又來了。薛弘機高興地招待朋友,與他秉燭夜談。直到雞鳴聲響起,柳藏經才起身離去。從那之後,他便時不時上門。
慢慢地,薛弘機發覺一些蹊蹺之處:柳藏經的身上總是散發出一股奇怪的氣味,仿佛木頭朽爛了。他想要靠近聞一聞,柳藏經便會慌慌張張地躲開。薛弘機並不反感這種氣味,這令他想到大自然。他越來越懷疑這位來去匆匆的朋友,是一位得道高人,住在靜謐的深山之中,所以這附近的人都沒聽說過他。
“隻有大山的靈氣才能滋養出他這樣的高人。”薛弘機心想,“我多少是因為害怕山裏太過偏遠,野獸成群,才隱居在這繁華的都城中,怎能與他相比呢!”
時光倏忽而逝,不知不覺到了第二年夏天。這天晚上風呼呼吹個不停,吹折了院外大樹的枝條。薛弘機憂心忡忡,擔心風會吹倒他的小屋。這時,柳藏經又來了,薛弘機喜出望外。他正要給老友倒茶,柳藏經擺擺手製止了。薛弘機這才發現朋友滿臉不安,不像往常那樣悠閑從容。
“柳兄,請問您有什麽心事嗎?”薛弘機問道。
柳藏經歎了一口氣,說道:“你應該已經察覺我並非普通人,但恕我無法告訴你我的身份。你我雖然是知心朋友,卻走在不同的道路上。短暫相聚之後,就會是長久的分別。我有一首絕句送給你:‘誰謂三才貴,餘觀萬化同。心虛嫌蠹食,年老怯狂風。’”
吟完詩之後,柳藏經不再多說什麽,告辭離開。薛弘機匆匆追出去,可他剛走出院門,就找不到柳藏經去了哪裏。薛弘機在黑暗中呆立了一會兒,琢磨著朋友的話語,喃喃道:“那分明是道別,看來今後我是見不到柳兄了。”
狂風氣勢洶洶,不願有半刻的止息。到了夜深時,雨也嘩啦啦地趕來湊熱鬧。第二天早晨,風停雨止,空氣清新。薛弘機像往常一樣出門散步,聽鄰居說魏王池邊有一棵老柳樹,枝幹幾乎都幹枯了,昨天夜裏被大風吹倒。大家察看的時候才發現,那柳樹的樹幹已經中空,不知是誰在裏麵藏了一百多卷的經書。
魏王池離家不遠,愛書的薛弘機匆忙跑去那裏,尋找尚未損壞的書籍。老柳樹橫倒在旁邊,薛弘機撿起腳邊的一截柳樹枝,看著那沾滿泥巴的綠葉。要不是昨夜風狂雨驟,這棵皺巴巴的老樹,哪怕樹幹中空,肯定還會堅持活下去的。
忽然間,薛弘機聞到一股熟悉的氣息,猛然想起昨晚朋友的那首詩。
他什麽都明白了,對著老柳樹鞠上三躬,然後俯身拾起樹幹裏的經書。
經書大都朽爛了。尚未朽爛的經書,也被大雨淋壞,字跡難以辨識。沒有哪本書還能供人閱讀,可薛弘機並不在意。
他將經書一一拾起,帶回了家中。
出自宋代李昉等《太平廣記》卷四百一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