勳既序《江西張氏通譜》訖,族之人,複微齒,錄及勳。噫,勳何稱哉?雖然,譜以收族,即所以敬宗,雖不才,安敢自棄於先人而不有以告?則今此之述,為家乘備采而作,倘亦不大謬乎?
吾家世居奉新南鄉之赤田村。勳以鹹豐四年歲甲寅十月二十五日巳時生其地。
辛酉,年八歲。適粵寇躪縣境,鄉人四竄。先父崑一公獨不行,陷賊,賊逼指富室名,不告,臨以刃,則詈之,因遇害。是年,先妣魏太夫人棄養。同治甲子,始入塾讀書。明年,先考衍任公又棄養遺腹生弟係球,僅及晬而繼母溫太夫人卒。
勳於是時年十有四,自是兄弟煢煢相恤,生計乃日益艱難矣。光緒辛巳十月,嫡室新建曹夫人來歸。尋有福建之遊,複遊湖南之長沙。
甲申,法人襲越南,巡撫潘公鼎新自湖南移廣西治軍,勳投效,得六品軍功,從出鎮南關。五月,躡敵觀音山;八月,戰船頭,皆與,有功。經潘公會同廣東提督張公文襄及廣西提督蘇公元春奏保花翎守備,加都司銜。乙酉,克越南之文淵州、諒山省及長慶、諒江兩府城。複經張、蘇兩公會同署撫李公秉衡以遊擊奏保。蘇公旋派隨廣武右軍駐邊,凡五年,敘參將,加副將銜。
癸巳,因事至鄂,曹夫人生子而殤。甲午,日、鮮釁起,四川提督宋公慶要讚毅軍軍務。八月,抵奉天,挈馬隊為前鋒,策據虎兒山,以扼鴨綠江。未果,和議成,乃西入京師。
乙未,應太仆寺卿岑公春煊之招,統領山東新防軍。以岑公與巡撫齟齬,解軍去,遊於天津。會浙江溫處道袁公世凱於小站,創練新建陸軍,委充頭等先鋒官,旋管帶工兵營、備補營,兼行營中軍事。
當是時,大學士榮文忠公以軍機大臣親將武衛五大軍,改袁公部為右軍。
庚子五月,拳亂起山東,袁公將右軍來為巡撫,令勳統先鋒隊兼巡防後路營,殲匪海豐,迭擊之於信陽、濱州、蒲台、利津等處,境內無匪蹤。
八月,北洋大臣李文忠公赴直隸東南境之急,袁公因加委總理北路馬步炮防剿各營營務。追奔於鹽山、慶雲之黑牛王莊,進至滄州,戰頻勝,自是統右翼步隊第一營。
辛醜,河溢於惠民之五楊家,督各營堵築,四逾月而堨成。先是,右軍訓練滿三年,得榮公保敘;至是,再保,擢副將;尋追論剿匪,以提督總兵記名,賞“壯勇巴圖魯”。
袁公督直隸,隨駐保定。以兵迎磁州。十一月十四日,至臨洺關,謁行在,召見。至京,諭宿衛端門。明年,將馬步隨扈東陵。八月,授四川建昌鎮總兵,仍留宿衛。
癸卯三月,隨護西陵,其他護蹕諸軍三次皆詔歸節製。
閏五月,統淮軍先鋒馬隊,節製口外捕練各軍,出居庸關,緝辦大同、宣化間大股馬賊,數月平之。甲辰,覃恩加一級,以口北肅清,賞“巴圖隆阿巴圖魯”。
是年,俄、日構難,我國中立,而俄人謀潛道草地內襲,乃屯軍宣化,更親履形勝,自張家口曆多倫諾爾,至於獨石。歸,建守邊策條上,袁公韙之。
張勳
越二年,袁公以練兵處電稱“日、俄戰後,須揀知兵大員接收地麵”,令勳赴奉天,由將軍趙公爾巽派為奉軍遼北總統,兼統後、右路馬步各營,駐昌圖。其年冬,以宿衛得力,賞頭品頂戴。明年春,遼北數平,趙公為請敘,詔以提督記名。
四月,軍機大臣徐公世昌出督東三省,奏勳為行營翼長,節製三省防軍。乃遊弋吉林之寧古塔、蜂蜜山,北抵黑龍江之綏化。因搜翦匪巢於東清鐵路附近之窩,集而循於牡丹江,凡民男婦及俄商、日本測繪生被虜者,悉拯出之。
戊申,授雲南提督,諭留直、奉帶兵,賞穿黃馬褂。調甘肅。九月,奉旨來京萬壽,入座聽戲。
兩宮升遐,隨班哭臨穿孝。宣統元年歲巳酉,徐公內召,錫良公繼為總督,議不合,遂送徐公入關,迭催不返。七月,乃以久離職守被劾,得旨留京當差,原折發還。
十月,隨護顯皇後梓宮奉安,仍詔節製諸軍。禮成,景皇後回宮,諭隨四貴妃留陵,因釋後妃之嫌,複命,嘉獎,太後賞“淑氣清芬”匾額。
庚戌十月,詔總統江防各軍,會辦長江防守事宜,駐浦口,專折奏事。辛亥七月,調補江南提督。
八月,亂作,請援武昌,未允。而蘇州從亂。其時總督將軍方與勳籌戰守,而全城文武怵於黨焰,欲有以說勳,勳直斥之曰:“諸公今日吾同官,明日苟建白旗者,吾即以賊視之。”
眾悚然散。夜悉遁去。翌日,第九鎮叛,蹙之雨花台,殺傷殆盡。既,亂軍麇集,而糧援胥絕,乃全師北渡,且退且戰,遏之於徐州。
九月,援江蘇巡撫。十月,署兩江總督、南洋大臣,賞二等輕騎都尉世職。
十二月,詔改共和,袁公為臨時大總統,請解甲歸農,則以維持大局為詞勿許,將士複依戀不肯去。勳亦自度非堅忍無冀於挽回,由是改江防營為武衛前軍,而辭其督辦直、魯、豫三省防剿之職。
明年,移軍兗州。夏四月,徐公偕田公文烈以袁公意來裁江督,而以勳為鑲紅旗漢軍都統。臨別,徐公詢有何說者,勳曰:“袁公之知不能負,君臣之義不能忘。袁公不負朝廷,勳安敢負袁公!”如是而已,無他語也。
癸醜正月,袁總統迫請兩宮移蹕頤和園,勳力爭之。景皇後憤疾而徂,勳請宣示脈案,如製發喪,許人民成服,而自率紳商軍民舉哭臨禮於府城。
廢孔說起,有乘而伐林木或攘寺其彝器者,衛之以兵,僅乃獲全。其後政府議給俸衍聖公,而悉收其祭田,勳又爭之,卒寢其事。
是蓋聖人之靈倖假手於勳耳,非敢雲勳力也。
六月,黃興倡亂於江寧,冷遹據徐州,北犯。第五師方旅長玉晉以警告,即令所部馳禦,逆擊於韓莊,奪二郎山,規取柳泉,走冷遹,徐州平。袁公命以陸軍上將、江北鎮撫使督師。
七月,自台兒莊並運河而南,五日行千餘裏,收清江,至於揚州。更前,納繳械於沿江炮台,因收鎮江,進屯金陵之堯化門,頻戰皆危而後勝,夜襲烏龍山,取天保城。
八月朔,遂複金陵。
先後得勳一位、勳二位、一等嘉禾、文虎各章,皆不受。
至是,袁公命為江蘇都督,勳以非此不足指揮軍事,姑安之。自是南北統一,袁公實為大總統。勳片戔乞退,複不許。
十二月,改長江巡閱使,親駐徐州,而分兵緣長江扼守其要塞。
六月,袁公改武衛前軍為定武軍,以勳為定武上將軍,巡閱使如故。
八月,晉京,赴宮門請安。九月,回徐州。
籌安議興,中央電征意見,勳力陳不可。未幾,建號洪憲,以勳為一等公,辭之,因請優待皇室,保衛宮廷,並專使條陳製害,皆不聽。
丙辰春,滇、黔、桂、粵相繼獨立,乃撤洪憲之號,議用兵。三月,勳以巡閱使、安徽督軍電邀各省遣代表集江寧,籌南伐。五月,袁公薨,兵解而罷。
丁巳四月,各省又謀獨立,督軍或專使群集徐州,推勳主盟。勳於是提兵北上,調停國是。
五月十三日,複辟。
詔授勳為議政大臣,兼北洋大臣、直隸總督。
他帥意不合,來攻。二十四日,與戰都城中,兵寡不支,荷蘭公使以車來迎,居其署中。
九月,前事解。
庚申五月,徒寓天津。
此數年間,塵事不嬰,閉門多暇,日輒瀏覽《通鑒》,或習為大字,不複與世相聞。自念少起寒微,中更軍旅,汔與事變終始。今行年六十有八,內省多疚,奚足語人者,第以宗譜有待甄錄,竊取前人之例,自敘梗概如此。
因欲藉示諸幼子,俾知身所經曆,多艱苦之境,又得倖取往跡以自惕也。
用寫而存之。
辛酉八月,張勳少軒
在張勳(字少軒,號鬆壽老人)的自傳附錄中,除了對八兒子夢淵和九兒子夢汾的出生進行了記錄,再無其他內容。1923年9月12日,張勳在其天津寓所與世長辭。
張勳去世後,他的六個兒子為他寫了一份“家祭哀啟”(在中國,當某位重要人物去世時,通常要為其撰寫一篇詳盡的訃告)。這份“哀啟”補充了一些自傳中沒有記錄的內容。1915年,張勳前往北京覲見年僅9歲的宣統皇帝。當然,他還去拜訪了前上司兼恩人袁世凱。袁世凱手下的一些人嘲笑張勳還留著長辮,正因為如此,他發誓一生都不剪掉鞭子,他也確實做到了這一點。張勳曾說道:“如果誰敢動我的辮子,我就與他同歸於盡。”所以,誰也不敢做出這種嚐試。
“哀啟”先是描述了張勳在複辟運動中的主要作用,然後寫道,張勳認為自己完成了一項神聖的使命。當他發起的複辟運動遭到武力反擊,由於某些“背信棄義的將領”倒戈,使他的事業受阻。有人力勸張勳去尋求庇護,脫離險境,但他回答道:“複辟非陛下之願也,誠吾等尊愛之故。當此危難之際,若圖一己之苟安而置陛下於不顧,吾定罪無可逭,吾張氏祖輩相習,尤好獻身大業。身家性命、妻子玉帛非吾所慮也,所慮者實吾傷及吾皇之痛楚。”據稱,這番話讓在場的人都感動得落淚。“然後,家父以最大的勇氣和力量與敵軍誓死戰鬥,直到身陷火海之中,周圍的建築物都熊熊燃燒。這時,荷蘭公使派車來接他,他這才不得不上車前往荷蘭公館。家父在荷蘭公館的那段時間裏,忍受著巨大的悲痛和煎熬。”
“哀啟”中繼續寫道:“在他病逝前的那幾天,皇帝派人來慰問,並派來一位禦醫為他看病。當得知此消息後,家父立刻起身跪拜,並說:‘我已70歲,辛亥年就該去死,但卻繼續苟活。在丁巳年(即 1917年複辟的那年)也該去死,卻苟活至今。死亡於我來得太遲。忍受了這麽多年的悲憤,豈能不夠?嗚呼!皇恩浩**,無以為報。’家父說完,我們便聽見他在痛哭流涕,被單和枕頭都被淚水打濕。盡管情緒爆發後,他的身體情況略有好轉,農曆八月初一時還能少量進食。但之後身體很快便惡化,第二天便與世長辭。”
張勳的家人在天津為他舉行了葬禮,皇帝也派代表參加了。當地報紙稱這是天津史上最隆重的葬禮,就連國外報紙也對其隆重程度進行了報道。
《京津泰晤士報》寫道:“對西方人而言,張勳將軍的遺體告別場麵體現了東方式的壯觀……他不僅有中國軍隊的總司令軍旗,還有宣統皇帝賜予他的‘虎’旗……送葬過程持續了整整8個小時,送葬隊伍堪稱天津史上之最,其場麵之壯觀宏大,前所未有,途徑英、法、日租界,再經前奧、意、英租界,最後回到位於巴克斯道的張勳宅邸。送葬隊伍長約4公裏,人數超過4000人,據估計,這次總共耗資10萬美金。這可能還是保守估計。由於張勳生前深受皇帝欣賞,送葬隊伍中赫然可見約30件由已故太後和“小皇帝”贈送的昂貴禮物。”
對於忠於皇帝的張勳而言,他所收到的最貴重的禮物便是“小皇帝”賜予他的諡號“忠武”。這是他死後皇帝追諡的榮譽。“忠武”這個諡號在曆史上曾被賜予幾位最偉大的軍事天才,包括三國時期的諸葛亮、唐朝的尉遲恭以及19世紀的楊遇春、鄧紹良、塔齊布和李續賓等。
天津的報紙恰到好處地描述了這場葬禮:“‘虎’消逝在熠熠閃光的火焰中。”